初夏时节,群芳已过,只有那深深浅浅的绿彼此别着苗头。天气虽已开始转热,但晚上还是凉意侵骨。我靠在桥栏边,望着水中随波一荡一漾的弯月,嘴里喃喃念道:“才始迎春来,又送春归去。”
春来春去,我已入宫三年。
还记得选秀女时,并非如我所想的由康熙亲自挑选,而是先由当时宫中地位最高的贵妃佟佳氏和其他几位地位尊贵的皇妃看后,拟了名单呈上,康熙看完名单准了后才再挑选的,而我在这一轮的时候,就被列在了名单之外。
事后听说在为各宫娘娘挑选女官的时候,竟然有两位娘娘不约而同地点名要我:大阿哥的额娘惠妃纳喇氏,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额娘德妃乌雅氏。主管太监左右为难,只得呈报了贵妃佟佳氏。佟佳氏左思右想后,分派我去了乾清宫,专在御前奉茶。
奉茶看上去是个简单活儿,可任何和皇帝沾上关系的事情,不管再简单,也变得复杂。我虽早已知道喝茶是门艺术,可绝想不到还会有这么多的规矩。一一从头学起,分辨茶叶、识别水质、控制水温、配置茶具、如何试毒、倒茶时手势、端茶时的脚步,还有康熙的特殊癖好,都要记下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整整学了三个月,教导的师傅才点了头。
一方面我去乾清宫的事情透着蹊跷,宫里的大小太监、宫女们都不愿招惹我,待我很是亲善;另一方面自己也的确谨言慎行,态度谦和,很快周围的人就接纳了我。现在,我已经是乾清宫负责奉茶和日常起居的十二个宫女的领头了。
想着这三年的日子,我不禁对着水中的月影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回房。明日还要当值呢!
我正在侧厅指挥芸香和玉檀选茶,小太监王喜快跑着进来,随便打个千,赶着声道:“万岁爷下朝了。”
我一笑说道:“下朝就下朝了呗!你这么个猴急样,做什么?小心被你师傅看到又说你。”
他喘了口气说:“这回可是师傅派我过来的,说是让姐姐小心侍候,今日朝堂上,有人参了太子爷一本。”
我听后,忙敛了笑意,说:“替我谢谢你师傅。”他又忙忙地打个千,快跑着走了。
我回身对芸香和玉檀说:“都听见了吧?今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伺候。”
两人忙应是。
我心中暗想,自从太子胤礽的舅舅索额图谋反不遂被抄家监禁后,表面上没牵连太子,可毕竟太子爷的位置已不是那么稳当了。虽然他是康熙最喜爱的儿子,从小由康熙亲自教导,可也许正是因为从小特别溺爱,相较其他阿哥,太子实在是德行都不出众,再加上各位阿哥对他的位置又虎视眈眈,太子的位子已经是岌岌可危。
而康熙现在也在理智和感情中挣扎。一方面他已经看出胤礽实非继承大统的合适人选,可另一方面胤礽是唯一在他身边,由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再加上对结发妻子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感情,康熙在废与不废之间徘徊。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康熙今日又要直面这个痛苦了。
忽听到外面的接驾声音,知道康熙已经回来了,我忙对芸香和玉檀说冲茶吧。她二人急急忙碌起来,我准备好茶具。想着今日康熙的心情不好,只怕不愿意看见鲜艳的颜色,挑了一套天蓝釉菊瓣纹茶具。根据现代心理学,蓝色能让人心神安宁镇静。
我捧着茶盘,缓缓走进屋子,看四周的椅子上各坐了人,却是一片宁静。我目不斜视,走近桌旁,轻轻搁下茶盅,又低头慢慢退了出来。
出了帘子,我才把那口屏着的气吐了出来,一面低声问身侧的太监:“都有谁在里面?”
小太监压着声音回道:“四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三爷、十四爷。”
我心想从没有这么齐全过,看来康熙是要问问他们的想法,忙又下去,吩咐芸香和玉檀备茶。
还没有张口,我就听到玉檀笑说:“茶已经备好了,头先你刚出去,王喜就来说阿哥们来了,所以我就赶忙先备下了。”
我朝她赞许地点点头,走近察看。正在看,玉檀又接着快声说道:“规矩都记着呢!四阿哥喜欢太平猴魁,八阿哥喜欢日铸雪芽,九阿哥喜欢明前龙井,十阿哥随便,十三阿哥喜欢……”
我忙笑着摆手道:“够了,够了,知道你记得就行。”
芸香笑说:“难怪宫里的人都说姑娘心细呢。以前御前奉茶的人只需记住万岁爷的喜好就可以了,现在姑娘竟要我们把阿哥们的也背了下来。”我一面摆放茶盅,一面想到我自有我的道理,只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罢了。
芸香捧着茶盘跟在我身后,刚走到纱帘外,就听到康熙问:“今日朝堂上,礼部的折子你们怎么看?”
