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勘查到下午四点算是基本结束。最先离开的是救护车,车里没有亟待解救的鲜活生命,没有鸣笛,它就像一辆普通面包车一样,缓慢掉头,穿过人群,驶上马路,然后汇入车流,它会开到市法医中心的停尸间。
但凡被发现的非正常死亡,尸体都会送到那里,法医将对尸体或尸块进行解剖、检验、各种病理分析,最后出具尸检报告。如果死因有异,那尸检报告将作为警方侦破案件的第一手依据。
和记者打了近两小时交道,戴明峰消耗了不少体力和耐心,他在现场来回走着,不时停下脚拿手抓揉头发,样子看上去很焦躁。
“哎哎,那个谁,注意态度!”他指着一个正为救护车清路的同事大声喊。
“糟透了。”直到车辆逐一疏散离开,民警开始把警戒带卷曲成捆,最后一个闻风而来的记者钻进白色面包采访车离开,戴明峰才有时间走到龚克旁边,说了这三个字。
案情的复杂产生客观压力,但也有更大的主观压力来自舆论以及市局甚至省厅方面,百姓希望有个太平的生活环境,领导要求他们实现百姓这个愿望。
也曾破过不少大案的年轻刑警队长这次有些吃不消了。戴明峰十指张开,掐在腰上,两脚跨立站姿,头低着,在热闹渐去的广场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龚克话少,尤其不擅长安慰人,看到戴明峰这样,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便伸手轻拍了戴明峰肩膀两下,“先从基本案情入手吧。”
龚克的声线特点是冷,陌生人乍听会觉得这人不易亲近,不过也是这个声音让戴明峰重拾了信心,他仰起头,看着被自己视为神的老师,点头道:“好。”
归程,龚克和戴明峰还是同车。开车的依旧是来时那个小姑娘,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夏图,二十七岁,警校毕业直接分到市局,工作两年,擅长计算机网络追踪。一年前,她被领导分配到戴明峰手下,工作至今。
然后就是车内一阵沉默,很显然,三人还停留在津港广场时那种状态。
车子开出两公里,前方不远处是个十字路口,隐约看得见交警不停挥手,他们在尝试让车子动得快起来,可五分钟过去,现代车依旧埋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向前嬌动。
似乎想缓解下压抑的气氛,夏图打开了前后四面车窗,各式声音顿时涌入车厢,也把袭克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世界。
现代车挨着旁边的人行道,一个路人正弯腰揉着脚踝,粉T恤、七分仔裤、帆布鞋,外加那张婴儿肥的鹅蛋脸,是刚刚在抛尸现场遇到的那个901邻居。
感觉到有人看她,叶南笙扫了下碎刘海,臂弯里看向倒立在旁边的汽车,当然她也看到了倒立在车里的龚克。
她直起身,耸耸肩,分明像在说“大人物和吾等屁民待遇就是不同!”
龚克觉得这个“屁民”还真有点骨气,连伸手拦车的意思都没有。
他不爱交朋友,更不爱管闲事,关楚总说他有交往恐惧症。的确,他在乎案情多过其他。所以此刻龚克真的很犹豫,他该不该提醒戴明峰,车下还有个同事在步行呢。
倒是夏图先看到叶南笙,她朝窗外喊:“叶医生,你没跟跟勘查车去法医中心?快上车。”
警察也不是不会偶尔做点小出格的事,譬如夏图,趁着车速为零,直接侧身一推,打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
“快啊,叶医生,你再不快点,我被交警抓了铁定挨领导批!”夏图几乎绑架似的拉了叶南笙上车。
身后戴明峰“哧”了一声说:“不被抓我就不批你了,一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就差没把天捅破了。”
“你啊?不算领导,你是我们头儿。”夏图回头看了戴明峰一眼,转回身踩油门,“专长就是给没纪律的我们擦屁股的。”
几句调侃让戴明峰在外来的客人面前有些掉分儿,不过意外地缓和了车里几乎凝固的气氛。就在他打算收拾这小丫头片子的时候,车上一直沉默的第四位乘客出声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叶?”她是拿着老师给的证件直接进的现场,证件上就算写了名字也是老师穆中华的,不该有人认识她。
车过了十字路口,道路变得流畅起来,夏图提了个挡,“我不仅知道你姓叶,还知道你叫叶南笙。”
小丫头晃晃头,一副“我说对了吧”的样子。叶南笙眼里的惊讶直接让她笑出了声,“别惊讶,是龚老师告诉我的。可是,叶医生,你不会不认识龚老师吧?”
