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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色深浓,李定江躺在宿舍的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上台灯映照上去的那团暖暖的光晕,迟迟下不了关灯的决心。只要灯一关,就意味着和那些念头的战斗又要开始了。这场战斗极其孤独,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你,因为你的死敌恰恰是你自己头脑中的那些念头。只要那些念头在头脑中涌动起来、鼓噪起来,今夜你就注定要失败,注定被它们折磨到天亮。因为你越要遏制它们,它们就越兴奋,越是把更多的焦虑、烦躁甚至绝望从头到脚倾泻下来。而且一晚上的失败会把那种焦虑、紧张和担忧的情绪绵延到下一个夜晚,从而导致下一场失败……你就这么无可挽回地陷入到一个恶性循环的诡异怪圈中,不知何时才能自救脱身。李定江不愿回想这场恶性循环的源头,但饱受数月折磨而不能自救,促使他产生一个念头:必须去和那个源头接触、谈判,否则,对方会永远掐紧他的脑神经不松手……

那天的警情发生在星空花园小区11号楼1253室。歹徒身绑炸药包绑架了该室一名女子,寻仇和报复社会的迹象比较明显。因情绪激动狂躁,四川口音浓重,语无伦次等原因,谈判专家与其沟通极为困难,心灵鸡汤灌不进去。只感觉此人呼吸系统似有毛病,虽然情绪激动,声嘶力竭,但嗓门底气不足,外强中干,而且不时夹杂着一串串呕心吐肺般的咳嗽声。

而强攻的条件十分恶劣,该室位于25层顶楼,周围无制高点。由于大户型的设计,从邻居家阳台或卧室窗台突入也无可能。一组特警上楼顶的时候,有人不慎将设备掉落屋顶,引起了客厅里歹徒的警觉,打电话告诉现场指挥,晓得你们楼顶上有人了,敢动,我就拉响炸药包,我有10公斤炸药,半个楼给你掀翻!

李定江这一组只好在楼顶上待命,由于指挥组用对讲机告知,歹徒已经知道他们在楼上,要他们没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在楼顶弄出剧烈响动进一步刺激歹徒情绪。大家全都小心翼翼地坐在楼顶上抱着枪,如同坐在火药桶上一般,天知道歹徒哪根神经一冲动,拉响炸药包,就会掀他们个天女散花。这是等待命令,还是等待送命?谁也不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人人度日如年……

李定江觉得脑神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种揪紧的感觉随着各路神经元传导至身体的各个部位,导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仿佛一直提在半空中,楼顶风大,寒凉的秋风一刻不停地掠过,仿佛穿透了身体和灵魂,腿弯处又开始颤抖起来……恰在此时,队长的对讲机响起来,让他们观察西侧违规搭建的彩钢板房。板房的西墙上有一个通风窗好像是开着的,这是隐蔽突入的唯一机会。队长带着一个队员蹑手蹑脚地挪向彩钢板房西墙。这是一座利用晒台违规搭建的彩钢板房,队长趴下身子,把脑袋伸出房檐观察了一阵子,就带着队员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对大家说,板房西墙上果然有一扇通风窗没关,窗户只有50厘米见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最后把严峻凝重的目光聚焦到李定江脸上,说:只有你能进去。

李定江的心脏扑通扑通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略略环顾了一下几个同伴,果然他是最细瘦的一个。一瞬间,脑海里好几个复杂的念头在激烈地碰撞着。然而,队长的目光凝重地聚焦在他的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他别无选择。

他两手扒住房檐,两脚努力抠住彩钢板上凸起的一道焊缝,胸前的保险绳绷紧了,这时他的目光透过胯裆望见深渊峡谷似的街道,停着的几辆轿车仿佛甲虫似的紧贴在街面上。秋风如同看不见的激流在峡谷间穿行。他感到一阵眩晕,立即强迫自己只望着那个黑黢黢的窗洞。他终于把两条腿颤巍巍地伸进窗洞里。

彩钢房是作为家里的娱乐室使用的,墙壁上贴着浮凸感很强的郁金香花朵的墙纸,安置着麻将桌和花纹繁复的仿古实木餐桌、餐椅。李定江端着枪保持着高姿戒备状态,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可击发。队长是这么交代的:只要有机会,就击毙。若实在无机会,至少设法听清歹徒与绑架对象之间的关系、事情起因、歹徒诉求等情况,为下一步工作作好准备。进入彩钢房后,环境一下安静下来。这无声无息的安静反而蕴藏着随时爆发的巨大危机。李定江端着枪一步一步走向彩钢房通向内室的那道门。就在这关键时刻,对讲机发出嘀的一声!李定江头脑瞬间空白,右手条件反射地捂住对讲机,手指一阵慌乱的摸索,将其关闭。同时觉得后脊梁出了一层冷汗。他把枪口指向门,手指扣在扳机上,屏住呼吸静听内室的动静。心脏的跳动就像沉重的鼓点在耳膜上敲击着紧张的节奏。半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他继续前进,把通向内室的门一点一点无声地推开,发现是一间小卧室。窗户上挂着暖黄的花色雅致的窗帘,雕花精细的棕色欧式实木床上,豆浆色的亚麻布床罩笼罩着其下蓬松绵软、温馨安逸的被褥。床旁边还安置着一架花花绿绿的婴儿摇篮。不敢想象这和谐安宁的一切,即将面临血光四溅的爆炸。李定江晃晃脑袋,强定下神观察,左侧又是一道门,门半开着,透过门观察下一个房间,沿右侧墙体向前六七米开外,又有一扇门通向另一房间,门同样开着。从这扇门透进来的光线很亮,李定江估计这扇门的右侧就是客厅了。要想观察客厅的情况,必须进入下一个房间。随着越来越接近核心区,李定江心情越发紧张。寂静之中,他的耳朵里却老是有种仿佛高压电线发出的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这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使感官与现实之间产生一种隔膜……在高度紧张之中,反而一切都顾不上多想了。他就像《终结者》里的那具智能机器人,只是按照程序设定的指令顽强地、千方百计地突进下去。他终于蹑手蹑脚地进入到下一个房间,那是大卧室。突然,他感到大卧室一角有人影晃动,头一蒙,瞬间清醒过来,原是梳妆台上的那面大圆镜,正好反映出客厅里的情况。他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有了主意。他摸进大卧室,悄悄从松软的床面上滚过,蹲在床体与窗台之间的窄道里,还把窗帘罩住身子作掩护,同时摸出一把小剪刀把窗帘上剪了个小洞,借助那面圆镜,观察着客厅里的情况。

