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原先只是个总面积六百平方公里的小城市。随着后来的改革开放,临水借助三河汇聚、地处入海口的优越地理条件,迅速发展成了以航运业为首的多经济发展型城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将临水市附近的昭阳、屏东、闽山、西环、丹风等十区并入临水。自此临水一跃成为占地面积万余平方公里的大市。
屏东区是这十区中最小,也是距离原临水市最近的一个区。规划动工五年余的屏东大学城在此竣工,临水大学、临水医科大学等七所高等院校相继搬迁落户于此,自此,屏东区也成了临水市最具学术氛围的所在。
红顶计程车开过东方视觉艺术学校的正门,右转弯进了一条林荫路。
初秋时节,道旁梧桐依旧翠绿,叶子剪出斑驳日光,照在路面铺就的鹅卵石上,光泽却透着冰冷。
计程车车轮接连乳过几块石头,关楚随着车身上下起伏,他心里很忐忑。
“疼疼,那栋房子的事你可是和二爸爸保证了不和你爸说的。”
疼疼正埋头玩关楚手机里的打飞机游戏,被关楚一问,她头也没抬地说:“嗯,刚才都和你拉了五次钩了。”炸掉最后一架飞机,保存好游戏记录,她抬头说,“不过二爸爸,我不说,爸爸就会不知道吗?”
小孩子眼神单纯,却看得关楚心哇哇的凉,这下只有自求多福了。
车子又笔直开了一段路,转个弯,停在一处小区正门口。大门是复古拉花设计,把手镶着铜质狮子头,门分两扇被固定在双侧的石砌墙上,右面那扇上面又单开一处两米高小门,宽度足够一人通过。
此时,小门合着,随着大门安静敞到墙后一片矮灌木前。关楚付了钱,带着疼疼直奔院里。经过门卫室,门卫们聊天的内容让他放慢了脚步,偶尔一个“901隔壁”,又一句“那人看上去也不正常”搞得他心惊肉跳的。
他停下脚步问:“你们在说谁?”
“关先生你来了?刚刚有个长相很奇怪的人说是902的住户,没想到你脱手这么快,早说那栋房隔壁有古怪,当初你不听,就付了全款。现在知道了吧……”
保安口水横飞,自以为是地教育关楚,他没注意,关楚老早就撒丫子似的往院里跑了。
关楚围着11栋四周找了两遍,那辆牧马人好好地停在楼前的7—B车位,可车里的人他死活就是没找到。
“疼疼,你觉得这个小区环境好吗?”关楚丧气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沮丧地念叨了一句。
“绿化一般,都是落叶乔木,就算种了牡丹月季,也过不了冬,再几天整个院子就是光秃秃;没有健身实施,晨练要步行五百米,那倒是有开放式操场,不过是被废弃的;楼间距还可以,采光不至于很糟糕;交通状况一般,一条公交线,四十五分钟一班,偶尔晚点,晚点频率大约每天三次……”
说这些话的自然不是龚筱藤。那是个男声,声线清冽冷凝,第一次听,容易给人浸身冰水的寒战感。他每句话不长,可却完整全面地评述了这个小区。这些情况关楚本身也了解,不过他和身后那人的区别在于,他了解这些是花了半个月调查,而说话的这个男人,估计前后最多也就十分钟。
“但冬天供暖不好……”他又说。
“我装了空调,四台!客厅、两个卧室,还有你书房,你要觉得不够,明天我找工人给洗手间也加一台!”关楚举着手指,发誓似的回头。
太阳刚好落山的时刻,稀薄日光拢在身后那人身上,逆光中,他的五官都是模糊的,但分辨得出是他一米八的身高和瘦削的轮廓,整个人看上去显得颀长而单薄。
“老龚,你可算回来了!知道我盼你多久了吗?这段时间我帮你带孩子,找房子,人都累瘦了。”
“这个称呼比‘901’要像鬼故事。”那人一侧身,闪开关楚的拥抱,他看了旁边的疼疼一眼,“长高了两厘米。”
疼疼踩着红色小皮鞋,几步跑到那人身旁,叫了一声“爸爸。”
和普通久别重逢的父女不同,那人没有抱起女儿亲昵一番,只是伸手轻轻摸了疼疼的头发一下。他一直是个内敛的人,或者换种说法,他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
长期接触各种化学试剂的关系,他有双病态苍白颜色的手,脸色倒是健康的,但也很白,高颧骨上能看出红晕。他的鼻子是亚洲人中少有的鹰钩鼻,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的机警、敏锐,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下领方正,大概是旅途才结束的关系,上面还带着青色胡荏。
眼前的一切都表明这个人是关楚熟悉的那个老伙计,只一眼就能洞悉真相,把他看穿的老朋友龚克。
关楚有些泄气地说:“龚克,你让我日益提高的演技总成一场笑话,这感觉很不好。”顿了顿他又说,“901那户人家是有点怪,你要实在不想住,我就……”
关楚想说再找下一处房子,龚克在临水本来有处房产,后来城市重新规划建设,那片地要改建成临水的地标建筑一城市馆,恰好龚克那段时间人在外地,于是找新房的事情就落在龚克少有的朋友之一,也住在临水的关楚身上了。
关楚等着龚克的回答,却等来了龚克朝11栋楼走去的背影。
“钥匙带了吗?”
