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沿着耳际飞驰,叶南笙随手在脸上一摸,是沾着血的碎玻璃碴。
“902,今天要是不巧我挂了,算得上因公殉职吗?”
龚克没马上回答,而是拿没受伤的右手帮叶南笙调了下方向盘,然后吐了两个字一“不会。”
“我就知道,而且就算评上,这种‘荣誉’按老穆那个性,生拉硬拽也得把因公殉职的名号弄她头上去。”叶南笙又把车速提高了一挡,前面已经几乎消失在视野里的车重新出现在两人眼前。
对方似乎发现了车后这辆不起眼的现代正尾随着他们。车窗打开,一个人探出头,举起枪朝龚克他们放了两枪。
一颗子弹沿着右转的车轮贴边擦过,一颗直接击碎了现代车右边的后视镜。
龚克的伤臂搁置在叶南笙放在方向盘上的两手间,右手辅助性扶着方向盘。叶南笙几乎大半个身子被龚克挡住,看路成了困难。她不满地抗议道:“喂,902,你这样我怎么开车!”
“我在,你不会死。”龚克冰冷的声音混在如激流般汩汩往车里涌的风声里,叶南笙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潜意识里,她知道龚克现在的这种姿势其实是在保护她,给她做人盾,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车载对讲机里传出人声,混着电流,是龚克才上车就联系的110指挥中心。
“056,056,报告现在方位,报告现在方位。”
“北城区松原东路580号左右,嫌疑车辆刚刚开过家乐福,预计……”龚克沉吟着,脑子里出现了歹徒最可能的逃窜路线。
他没有松开方向盘,而是把腰弯成一个很困难的弧度,头凑近对讲机。似乎为了确保对方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用比寻常时候大很多的声音说:“指挥中心,请在江北大桥靠北城区的入口安排水警支援,歹徒预计在二十分钟后到达。”
“等等……”接线员似乎从没接收过这样的指令,有些意外,“消息准确吗?抓不到人怎么办?”
“还有十九分钟。”龚克直接拔了对讲机。
“902,我真的开始佩服你了,破坏警用设备。就刚刚,那不亚于直接挂了公安厅厅长电话啊。”叶南笙微微笑着,语气不像佩服,倒有点拿好板凳准备事后坐着看热闹的架势。
其实叶南笙对龚克本身没什么偏见,只是她不信他真那么神,连匪徒走水路都想得到。
“叶南笙,你怕死吗?”龚克忽然问。
叶南笙耸耸肩,如果她怕死,压根就成不了现在的法医叶南笙。可是,她没说她不怕水!
当江北大桥近在咫尺,当现代马上就要开至与歹徒平齐,当她肉眼分明看到一个劫匪朝她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她除了听从龚克的安排,以最大马力朝对方撞去外,再无其他选择。
后来,据当天在江北大桥车祸现场参与救援的目击者称,一辆北京现代的驾驶员估计把油门当成刹车,然后不巧撞上了另一辆车,冲击造成两车双双落入雾江。
这份采访被冠以《低车技酿惨剧,驾照考试是否该提高难度?》的大标题刊载在第二天的都市早报上。不过也是在同天的都市晚报上,报社就清早那篇报道做了更正声明,他们又刊载了一篇文章,标题却换成了《临水警方再显神威,金店抢匪逃窜不足一小时即落网》。
作为后话,立了功的叶南笙自然受到领导表扬,不过此刻,泡在黑漆漆又冰冷的水里,她只觉得呼吸困难。
她对龚克说了谎,她尝试过很多死法,也的确尝试过溺水这种,不过实验才到一半就失败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恐惧着什么,叶南笙则是怕水。
入水前,龚克提前开了车门,所以进入水里,他们并没随着笨重的汽车一同沉入水底。水警们忙着围堵逃窜的劫匪,只有少量人员在朝他们这个方向搜寻。
四周黑漆漆的,呼吸成了困难的事,叶南笙扑腾了几下,意识开始逐渐脱离身体。
一双手托起她的腰,揽着她上浮,叶南笙想说“老穆你不能抢我因公殉职的名号”,可她吐了一串泡泡,四周变得更冷了。
一个不算温暖的东西在这时贴上了她的唇,味道似乎不错,里面有着属于生命的味道,叶南笙啧啧嘴,然后睡去。
再醒来,眼前是一个雪白的世界,百合花摆在床头,阳光招待所陈设如旧,和她才到时那晚一模一样。
“阿嚏……”叶南笙打了个喷嚏,声响惊醒了床边的一人。夏图腾地起立抬头,手条件反射似的做出近身格斗的警戒姿势,她头发散乱,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凌厉地四下里扫着,“谁!”
“我。”叶南笙才答一个字,第二个喷嚏紧随其后,“麻烦能把那花扔了吗?”
“那是副局送的啊。”夏图心里不是滋味,她倒不是羡慕叶南笙和龚老师立功被领导表扬,她只是觉得昨晚去追劫匪然后受伤的都该是她这个正牌的人民警察。
叶南笙却没听见一样,固执地指指鼻子,“花粉过敏。”
除非花粉自己会打上个标,写着“局长所赠,免过敏”字样,否则就是局长送的又怎样,多几斤肉吗?叶南笙才不在乎这个。她坐在床上,努力回忆着昨晚的经历,一只眼、银行劫匪还有后来的落水,这些画面像慢放的黑白老电影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脑中循环播放,直到夏图回来。
叶南笙问:“902在哪呢?”