我不禁停了下来,心想,太子恶迹甚多,这次又所为何事?旁边掀帘子的太监看我停下,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忙迈步而进。
缓缓走到四阿哥身旁,把四阿哥的茶轻轻放在桌上,又转身到八阿哥桌前,低头放茶。这才听到四阿哥慢声回道:“据儿臣看,二哥平时待底下人一向甚为宽厚,有那不知检点的人背着二哥私吞财物,却打着二哥的旗号也是有的。”
康熙一面听着,一面缓缓点头。我也在心里暗想,看来是为了太子私自截取了康熙贡品的事情。历史上此事虽然让康熙大为生气,但终是没有惩罚太子,只是把相关的其他人都办了而已。如此想来,康熙这次还是感情会占上风。
正在给九阿哥上茶,四阿哥的话音也就刚落,十阿哥就道:“一个奴才给他天大的胆,若没有人给他撑腰,他敢随意截取献给皇阿玛的贡品?”
我心叹道,这个老十总是稳不住。我走到十阿哥桌旁,转身从芸香捧着的茶盘上端起为十阿哥准备的茶,正要搁在桌上,就听到十阿哥接着说:“四哥这话说得倒是古怪。不过四哥一向和二哥关系甚好,只怕这件事情四哥也……”他话未说完,就一声惊呼,忙忙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原来我端茶时,一不小心就把热的茶汤倾在了他的胳膊上。一旁早有小太监上来帮着擦拭,检查是否烫伤。
我一面忙跪在地上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一面心想,你得罪太子无所谓,反正他迟早要被废掉的,可得罪了四阿哥的下场却会很惨。虽然我已经知道结局无法扭转,但至少我绝对无法忍受这个过程在我眼前上演。暗叹口气想,能阻止一分是一分。
十阿哥看是我,有火发不出,又怕事情闹大,我会遭罪,只得说道:“没什么打紧的。”
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总管李德全过来斥道:“毛手毛脚的,还不退下去!”
我忙起身退了出去,到帘子外时听到康熙说:“朕今日有些累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心想看来是拿定主意了,遂安心回了茶房。
刚回来没多久,芸香端着盘子进来,脸带惊色地说:“你今儿是怎么了?可吓死我了。”
我低头坐着,没有吭声。心想,一则康熙作为一代仁君,只要不是原则性的过失,待下人一向宽厚;二则,我烫的是十阿哥,他无论如何总会替我求情的。所以我虽然很紧张,但想来大不了就是拖出去挨顿板子而已,总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而且当时心里一急,也来不及顾虑什么后果,只想着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正沉默地坐着,王喜进来,走到近前,打了个千说:“姐姐,我师傅叫您过去。”芸香和玉檀听到,都有些慌,站了起来。我没有管她们,站起身跟着王喜出了侧厅。
王喜领着走了一会儿,前面树下正站着李德全。走到近前,王喜退走,我做了个福,默默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李德全清了清嗓子说:“我看你一向是个谨慎人,今日怎么这么毛躁?”
我回道:“请谙达责罚。”
他叹了口气,说道:“下个月的例银全扣了。”
我忙蹲下身子,说:“谢李谙达。”
他没有理我,自转身走了,若有若无地低声说:“宫里容不下那么多好心。”
他走后,我仍是静静站着,一丝丝哀伤夹杂着恐惧从心里逐渐渗出来,一寸寸地流过全身,慢慢地吞噬着我的力量,只觉得自己根本站不住,踉跄了两步,终是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伏在腿上,紧咬着下唇,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被我硬逼了回去。
我正在埋头默想着,突然听到头顶一个声音说:“坐在这里干吗?”
我听声音是十阿哥,不想理他,仍是抱头默坐着。他蹲下来,在我身边说:“喂!我还没有怪你烫了我,你倒拿起架子了。”
我仍旧没有理他,他静了一小会儿,忽觉得不对,忙伸手把我的头扳了起来,脸上一惊,大声问:“怎么把嘴唇都咬出血了?李德全怎么责罚你了?”
