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笙的吸铁石没发挥效用,因为龚克的关节里没有铁钉。
“姐姐,没用。”疼疼费力举了半天磁铁之后发现没用,蹲在地上,语气满是失望。叶南笙丢了磁铁,盯着还在扮雕塑的龚克,鼓嘴吹飞额头的刘海,“长眼睛的都知道。”
“你爸有痒痒肉吗?”叶南笙很少和活人打交道,所以能想到的法子比较老。
疼疼摇头说:“没有。”
“那脚心总怕痒吧?”
“怕。”
“脱鞋子”
“姐姐……可是……”
“干吗?”叶南笙已经脱下龚克几乎半只鞋了。
“脚不是臭的吗?”疼疼捏住鼻子,“疼疼脚就是臭的,二爸爸每次给疼疼洗脚都要戴口罩,爸爸会不会也和疼疼一样臭?”
于是在否决掉这个方法之后,整个下午,叶南笙都在想如何把龚克弄活过来。
龚妈妈摘着菜叶,不时朝院里探头,关楚从门外进来,龚妈妈朝他招手,“关楚,你过来……那姑娘是谁啊,对小克的事这么上心?”
“干妈,她对克子上不上心倒是其次,克子哪怕动那么一根神经,她差不多就是你儿媳妇没跑了。”
“真的?”老太太一兴奋,菜刀堪堪贴着手指落下,差点见血,“小楚,不带忽悠老人家的,干妈心脏不好。”
“干妈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人啊!”关楚一脸不满。龚妈妈点头,可转瞬又摇头,关楚媳妇不就是他直接从医院忽悠回家的吗?
龚筱藤是个惹人疼爱的孩子,不到一天的相处,喜欢独来独往的叶南笙就习惯了这个小尾巴。在疼疼的强烈要求下,叶南笙最终答应留宿在龚家。
四合院前后共计七间房,除去靠门的杂物间、再往里的厨房,龚妈妈和龚克继父的主卧室以及两间次卧室和书房,叶南笙被安排在西首的客房,挨着其中一间次卧。客房有扇窗,透过窗刚好可以看到雪后蓉北城的皎洁月光。
洗漱完毕的叶南笙趴在床上看着窗外,她父母双全,父亲慈爱,从没打骂过她,母亲遗传给她这种据说怪异的脾气,但对她要求也不严苛。从某种意义讲,叶南笙和父母之间的相处更像朋友,她想不出如果哪天自己眼见着这“朋友”因为自己的疏失从世界上就此消失,会不会和龚克一样。
门口有咚咚门声,叶南笙收起落寞的表情,问道:“谁?”
“姐姐。”疼疼探头进来,“二爸爸睡成猪了,爸爸还是不理我,你能给我讲晚安故事吗?”
叶南笙皱眉,小时候父母工作繁忙,她自己从没听过什么晚安故事,她想拒绝,可当对上疼疼期盼的神情时,就变了主意。
“童话我不会讲,换个故事我倒是能和你说说。”
“什么啊?”不用叶南笙招呼,疼疼自来熟地爬上叶南笙的床,钻进她被窝。叶南笙一直忌讳和人发生身体接触,何况是直接窝在她怀里这种,她往后退了退,忙斟酌着说:“故事叫……”
疼疼跟着她挪,叶南笙再往后缩,“故事的名字叫……”
疼疼继续跟进,叶南笙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她翻个白眼,临时放弃了她唯一知晓的那个三只小猪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第三根人骨》。”
那是叶南笙亲自经历的一个案子,后来被她冠以《第三根人骨》的名字发表在《真相》杂志上。那起案子一共死了三个人,每名死者失踪后他们的家里都分别出现了一根人骨,是叶南笙经历过的最曲折复杂的案子之一。当疼疼要她讲故事时,叶南笙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它。
疼疼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样子,让神经大条的叶南笙压根儿忘记了她是在和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讲着连环杀人案。讲到一个段落,她觉得有点热,直起身子推开了面前的窗。
雪后的凉气扑进进卧室,叶南笙凉快多了,继续说:“说到哪了?对了,凶手在第二名死者的胸口画了一道斜杠……”
“后来第三个人胸口一定也有标记,爸爸说过,那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作案总喜欢留下属于自己的标志,这叫犯罪标记。”
叶南笙伸手敲了下疼疼的头,“小孩子家家,没听过用事实说话吗?第三名死者的死法很恐怖,她是……”
说到一半的话被凭空多出的那双手打断了,叶南笙哑然,她当然知道那双像在福尔马林里泡了许久的死人手属于谁。
龚克捂着疼疼耳朵,不让她乱动,然后对着叶南笙说:“她才五岁。”
接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几天没睡的龚克身体晃了晃,直直地栽倒在叶南笙怀里。
“喂!902,你脸放哪呢!”死死盯着贴在胸口的那颗人头,叶南笙真不信902就这么睡着了。
“姐姐,爸爸终于动了,他还睡了!”
