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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门口有人走近的动静,李定江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把电脑上管区人口信息里的“关注对象”唐少菊的页面退出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徐徐吐出的烟气中,他两眼空茫地盯着屏幕,陷入了沉思。

击毙罗化文之后,整个支队都以他为中心,沉浸在一种喜庆的气氛之中。领导接见、媒体采访、单位记功、组织授奖,走哪儿都头顶着“孤胆英雄”的光环,肩扛着“深入虎穴”的事迹。然而,他的外在表现却与这种气氛格格不入,整个人变得阴郁消沉,精神恍惚。只有支队政委看出他的不对头,猜想到这次的“当场击毙”可能引起了他心理上的某种应激反应。

他们不理解是正常的,因为他们没有像他那样眼睁睁地看到现场的一切——那个皮包骨头、形同骷髅一般的罗化文,那双深陷的眼眶、绝望空茫的眼睛,那呕心吐肺的咳嗽和流挂嘴角的痰线,还有那临死前最后一丝抽搐、挣扎和令人莫名骇异的呼噜声……

这些东西整日在李定江的头脑中翻涌着,难以平息,尤其一到夜间,这些场面变得格外清晰,此起彼伏,无法遏制,终于导致他陷入了恶性循环的失眠状态。

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真正刺激和折磨他的,并不是这些场面,而是这些场面背后隐藏的那些个巨大疑问。他到底击毙了一个什么人?这个人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他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这个世界上,还有与他相关联的什么人、什么事吗?

导致这一切疑问的,其实就是在击毙罗化文之前听到的那最后一段对话。当时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他的听觉神经与大脑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阻断,虽然听见了对方的话音,但在头脑中无法转换成意义。但这段话音却自动保存在潜意识层面,当险境过去之后,就像种子一样复活萌芽,渐渐在意识层面生长出来,并且蘖生出好几路枝蔓,在大脑里开始了疯狂的蔓延和盘踞。

他隐隐感觉到,罗化文走极端事出有因。他和那个叫叶锦雯的女人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叶锦雯为何把仇冤推到那个叫张符雄的头上?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罗化文的那句“张符雄的债胡战军去讨……老子今天就专心讨你的债”背后,到底有什么事情?

刺激起这些联想的,就是那天他偶然听见的队友谈话。那天开会,他刚走到楼梯间出口处,碰上王小杰跟队友边走边说话,耳朵里捕捉了个片段:人都半死不活烂命一条了,随时想拉个谁同归于尽呢,傻逼连这种人都敢惹……一见到他,王小杰就闭嘴了。他用询问的目光盯着王小杰,盼望他能把前因后果都说说,因为他显然是在说击毙罗化文的事。但王小杰讪笑一下,就把话题拉到别处去了。王小杰反应很快,尤其领导交代的事情,随时能反应过来,是个滴水不漏的机灵鬼。李定江知道,既然他能硬把话题拉开,再问也是自讨没趣。

他也明白,击毙罗化文之后,他的表现有些异常。这都被领导,尤其是政委看在眼里了。事情的真相,说不定就瞒着他一个人。当然,他们是为了他好,早日从心理阴影中摆脱出来。他也想把这事忘掉。可那些纠缠不休的念头有种奇怪的特性,你越是想压下它们,它们就越是活跃。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更是在脑海中此起彼伏翻涌不息。如果能动手术摘除的话,他真恨不得动它个开颅手术呢!有时候他冷静下来分析一番,为什么这件事会缠住他不放?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在冥冥之中动摇了他当警察的根本。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苦学苦拼,非要从一个农村娃干上警察?这跟他幼年的痛苦记忆,跟他们一家人的遭遇有着深刻的关系……

小时候他家生活的那个河湾村,有一户村霸姓王,家有7个儿子,个个膀大腰圆。老大王松堂、老二王松高、老三王松材,以下依次王松。几兄弟仗着身高体壮、人多势众,本就有点称霸乡里,欺负村民。再加上老二王松高是个人物,不但体壮,而且脑子好使。对上特会来事儿;对下,村子里各种复杂关系:家族姓氏的、本地外地的、村官村民的,脑子里一本账,理得特清楚。从李定江八九岁开始,这王松高就当上了河湾村的村主任,王家从此成了河湾村的土皇帝,媚上欺下,作威作福。李定江的父亲李长庚是个倔人,做人认死理,就爱讲究个公平。对王松高一家作威作福极看不顺眼,常在村里当众批点,甚至替人打抱不平到村委会去找王松高当面说事儿。李定江至今清晰记得,有一回有个跟李家关系不错的乡干部,姓苏,下乡时住在李家。夜里听着李长庚絮叨王松高的事儿,耐心听了半夜。最后推心置腹地劝慰老李:“自从分了地之后,人人为自己,农村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加上乡里的什么计划生育、三提五统、完粮纳税,村民跟上面的矛盾也复杂得很。没有个王松高这样的人,怎么能镇得住?村里的工作怎么开展?不要说河湾村,我敢说所有的村,用的都是王松高这样的强人。凡有人群的地方,那就得靠强人统治。没有强人镇住局面,那社会就乱了。古今中外都是这个理儿!你老忍忍就过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连信得过的干部都这么说,李长庚再不好说什么了。但李定江知道父亲想不通,过不了这个坎。一晚上都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的。实际上苏干部那番话对李定江也刺激很深,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小小年纪的他就在思索一个问题:难道这人类社会跟动物界一样,就是个弱肉强食?就没有个公平正义了吗?