榆淮分局。
从早八点开始,一楼的接待大厅就人满为患,户籍改签的,家庭暴力的,甚至还有来报宠物狗走失案的人满满当当挤了一个大厅,一直堵到大门口,从门外进来的人只好插着人缝往里走。
叶南笙长得瘦小,猫着腰几下突破重围,站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半腰处。夏图告诉她,龚克现在应该在分局二楼。
他在等戴明峰告知他,什么时候能从北城分局那边接手几个劫匪进行询问。9-21时候十三里斜街路段的监控在维修,但未必没人目击凶手抛尸,譬如要在金店附近踩点的劫匪。
找到龚克时,他正站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外,此时的他左臂多了几道绷带,绷带缝隙间,里面的一截小石膏隐约可见。
“喂。”叶南笙叫他,“胳膊里钉钉子了?”
“两根。”龚克依旧话语简短,这多少让刚才还有点忐忑的叶南笙暗骂了自己一声“少见多怪”。
“难怪那么硬。”叶南笙抿抿嘴,自言自语,“不过你这胳膊,砸核桃方便。”
没人回答她。
真没幽默感,叶南笙深吸口气,终于进入此行的中心思想,“那个……你救的我?还……吹气了?”
“嗯。”龚克低着头,眼神迷离,显然注意力不在叶南笙身上。叶南笙也不生气,直接把手里握得汗湿的东西塞进龚克的手,“谢谢902你救了我,不过你嘴唇实在太干了,注意保养。”
说完,叶南笙飞一样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龚克摊开掌心,一管粉红色的管状物体出现在视野里。
包装纸上写着大小不一几行字,龚克把管子拿在指尖,小声读着上面的说明:多重滋养、淡化唇纹,含大量橄榄油天然滋润成分,草莓清香,适合十八至二十八岁……少女使用。
由于法医鉴定需要一定时间,在结果出来前,专案组的工作还是处于半休憩状态,除了坚持不懈地排查过往嫌疑犯,继续寻找9-21尸源身份外,再无其他斩获。
不过,十一长假第三天,案件终于有了突破。
叶南笙手带着胶皮手套,完成最后一针尸身缝合后,站在殡仪馆靠南侧一间房里,对着解剖台上那具还冒着阴森凉气的尸体鞠了一躬。那是具不完整的尸体,被确认系同一人所有的器官刚被她检查完,按照各自位置对应摆放在尸身旁。
十指在上身两侧,与之对应的两只手臂却由于尸僵关系维持着盘转扭曲的姿势,交叠在胸前,两腿也是同样的盘曲交叠姿势,尸僵外加冷藏关系,法医也很难把这个男人恢复到原有的姿势。
叶南笙看着解剖台上的尸身,他该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最起码活着的时候是。从骨骼发育推断,他年龄该是三十四岁至三十六岁之间,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肌肉发达,体毛很浓,是个健身爱好者,因为他的腹部肌肉相当明显,虽然由于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尸块以一种夸张的肿胀形态存在,但腹部的六块腹肌仍是隐约可以看见。
“和他们的检测结果一样,死者内脏存在淤血,左右心脏内心血颜色不一致,肺水肿存在捻发感,初步推断,应是浸在水中溺死的。”叶南笙摘掉手套,准备让一旁负责解剖录像的民警和她一起把尸体重新送入冰柜,至于话嘛,叶南笙是对龚克说的。
叶南笙最终能参与到9-21专案组的法医鉴定中来,是龚克和戴明峰交涉后的结果,但她知道,直至目前,她仍是不被认可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叶南笙不自觉地耸了两下肩膀。
“有发现?”作为专案组里和她唯一算得上“熟人”的龚克被叶南笙叫来做她解剖的助手,整个过程龚克一直沉默,直到刚刚才开口问了叶南笙第一个问题。
“当然!”叶南笙答,她发现的,是个和法医组提出的那份报告完全相反的一个结论。
“902,想知道吗?”叶南笙摘掉脸上口罩,露出一张鹅蛋脸,室内开着空调,气温很低,她的额头却冒了汗,笑容灿烂,“902,真想知道?求我啊!”
叶南笙不知道,就在昨晚,龚克接到了来自法医泰斗穆中华的一通电话。电话里,穆中华是这样评价叶南笙的一她从来不合适做法医,她太疯狂、大胆,有时不惜把自己置身险境,她不接受社会现有的生存法则,她不适合法医圈。但相反,她绝对是最优秀的法医。她自信、勇敢,为了真相不惜代价。
此刻,看着掂着帆布鞋脚跟,二流子一样冲他坏笑的叶南笙,龚克在那串评语之后又加了两个词:记仇、幼稚。
殡仪馆门口传来嘈杂声,举着摄像机负责拍下解剖过程的小警察猛地从瞌睡中惊醒。见解剖已经结束,他关掉机器,和龚克说声“我出去看看”,人就跑出门不见了。
但他很快又回来了,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发现一周多的无头尸体,终于有人来认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