客厅突然传出一串吓人的咳嗽声,咳到剧烈处,简直像把内脏都要咳吐到地上,其间夹杂着千丝万缕的痰音和那种窒息将毙又突然喘息的深长的吸气声。李定江吓了一跳,左右调换着角度,终于在镜子里看见那个咳得前仰后合的男人,那显然就是他今天舍命解决的对象。只见那男人脑袋耷拉在裤裆间,结束了最后一次抽噎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镜子里于是浮现出一张可怕的脸孔,一张风干皮蒙着一颗骷髅头,嶙峋的颧骨和尖削的下巴从风干皮下面往外戳,似乎稍不小心会戳穿。一丝痰线从嘴角流挂下来,两个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珠空茫地直盯住镜子。有一刻,李定江甚至觉得那两颗空茫的眼珠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就在盯着他看。他有种遇到活死人的骇异和惊悚,他万没料到要对付的是这么个角色。此时除了恐惧,他还有一种恶心作呕和不忍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受……这是个什么角色?到底为了什么……一星半点的疑惑刚刚涌上心头,很快被现实的焦虑和恐惧挤出脑海,因为他猛地注意到骷髅头的腰间用黄色胶带层层包裹着的东西,环着腰缠绕一圈,电雷管的轮廓依稀可辨。而引线和开关就紧紧捏在那枯爪子一般的手里。角度调整到极限,他也只能看见女人的左半个身子,左手别扭地背向身后。

又是一阵可怕的咆哮般的咳嗽,就在男人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李定江听见了女人的虚弱发颤的话音:

“罗大哥,你的病再不敢耽搁了,我给你拿钱,5万也行,10万也行。咱现在就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撤,我给你找钱,现金不够把条子先打上。”

风干脸皮上起了些皱褶,现出一丝冷笑:

“你现在有善心了,老子这条命已经断送在你们城里人手里啦,不指望啦,老子今天就是死前拉个垫背的……”

“罗大哥,那件事都是张符雄搞的鬼,冤有头债有主,你报仇要找对人哟,别让真凶偷着笑……”

“张符雄的债胡战军会去讨……老子今天就专心讨你的债!”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显然精神濒临崩溃,要作绝望前最后的求告:大哥,前一段我不是人,我给你道歉,求你饶过我这一回。你千万别冲动,你不考虑自己,你还要考虑下妻儿老小,当初你不是说这辈子就为了儿子嘛……我拿钱保你儿子上学的费用,上到大学都行,你放过我,我现在就给你拿钱……女人的声音已经带出了哭音。

男人却不为所动,依然用他那虚弱而冷酷的声调冷笑道:晚啦,你看你把警察都招来啦,警察已经把咱们天罗地网围起来啦!你看房顶上也是,说不定这会儿屋子里都有人啦……说着,男人那空洞阴森的大眼睛还向镜子这边瞟了一眼,正与李定江的目光相遇,李定江心里咯噔一下,浑身毛发倒竖,手指扣向扳机。然而,男人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别处。

女人哭着说:大哥,我现在就跟警察打电话,说咱们是经济纠纷,让警察撤,咱们私了好吗?家里还有几万块现金,不够我陪着你到银行去取,行吗?大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男人第一次沉默下来,脸上是副深思的表情,心里似乎有所活动了。但李定江一直盯着的他的右手,还捏着那个开关。李定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无法专注于他们的对话,注意力全都在男人右手捏着的那个爆炸物开关上。那就是解决今日绝境的关键所在,只要能创造一个机会,让那只手离开那个开关,哪怕几秒钟……

机会就在这瞬间降临了,男人沉默了数分钟后,突然示意女人起来,接着他们就走出了镜子。李定江深吸一口气从帘子下钻出来,轻巧地翻滚过床面,猫步到门边探头一看,男人左手持话筒,右手按键,正在拨电话,那个要命的开关耷拉在腰下,而女人在他的左侧,中间相隔足有一米。说时迟那时快,李定江闪出门扣动扳机,巨大的轰鸣连响两下,骷髅头男人一头栽倒,女人的尖叫声歇住后,可怕的场景出现了,骷髅头男人两条腿抽搐几下,慢慢蜷起来,身体又拱起来了,好吃力啊,颤颤巍巍拱起来,喉咙深处还发出那种呼噜噜、呼噜噜就像野兽吓唬人发出的低沉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