关楚慌忙翻翻口袋,“带了!”
见到爸爸,疼疼显然很高兴,跟在龚克身后蹦蹦跳跳的,巧的是离她一米远地方不知被谁砸碎个玻璃瓶,尖锐的玻璃碴七七八八散落一地,还没人收拾。
疼疼只顾仰视爸爸,压根没注意脚下,她后面的关楚在想心事,也没注意。
疼疼往前蹦着,冷不防一只手拦腰把她捞了起来。疼疼呼地低头,才看到脚下那片危险的玻璃碴。
“看路。”龚克说完,没放下疼疼,他手一使力,直接把小丫头举到右肩上。
太阳刚好落山,秋风伴着余晖打在脸上,疼疼先有点害怕,可她也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坐在爸爸肩头看世界。
她的爸爸虽然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有很多不同,他从不笑,话也少,他总听些奇奇怪怪的音乐,有时他待在房间会一天一动不动,可疼疼觉得,能把自己稳稳举在肩膀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连龚筱藤自己都不知道,9月30日是她的生日。
二爸爸体力极差,爬到七楼就喘得不行,所以可以想象到了九楼902门口,爸爸让他下楼去车里取蛋糕时二爸爸那张脸是什么样子。
二爸爸本来想抗议的,爸爸一句话就让他当场没电了。
爸爸说:“一年多没出手的房子,房主给你的折扣有多少?”
当时二爸爸哭天抹泪地说,天地良心他买这栋房真的花光了爸爸给他的钱,
可当二爸爸认命地下楼拿蛋糕时,疼疼知道,不需要她把二爸爸那些私房钱告诉爸爸,爸爸也会知道。
可是龚筱藤没想到,当她对着粉红色的奶油蛋糕说出自己的生日愿望后,哭的会是自己。
疼疼的愿望是:希望能看爸爸笑一次。
半小时后,关楚总算把哭得岔气的疼疼哄睡着,他则笑得岔气地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棚顶的白炽灯被五个淡色花瓣形灯罩滤成柔和色调,投射在书房的陈设上。房间中间是张长形桌案,上面摆着一盏老式台灯,灯罩是绿色的,下面的灯管是外露式的,一端垂着根金属绳是开关。
这种类型的台灯最早出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就被外形更好看的装饰型台灯代替,渐渐绝迹了。
灯亮着,灯影下摊着一个笔记本,本子中缝地方,一支钢笔安静躺着,笔帽扣在笔尾巴上。
桌上东西就这几样,房间里倒是桌旁两组嵌入式书架更为显眼。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里整齐排列着各式书籍,那些书籍个头或大或小,有些足有两个砖块那么厚,有的却只类似于一些零散纸张被临时装订成一沓。
陌生人看到这些,第一印象也许是这书房的主人要么是博学的人,要么只是拿钱装点门面的无知之辈。
关楚知道这间房的主人是前者,但不完全是,因为龚克的博学只局限在某些特殊领域。
关楚绕过书桌,把没摆放好的那本《变态心理学与犯罪行为分析》插回到《西方十大变态杀人案例分析》同《肢体表情学》之间,又把《毒理病理学》与《微表情与暗示性行为的关联分析》换个位置,这才拍拍手上的灰,坐到书桌另一旁的双人沙发上。
他看着书桌后身体弓成U形的龚克。
龚克双手五指交叉,交叠着放在鼻子下面,手肘直着两腿。他有些驼背,只是轻微的,这并不能让人否认他是个长相算得上英俊的人。
而且,不说话的龚克很有儒雅的气质。他有良好的教养,举止绅士,只是在某些时候,他的一些怪癖会让多年的好友都头疼。
如果没有几年前那次意外,他完全能对疼疼绽露出一个属于父亲的和蔼笑容。药物导致的面部肌肉失控症,在医学界还是处于空白领域。
同样身为医生的关楚为朋友惋惜,他一伸胳膊,拿过桌上的本子和钢笔说:“疼疼已经睡了,我们开始吧。”
关楚说完,抬头刚好对上龚克雾一样的眼神,他知道每当龚克露出这种眼神就表示他正陷入一起案件之中。