“长眼睛的人都知道。”叶南笙脸色通红。
“我们不要动,不要吵醒爸爸……”疼疼把头往叶南笙腿上靠了靠,闭上眼。
这种姿势,让她怎么别动啊!
叶南笙清醒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中,窗格子外属于晨犧的光亮正一点点变强,她嘴角带着一道口水,身上盖着印有小碎花的轻暖绒被,怀里拱着个陌生却可爱的小身体,当时她想说,那是个普通却温馨平和的清晨。
当然,前提条件是被窝没多一个成年男人。
龚克还在睡。睡梦中的他和平常有些不同,被窝的暖意让他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惨白,他嘴唇也不是紧紧抿着,微张的缝隙露出里面的洁白牙齿,他牙齿很好看,舌头滑过齿间肯定感觉很好。这是叶南笙突然冒出的想法,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可为什么睡梦中的902眉毛会皱这么紧,像在经历一场噩梦,他睡得不安稳。
“人都会死的吗?干吗给自己那么大负担,902,你个大傻瓜。”叶南笙指尖点着龚克的眉心,隔空描画,冷不防那人睁开了眼。
场面很尴尬,叶南笙悬空的指头刚好对着龚克的眼,她眨眨眼,手指突然开始做起圆圈运动,“你觉得很困,很困,很困,很困……”
龚克也眨眨眼,叶南笙在他黑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懊恼,“怎么不困!”
事实证明,老穆教她的多数都是扯淡。
“不管了,先睡会儿吧你。”脸色发红的叶南笙说着话,一计手刀劈在了龚克头顶。
眼睛终于闭上了,叶南笙长出口气,她总算不?尬了。
不知是否手劲儿太大的缘故,龚克一直睡到下午。龚妈妈看着脑袋肿起一个大包的儿子从客房出来,竟没一点心疼的样子,她拉着关楚躲在墙角看着陪疼疼玩的叶南笙,小声嘀咕:“小关子,你说那事还真靠谱。”
“必须靠谱,干妈。”关楚缩在龚妈妈身后事妈儿似的低头给卫兰发短信,“老婆,克子遇到他的那个她了。”
没一会儿,短信回复:龚克那娶不娶得到老婆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再不回来把书房给我整理好,我会直接让你那本新华大辞典从咱家往楼下垃圾桶做自由落体运动。
关楚眼皮一跳,说声“干妈我家着火了”就耗子一样消失在龚家黑漆大门外。天晓得那本新华大辞典里藏着他的小金库存折,天晓得怎么出门前才挪的窝就被老婆知道了!
厨房里,疼疼阿嚏一声,揉揉鼻子,看着拿菜刀在南瓜上练刀法的叶南笙问:“姐姐,法医好玩吗?”
“不知道。”叶南笙低着头,下了一刀。她唯一擅长的厨艺就是煮面,还是煮泡面,龚妈妈让她切菜真有点难为她。可龚妈妈说了,不会没关系,按自己习惯把南瓜子刮干净就好。于是她切了一个T字型切口。
“不过我喜欢。”一边切着,她没忘记回答疼疼的话。
“为什么?”
“人会说谎,尸体却只说实话,但是法医也不好当,给我找把勺子。”
叶南笙吩咐声落,疼疼蹬蹬跑去厨房,没一会儿拿回了勺子递给叶南笙,又说:“可是姐姐,疼疼不说谎,爸爸也不说,那你可以像喜欢尸体一样喜欢我和爸爸吗?”