我抬起头,居然看见身边不仅仅是十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在一旁站着,也是一惊,忙一面伸手匆忙抹了一下嘴唇,一面跳了起来,急急赶着请安。
十阿哥见我只忙着请安,不回他的话,气道:“我这就去找李德全问个清楚。”说完提步就要走,我忙低声道:“回来。”
他停下脚步说:“那你自己告诉我。”
我看着他,心中滋味甚是复杂,既恼他的毛躁,可又感动于他的毛躁,盯了他一小会儿,最后瞪了他一眼说:“罚了我一个月的例银。”
十阿哥拍了一下大腿叫道:“为一个月的例银,你至于气成这样吗?”
我努了努嘴说:“为何不至于?那些银子你自是不放在心上,我可还指望着那些银子呢。再说了,我还从来没有被罚过呢,面子上总是有些过不去的。”
他笑道:“好了,别气了,回头你想要什么玩意儿,我给你买进来。”
我听后,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几位阿哥也不说话,四阿哥和八阿哥是那永恒的冷淡漠然和温文尔雅的表情,九阿哥阴沉着脸打量着我,十三阿哥看到我看他,朝我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又做了个困惑的表情。我回了个笑,十四阿哥却是紧着眉头,眼光沉郁地看着别处。
我看了一圈,看没有人想说话,于是赔笑说道:“几位爷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奴婢就先回去了。”
四阿哥淡淡说:“去吧。”
我俯身请了安,自走了。
昨儿晚上值夜到天明,早上虽已补了一觉,可我还是觉得乏,又不敢在白天多睡,怕夜里走了乏,明日难过。我斜靠在榻上,随手拿了本明代田艺蘅写的《煮泉小品》趴在灯下细看。
现在放在几案上的书基本全是关于茶的,我现在完全把这当成一份正经工作来看,管吃、管住、发工钱、福利也很好,只不过不够自由,规矩很是严厉,行差踏错就会有体罚,甚至生命堪虞。
不过三年的时间,我已摸索出一些游戏规则,在规矩中寻找自由。抱着既然做了就做到最好的心态,虽是半路出家,但现在在宫中如果涉及茶这方面的问题,只怕没有人敢小瞧我。
正读到:
今人荐茶,类下茶果,此尤近俗。纵是佳者,能损真味,亦宜去之。且下果则必用匙,若金银,大非山居之器,而铜又生腥,皆不可也。若旧称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盐,此皆蛮饮,固不足责耳。
王喜在门外低声问:“姐姐可在屋里?”
我直起身子问:“灯既点着,人自然是在的了,什么事情?”
王喜回道:“我师傅让姐姐过去一趟。”
我听了,忙搁下书,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吹灭了灯,拉门而出。
王喜看我出来,忙俯下身子打了个千,一面转身走着,一面道:“万岁爷做那个西洋人教的什么东西做上瘾了,我师傅试探了好几次说是否要传膳,万岁爷只是随声应好,却没有任何动静。这都多晚了。师傅说请姑娘去想个法子。”
我嘴角含着丝笑,想真是“能者多劳”。记得刚进宫大半年时,一日晚上在暖阁当值,康熙批阅折子直到深夜。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可康熙连着三四天熬夜处理公文,身旁的太监李德全已经眉毛全攒在一块儿,既担心主子的身子,又不敢乱开口,只得一旁苦着脸陪着。
我当时也是新鲜,一面想着这千古明君果然不是好做的,一面偷偷打量康熙。毕竟已经过五十的人了,再加上几日连着熬夜,早上又要早早起来上朝,脸上颇透着股疲惫憔悴。也不知当时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我一下子眼眶有些酸,想到以前也常常看到带高三毕业班的父亲深夜仍在灯下备课批改作业的情景。有时候母亲急了,常常直接把台灯关了,硬逼着父亲上床,康熙只怕绝对没有这样的妻子。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袋一昏,我居然张嘴说:“好晚了,先休息吧。要不然累坏了,更耽误事。”话刚出口,沉寂的屋里,人人都脸带震惊地盯着我看,一下子浮动着惊怕恐惧的气氛。
我也立即反应过来,闯大祸了!忙跪倒在地上。李德全肃着脸,刚想责罚我,就听到康熙叹了口气,微笑着说:“朕的十格格未出宫前也老是念叨着让朕休息。”他侧着头,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轻轻摇了摇头,对李德全道,“把这些折子收好,今日就安歇吧。”