“案发时间是9月10日,地点是Q市铁东区一个名叫五角口的十字路口,清晨,小雾,清洁工在扫完街道来到街角的垃圾箱,看到一个黄白相间的塑料编织袋,里面是被肢解的案件被害人。被害人女性,年纪二十四岁到二十六岁之间,尸块少头部、十根手指以及生殖器部分……”
随着龚克的声音机械似的在吹着空调的房间里一点点继续,关楚手中的笔飞速地吐出文字。
二十一世纪,科技高度发展,犯罪手法也越来越复杂化的年代,他们一个是洞悉一切细枝末节,在废墟荒芜中找寻真相的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教授,一个是把这些惊心动魄的事用文字记述下去的精神科医生。
关楚常说,把他和龚克放在古时候的英国,他就是温和敦厚的华生医生,而龚克则是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名侦探福尔摩斯。
不过龚克说,关楚离温和敦厚距离太远,最重要的是,华生医生的患者脑子都是正常的,不像关楚,医生和患者脑子都不正常。
晚九点,一声响雷打断了龚克的陈述,他看看外面漆黑天色,一场大雨正酝酿着在秋初降临这座城市。
“先到这吧。”他换了下维持快两个小时的坐姿,脸上却没丝毫倦意,眼神恢复清明,嘴唇依旧平直。
关楚却扯了个大懒腰,有些意犹未尽地说:“可凶手到底是那个经理,还是她同班同学中的一个你还没说……或者另有其人!”
“或者今晚你住这里,我把案子跟你讲完?”龚克指尖点着桌面,木板发出咚咚的声音。说来也巧,几乎像回应龚克这两下一样,从隔壁房间隐约也传来了两声。
咚咚
关楚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隔壁不是别处,正是那个有很多传说的房间——901。
“那什么,我先回去了。”关楚迅速出了房间,没一会儿,外面传来砰的关门声。
龚克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一说,所以没关楚那么大惊小怪。
坐在椅子上,他出了一会儿神。九点三刻,他起身洗漱,十点钟准时躺在了床上。
因为经常出差的关系,龚克不挑床,躺下没半分钟,他进入了梦乡。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梦,吹不开散不尽的雾,他站在迷雾中,一个诡异的笑声断续在耳边响起。
哗啦一声响,是真实的响声。龚克睁开眼,窗外又一道闪电下来,近得好像深入了楼宇,而阳台那扇窗也在时隐时现的光亮中一下下拍打着窗框。
窗忘关了。
龚克下床,衣服也没披就进了客厅。小区的建筑格局都是类似的,一梯两户,进门是客厅,客厅连着落地阳台,可能是设计时考虑得不周,一梯里两户住户的阳台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臂多一点的距离。
龚克的老宅种了几盆植物,品种算得上珍贵,如今搬家,被关楚一股脑儿都堆去了阳台。于是到了阳台,龚克没去管窗子,而是先把那几盆植物错落地摆开。
就算是没什么表情的他也有点心疼,正想着怎么收拾关楚的时候,从他隔壁位置突然传来一声响,他顺着声音抬头,脸上异色立现。
隔壁,也就是901那户,阳台并没像松平小区大多住户那样安装玻璃塑窗,此时,空旷的夜空里风雨正盛,豆大雨点直接打在901阳台的水泥台上,连同打湿上面一双赤着的脚。
风雨中,一个少女的头发湿答答地贴着脊背,她屈膝站在一足宽的水泥台上,细瘦的手臂晃来晃去,似乎在找平衡。
突然,她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猛一转头,对上了龚克的眼睛。
她的目光,空洞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