你嘛?还算可以,至于902?谁要喜欢他!“嘎嘣”一声响,用力过猛的关系,原本属于南瓜胸部的T字一角被叶南笙直接掰了下来。
“看吧,一不小心,就毁尸了……”叶南笙沮丧地把南瓜的“胸骨”盖上,看似完好如初的南瓜除了多了一道T字型切口的解剖术式痕迹外,旁边的碗里还装满了属于南瓜的“子子孙孙”。
叶南笙的“厨艺”得到了龚妈妈极大的肯定,晚饭后,她主动把疼疼送到叶南笙房间,语重心长地说:“小叶啊,疼疼想和你一起。”
“姐姐,我要听故事,你还没说第三个人是怎么死的呢?”疼疼满眼期待。可叶南笙当时想的是,要是老穆在,她肯定要提议四个人摆桌麻将了。
不知什么时候,在书房发了一整天呆的龚克此时出现在叶南笙的客房,就坐在疼疼旁边,似乎叶南笙说一句杀人案件,他随时会堵起女儿耳朵似的。
龚克是个病人,却是个好父亲。靠着给疼疼讲“故事”的名头,在叶南笙到龚家的第三天中午,龚克吃了那几天的第一餐。看得出他很饿,可这丝毫没影响他举止动作的斯文优雅。
傍晚,蓉北的天空竟出了火烧云,叶南笙躺在床上闭目感觉着脸上的暖。可没一会儿,云没了,天暗了,她睁开眼,看着被窗格子划成一个个方形块的龚克站在她窗前。
和颓废几天的那个他比起来,现在龚克好像又恢复了破分尸案时的样子。穿着淡蓝色衣服的他站在风中,风吹着衬衫领口,露出里面瘦削的锁骨,那样子好像风再大些直接会把他吹走,可他淡然的表情却又让这种可能成为不可能。从倒立的角度看龚克,叶南笙想到一个词——云淡风轻!
可902怎么有可能和这两个词搭上关系,叶南笙猛劲摇头。窗玻璃让龚克的声音多了嗡嗡的尾音,半天叶南笙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出去走走?”
外面的风景应了那句歌词: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只一天的晴好太阳,雪就全化了。
叶南笙低头看着脚上的鞋,雪沾了鞋沿,留下一圈黑在灰色鞋子上扎眼。她想不懂902叫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一句话都还没说。
走了没多远,两人就出了居民区,外面是一条商业街,马路笔直,道旁的绿化带早就光秃秃的,有环卫工人在把白塑料绕上树干,那是在帮树越冬。
龚克是在他们走过一家名为CoCo&CaCa的奶茶店时出声的。
“我没戴明峰说得那么神。”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如果不是我当年的自负,坚持凶手会在那里出现,他不会死。”这是龚克说的第二句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关于龚克的事,其实叶南笙也了解得差不多。那是一个和龚克爸爸斗了许久的高智商犯罪头目,他犯罪似乎不是为了钱财或者复仇之类,用关楚转述的龚克的一句话是:他以不断创新犯罪手法,挑战警力极限为乐。
龚爸爸和他的第一次交手是在一起假币案,面值超过百万的人民币在短时间内大量出现在城市里,龚爸爸他们花了近一个月才找到制币窝点,可造币人却不见了。工厂里,警方只找到一张用毛笔工整写着的楷体“张”字。
从那以后,袭爸爸开始与“张”展开了数年的对峙与博弈。
盗窃、盗卖色情光碟给中学生,“张”并不在乎案子的大小,他似乎更享受和龚爸爸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过程。
直到一次,龚爸爸重创了“张”,作为报复,“张”绑架了龚克,打碎了龚克身上几大关节,然后把他丢回在家门前。
换做常人,也许会厌恶警察这行,龚克却不,几次大手术后,他对爸爸说:“我要做警察。”
二十岁的龚克从警校毕业了,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进警队接手的第一案就是关于“张”的。在学校时,因为身体限制,龚克主修的是犯罪心理学,按照他的分析,龚爸爸带着一队同事赶去了城郊一处废旧工厂,没想到那里埋了炸药,几个人的尸首都拼不全,而龚克也从此失去了笑的能力。
他就是从那时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二十岁的叶南笙在学校里第一次拿起手术刀面对她第一具尸体。
二十岁的龚克夜夜被噩梦纠缠,数度有过自杀倾向。
二十岁的叶南笙可以活在阳光下,她却选择把自己关进解剖室不停地对着一具具尸体反复练习探究死因。
二十岁的龚克想活在阳光下,却不得不被关进医院接受持续不断的精神治疗。
二十岁的叶南笙父母双全,家庭美满。
二十岁的龚克持续活在害死父亲的阴影里,满是自责,难得救赎。
蓉北的十月长街,叶南笙突然伸手去拍龚克的肩膀,一边说:“902,人谁都会有过失误,人也是为了避免再发生这些失误所以进步。我是不知道那个‘张’有多厉害,但现在的你,绝对比他强,只要他敢出现,你一定抓得到他。”
那一刻,叶南笙看着高自己一头多的龚克站在阳光里,脸部曲线柔和。他把手放在叶南笙头顶,轻轻拍一下,又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难以名状的,叶南笙心跳快了好几下。
“叶南笙。”
“干啥?”叶南笙扭脸不去看龚克,也不让他看自己的红脸。
“其实……”
“什么?”
“蓉北也有周记。”顺着细长手指方向,叶南笙看到他们站的位置正对一个门脸,红漆匾额上写着“周记饼铺”四个字。
羞涩迅速在脸上抽离,叶南笙转身冲龚克大吼:“902,你个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