李德全一听,满脸喜色,忙高声应道:“喳!”赶着伺候康熙起身。
康熙走过我身边时,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说:“起来吧。”
我磕了个头,说:“谢皇上。”站起了身子。
康熙打量了一下我,对李德全笑道:“这不是马尔泰家的‘拼命十三妹’吗?”李德全忙应:“正是。”康熙再不说话,径直离去。我这才觉得后背已经湿透,原来我是这么怕死的。心想着真得多谢那位未曾见过的十格格,看来康熙对她甚为疼爱。可一想到即使如此喜欢仍然把她远嫁去了漠北,心里又不禁有一丝寒意。
从那件事情后,李德全好像就把我当成了“福将”来用,碰到类似事情,总是让我去想办法。庆幸的是虽每次绞尽脑汁,很是担风险,倒也总能起一些作用。
到了殿前,王喜侧立到一旁,低声道:“姐姐自个儿进去吧。”我点点头,轻轻走进了屋子。
刚走进屋子,就看侧立在康熙身后的李德全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微不可见地颔了一下首,轻轻走近康熙,装作要给茶换水的样子,端起茶盅,一面快速瞟了几眼康熙正在做的几何题,慢慢退了出来。
我进了茶房,一面冲茶,一面想着,题目从现在来看,倒也不难,康熙只是辅助线加错了位置而已,可做几何证明题就是这样的,一旦钻进牛角尖,总是要一会子工夫才能反应过来。其实他如果现在撂开不做,没准儿明日再看见题目时,就要大叹昨日怎么那么傻,没想到改动一下辅助线就可以了。
可想是这么想,我总不能上前告诉他应该如何加辅助线,又该如何证明这道题吧?毕竟我可没有从法兰西来的白晋、张诚,葡萄牙来的徐日昇等耶稣会士给教授数学。康熙若问我如何会做,我该如何回答?
我端着茶进去,将茶盅轻轻搁在桌上,定了定神,轻声叫道:“皇上。”康熙头没有抬,随口一“嗯”。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怕以后那些个洋人再不敢向皇上讲解几何题了。”康熙又“嗯”了一声,没有反应,仍在看题。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忙躬下身子,柔声说:“他们教授这些东西给皇上,也主要想着这些是好的,可皇上要因此而茶饭不思,伤了身子,他们岂不是要因此而担上罪名?”顿了顿,看康熙没有反应,接着说道,“何况那些洋人不也说过,这些几何题有时静一静心思,说不定更容易做出来。”说完,心里惴惴不安,捏着把冷汗。
过了一小会儿,康熙丢下了笔,站起,展了展腰说道:“李德全!又是你搞的鬼。”
李德全忙赔笑弯身道:“奴才这也是实在担心皇上的身子。”
康熙笑了笑,道:“好了,备膳吧。”
李德全忙应道:“喳!”快步走到门外对着王喜吩咐。
康熙低头看着我说:“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由着李德全摆布。”
我忙跪倒在地上:“奴婢也是担心皇上的龙体。”说完,忙磕头。
康熙道:“起来吧。”我站了起来,他又说,“你倒是仔细,在旁边服侍了几次,这些话就都记下了。”
我赶忙道:“只是当时听着新鲜,所以留心了。”
康熙没有再理我,一面往外走着,一面随口说:“若大清国人人都能有这股新鲜劲,那何愁四方不来朝贺?”说完,人已出了屋子。我也叹口气想,谈何容易,中国几千年地大物博、世界中心的思想,想真正接受新鲜事物绝对不是一个皇帝感兴趣就能改变的,非要经过刻骨疼痛,几近亡国之后,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们需要向外面的世界学习。康熙不仅仅是因为称孤道寡而孤寂,他还因为懂得太多,眼睛看得太远而孤寂。自古智者多寂寞,更何况他还是皇上!
今日不该我当值,可突然想到,下午有些新茶要送来,怕芸香、玉檀她们放置不妥当,损了味道,遂决定出屋去察看一下。
正沿林荫道走着,看见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迎面走来,我忙侧了身子,立在路边请安。十阿哥粗声道:“又没别人,你哪来那么多礼?”十四阿哥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立起身子,冲十阿哥笑了一下,问:“要回府了吗?”