龚老师是哪棵葱,他又怎么知道我的。这是那天,龚克从后视镜里叶南笙淡淡的一眼中解读出来的信息。
“哪棵葱”和叶南笙被安排一同入住榆淮区一家名叫阳光的招待所,不远处是榆淮分局的小楼。
对这种安排,戴明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解释说:“两起案子都发生在榆淮区,当年那起案子直到最后市局也没侦破,最后市局把案子转回了榆淮分局的积案组,相关的案情资料也一并存放在这儿。为了尽快破案,也为了避免外界干扰考虑,这次市局就近就把专案组设在了这儿。我们也是就近为你……们安排的住处,条件有限,还请多包涵。”
戴明峰似乎还是瞧不上这个脚步声轻得不像人类的女法医,可在夏图的一在暗示下,他“礼貌”地加了个“们”字。至于那位一门心思放在望天发呆的女法医听没听到,他可就管不了了。
龚克的房间在203,叶南笙是205,在他隔壁,夏图住204,住两人对面,作为专案组特派,随时配合他们的工作。在前台拿房卡时,夏图被告知有一条留言,随后她把这条留言转告给正站在楼梯口陪龚克说话的戴明峰身上,叶南笙依旧被晾在一边。
夏图走到戴明峰身边,手肘捅了捅他,“老大和副局三点就来了。”
“啊?”戴明峰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腕上指向五点一刻的手表,那俩家伙不得等急眼啊。
“不过他们四点时候走了。”
戴明峰瞪了夏图一眼,死孩子,说话大喘气不说,还调侃领导,胆儿肥了……都是他惯的。他报复性地去敲夏图的头,被她一个闪身躲开,“还有,头儿,副局让你五点半之前到他办公室汇报情况,你现在还有十四分五十三秒的时间。”
戴明峰嘟嘟囔囔地走了,直到招待所的玻璃门再看不到他撒丫子狂奔的身影,龚克才开口说:“副局说的该是让他尽快过去汇报吧?”
“嗯。”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夏图之前从戴明峰那里已经耳闻过许多龚克的事情,对他似乎洞悉得了一切的观察力见怪不怪,“想治头儿,非给他上纲上线不可,谁要他总歧视我们女性。”
夏图说着,挽起叶南笙的手胳膊,一边招呼龚克上楼。
那一刻,龚克想起自己读警校时老师在一次案情分析后说的一句话——“在男人的讥讽面前,被饥讽的女人们所结成的同盟式友谊往往是极具杀伤力的。”
那次的案情很简单,花心男人一脚踏两船,两只船还没挤走对方,却发现男人瞄向了第三只,于是那两只一气之下合力结果了男人。
把相似情况套用在戴明峰身上,龚克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招待所的条件比想象中要好,差不多有二星级水平。标间单卫带淋浴,两张单人床并排摆在房间里,铺着白色被单,被单浆洗过的样子,铺在床上四边叠出齐整棱角。两张床中间过道对着墙上的电视,挨着电视再往里贴墙摆张四方桌,上面依次摆着一沓便签纸和一支水笔。
龚克放下东西,正寻思接下来干什么,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外面站着夏图,她是来给龚克送案件资料的。
“资料太多,我先拿这么多过来,老师你要有什么需要我再去拿。”似乎还保留了学校里的稚气,夏图充满干劲地说。
龚克点点头,回到房间,他洗把脸,脱掉外套躺在床上,拿起身旁的卷宗。
案情最早要追溯到二十年前,1992年8月25日,一场暴雨之后,两个收车准备下班的公交车司机在胡同里撒尿时意外捡到个带封条的盒子,自以为得到宝贝的司机打开盒子,意外发现里面装着的男性生殖器,被切成寿司状,他们随后报了警。
警方立即出动,在接下去的近十五个小时内,临水市陆续在多处地点发现了被切割下来的人体器官,其中包括一只左耳、两只眼珠,十指以及沿脚踝骨剁下的双脚。
后来,法医通过对这些残骸的皮下组织、骨骼以及可以提取出来的数据进行比对分析,确认它们来自同一男性。根据伤情判断,法医得出该名男子已经遇害的结论。
可离奇的是,无论警方如何严密搜寻,被害者身体的其余部分都没有下落。更让人费解的是,市局对本市失踪人口以及外来流动人员的排查中,也是少有斩获,一个月过去了,前来认尸的人都逐一摇头离去。
那些尸块,就像随着大雨一同凭空降临在临水市,再难寻来处。
省公安厅把此案列为头号重案,有关方面更是要求限期破案,临水市警方为此成立了精英汇聚的“8-25分尸案专案组”,那段时间,全市几乎所有的警力都投入到了这起案件当中。可无论他们围绕着第一抛尸现场扩大搜寻范围,还是排除掉无数嫌疑人,面对一起连被害人是谁都确认不了的案子,就算包公在世,也是束手无策。
随着时间的推移,8-25专案组在无任何案情突破的结局前无奈地宣布解散,同样的无奈恐怕也留在当年那群为这个案子耗尽心血的专案组探员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二十年时光荏苒而过,当年的专案组探员多半已经退休或调职,“8-25”好像一个被遗忘在世界角落的小小尘埃一样,再鲜有人提及。直到2012年9月210,一起近乎相同的案件再次在临水市发生,同样是碴口整齐地被割下的左耳一只、两只眼珠,十指,沿脚踝骨剁下的双脚,以及被切割数段的男性生殖器,在和上次相同的地点被陆续发现。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上次是个木盒子,这次真成了装寿司的塑料盒,但也和上次一样,塑料盒被纸条交叉封了,上面写着两个字——天谴。
“你是有多恨男人?”目光从卷宗上的字迹移开,龚克眼神迷离,像在对虚空中那个看不见的凶手说。
耳边突然传来尖叫声,声音像是夏图的,可却是从隔壁205叶南笙的房间传出来。
龚克下床穿鞋开门,两步就走到了叶南笙的房间,房门被锁扣夹住,并没关严,他推开门,看到的是手拿菜刀和夏图扭成一团的叶南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