他笑说:“出宫但不回府,我们去八哥那里。”
我想了想道:“好多日子没有见过八爷了,帮我给八爷请个安,道声吉祥。”
十阿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直站在一旁、冷着脸的十四阿哥道:“你若真惦记着八哥,用不着什么请安问好的虚礼;你若心里惦记着别人,又何苦做这些给人看?”
我和十阿哥都是一愣,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两人朝对方疑惑地看了一眼,全都不解地盯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说完后,却很是不耐烦,催促道:“十哥,你到底走是不走?你若不走,我先去了。”说完,也不等回话,提步就走。
十阿哥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追上去,我皱眉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想着我究竟何时得罪了十四阿哥?难道又是因为十三阿哥?可这几年来,他早就知道我和十三阿哥很是要好,怎么就又生起气了呢?
一面走着,一面下意识地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子,我究竟有没有惦记着他?他每年都要问的问题,我今年会怎么回答呢?或者说,他已经问了三年,今年他还会问吗?也许他已经厌倦。
正出神地想着,一下子撞到一个人身上,我站立不稳,差点儿摔倒,幸亏对方伸手扶了一把,我才站稳。我一看是十三阿哥,忍不住骂道:“你个促狭鬼,看到我也不叫一声。”
他笑道:“看你想得那么出神,就想看看你究竟会不会撞到人,也好给你提个醒。”顿了顿,他手握成拳,抵着下巴,忍着笑说,“对我投怀送抱倒没什么,若别人看着这么个大美人冷不丁地跳到怀里,只怕要想歪了。”
我撇了撇嘴,笑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他问:“想什么呢?”
我笑看着他说:“不告诉你,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和你说瞎话。”
他笑着说:“去吧,只是可别再边走边想了。”
我没有吭声,提步就走,经过他身旁时,拿胳膊肘猛捣了他一下,只听得他在身后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哟”,我笑着快步离去,身后也传来笑声。
没走多远,忽听得身后跑步的声音,忙回身看,十三阿哥正大踏步而来。我疑惑地看着他,问:“什么事情?”
他急走了两步,站定说:“想问你件事情,可这阵子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都差点儿要忘了。”
我道:“问吧!”
他笑了笑,问:“你上次为什么要帮四哥?”
我一愣,脑子里想了一圈,仍然是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得问道:“我什么时候帮过四爷?再说,四爷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帮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贡品的事情,你把茶倾在十哥身上。”
我倒吸一口气,脑子里“轰”的一下明白为什么十四阿哥不待见我了。
过了半天,我如霜打的茄子般,没精神地回道:“那根本就是无心之错,凑巧了而已。”
他笑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反正我在这里谢谢你了。若不然,十哥那张嘴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呢,倒不是惧他,只是向皇阿玛解释起来麻烦。”说完,等了一会儿,看我没什么反应,又道,“我走了,你也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我木然地点点头,转身缓缓地走开。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知道一面摸着镯子,一面慢步走着。十四阿哥都误会了,那他会误会吗?或者他会明白我其实帮的是十阿哥,而不是四阿哥。
当惊觉的时候,发现自己早走错了方向,离乾清宫已经很远,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没有心力去管什么茶叶的事情,遂转身回房而去。
日渐西斜,我斜坐在柳树旁的石块上,半眯着眼看着前方花丛里的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紫白夹杂的花菖蒲,已经由盛转衰,看着不是那么喜人,可由于这两只彩蝶,在夕阳下,双飞双落,无限恩爱,让人觉得所见到的格外美丽。
一个稚气但清亮的声音响起,问:“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一动不动的?”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圆嘟嘟,很是可爱,看他一身装束,身份应该不低。我指了指前面说:“在看蝴蝶。”
他走到我身边,看了一眼蝴蝶,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捉蝴蝶才好玩呢。”
我一笑,没有说话。他又问:“你是哪个宫的?”
我仍然盯着蝴蝶,漫不经心地反问:“你又是哪里的?”
他道:“是我先问的你。”
我没有理他,继续看着蝴蝶。它们正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地远去,如果我也可以就这样飞走那该多好。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不理他,只得说道:“我是爱新觉罗·弘时。”我一惊,忙回头仔细打量他,想着这就是那个后来被雍正贬为庶民的儿子,看了几眼,又懒洋洋地转回了头。
“你不给我请安吗?”他问。我转回头,看着他,心想这才多大,就把主子、奴才分得这么清楚了,笑了一下,道:“我现在不给你请安,等你将来长大了,我再给你请安。”
他看着我说:“别的宫女现在就给我请安的,我问你话,你也不回,你不像宫女。”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问:“谁带你进的宫,怎么只有你一个?”
他没有答我的话,接着问:“你是谁?”
我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他又脆声问了一遍:“你是谁?”我转回头看着夕阳斜晖下独自寂寞着的花丛,喃喃自问道:“我是谁?”是马尔泰·若曦?是张晓?是清朝宫女?是现代白领?一时间脑中纷乱如麻。“是啊!我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看着他迷惘地一笑,“我不知道我是谁。”
他似乎有点儿被我的笑容吓着了,呆呆看着我。
我看到他的反应,一惊,忙堆起和善的笑容,打算安慰他一下,莫要因自己一时失态吓着孩子。一个太监匆匆跑来:“哎哟!好主子,奴才可找着您了,怎么一转眼就跑这么远了呢?”
我看过去,四阿哥正随在后面,快步而来,忙立起身子请安。
四阿哥看了一眼弘时,冷声问:“怎么回事?”
弘时好像很怕他,低声道:“我和她说了会子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阿玛,她不肯给我请安,我问她话,她也不回,还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一听,想当场昏死过去的心都有,好你个弘时,如此喜言是非,难怪被人讨厌呢。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选择没有反应,立着。
四阿哥对旁边的太监道:“先送弘时去娘娘那边。”太监应了声,忙蹲下身子去背弘时。弘时临去前看着我还想说什么,但看父亲脸色冷淡,终是没有敢吭声,乖乖地随太监而去。
本以为四阿哥会和弘时一道离去,没想到他居然站着不动。想着此时要退去,只怕也不能如愿,索性留下来听听他说些什么,于是低头看着柳树被夕阳拖得长长的阴影,静静站着。
他静了一会儿,淡然说道:“下次若还想知道关于我的私事,不妨直接来问我。”
我心头一跳,开始埋怨十三阿哥。怎么向他打听了一些关于四阿哥的事情,他问题倒是没几个回答得上的,反而让四阿哥知道了。早知道就不问他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他看我半点儿反应没有,用手理了理袍子下摆,自顾自地坐在了刚才我坐过的石块上,微眯着双眼看着前方的花丛,声音平平地说道:“我最爱喝的茶是太平猴魁,最爱吃的点心是玉蔻糕,最爱的颜色是雨后青蓝,最喜欢用的瓷器式样是白地皴染花蝶图的,喜欢狗,讨厌猫,讨厌吃辣,不喜欢过多饮酒……”他停了一下,想了想,继续说道,“这些十三弟大概已经告诉你了,不过你的问题太多,我现在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你若还有想知道的,现在问吧!”
我木木地立在那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这个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应该赶忙跪地认罪求饶呢,还是应该趁此机会索性打听个清楚明白?
其实我的心思很简单,只知道这宫里有两个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一个是康熙,一个是四阿哥。康熙的喜好避讳,老师傅们早就叮嘱了千百遍,可四阿哥的喜好避讳,却无从得知。想着十三阿哥和他好,应该知道的,所以问了十三阿哥。可十三阿哥惊诧地回道:“我一大老爷们儿,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只好耍赖道:“不管!反正你去替我打听出来。”又仔细叮嘱了他只能偷偷打听,不可让别人知道。结果?!结果这个十三阿哥就把事情给我办成这样了。唉!
想到这里,忽觉得事已至此,索性豁出去算了,反正不可能更糟糕,于是声音木木地问:“最讨厌的颜色呢?”
他很是一怔,大概实在没有想到,我居然真就问了。他侧着头细看了我一会儿,似在看我究竟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最后转回头看着前方,依旧声音平平地道:“黑色。”
我点点头,继续问:“最讨厌的熏香?”
他快速回道:“栀子香。”
“最喜欢的花?”
“水泽木兰。”
“最喜欢吃的水果?”
“葡萄。”
“什么天气,最开心?”
“微雨。”
“什么天气,最讨厌?”
“毒日头。”
……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概是现代偶像的个人档案看多了,越问越顺口,后来居然开始问什么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等等。而他居然就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我觉得脑子里塞了一大堆东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记住了没有。最后,问无可问,我吧唧了一下嘴巴,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我俯下身子行礼,道:“奴婢想知道的都问完了,贝勒爷若没有其他事情,奴婢告退。”
他站了起来,看着半蹲着的我,想了会儿,淡然说道:“去吧!”我遂起身,木着脑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