后来,李定江的两个哥也长大了,要盖房娶妻,要批宅基地。这王松高可算逮住机会了,百般刁难。要么不批,即便批了也是离地最远僻,野狗不拉屎的地界。这样明显的挟私报复,李长庚哪咽得下这口气,冲突越来越激烈。终于有一天,李长庚上访还没出村,就被王家兄弟围住连抓带打。对于那终身的屈辱,李定江至今记忆犹新:性格刚烈的父亲被人左右架住胳膊动弹不得,王松林呢,站在跟前只管打嘴巴,鼻血都出来了还不歇手。父亲毫无还手之力,只剩下一张嘴还在破口大骂。就连这点反抗王家都非制服不可,王松林顺手从路边捡起一坨牛粪往他嘴里塞。

那一刻,李定江快疯了,脑子里一片原子弹爆炸似的白热光。但他挣不动,王松材把他死死抱住不撒手。他想都没想,野兽似的照准那手腕上狠狠咬下去……

虽然李长庚的鼻梁被打断,但就因为王松材手腕上的那一圈深深的牙印,乡派出所说,这是互打,要处理两边都处理。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那之后,李长庚的精气神垮了,成了个病秧子。也是从那之后,李定江写血书似的暗自在心里写下一个决定,好好念书,考警校,将来一定要当警察……

李定江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政委面前。政委是管思想政治工作的,思想里面的问题,只有政委才能给他一个透彻的答复。望着政委的脸,李定江眼神几番飘忽躲闪,干咽了好几口吐沫,才终于问出了他的问题,罗化文事件的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政委的目光凝重地盯着他。他可以感觉出,他一张口甚至一进门,政委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而且,政委似乎也很为难。他喝了好几口茶水,神色凝重地看了他好几眼,递了烟,点了火,最后才开了腔:罗化文事件,从我们得到报警,就是说他跟叶锦雯之间因琐事发生矛盾,思想走极端,抱着炸药包跑到叶锦雯家里,威胁要搞爆炸。他的炸药包,我们事后鉴定都是真的,药量根据专家计算,威力不小。一旦爆炸,那就不仅仅他和叶锦雯两条人命,左邻右舍,甚至无辜儿童都有生命危险。当时专家反复做思想工作,而对方除了叫嚣杀害人质、报复社会,又不提出什么明确诉求,我们连与其周旋、化解矛盾的余地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你不顾危险,深入虎穴,当机立断,开枪击毙,你做得很对!为群众为社会除一公害,理直气壮!不管他和姓叶的之间有何矛盾,甚至有什么冤屈,那都有合法的渠道可以去解决的。即使一时解决不了,也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通过合法渠道慢慢解决。咱们是法治社会,如果谁有点什么事情,谁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就点炸药包,挟他人生命为私利砝码,天下还不大乱了!我们是党和人民的刀把子,该出手时就出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干特警的都是硬汉子,关键时刻,不可有妇人之仁!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李定江一时确实被政委的话打动了,感觉困扰心头的那些枝枝蔓蔓正在逐步萎缩乏力,沉重的心好像轻松了一些。但他忽然发现,对于那些背后的疑问,政委并未给出明确答复。他觉得好不容易下决心跟政委交流一下,该弄明白的还得弄明白。

他艰难地笑了一下,问道:政委,你讲的道理我都明白了,讲到我心里去了。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下决心道:但我还是想知道,罗化文和那个女的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是琐事,应该不至于此吧?

政委看了他一眼,眼神左右飘忽地说:其实具体什么原因我们这边也不清楚,这都在刑侦支队那儿掌握。至于排查化解社会上的矛盾纠纷,那都是派出所的职责范围。我们特警,是执行机构,说白了就是刀把子。一声令下让你上,你就上。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就是你的全部使命,其他的,不要想那么多!

政委这番话让李定江心里一沉,连王小杰都知道的事。政委能不知道吗?政委为什么要瞒着他?

当然,他不能把王小杰的话挑明,那不等于跟政委撕破脸吗?下来后,他的心思转移到政委最后一番话上。他觉得要想深入了解这个社会,把很多问题搞明白,也许到刑警队、派出所去干,才是更合适的。

半个月之后,领导节日慰问英模。当领导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他大着胆子提出了他的这个想法。他就这样被分配到了红庙子派出所,与石敬唐搭档,负责起了臭名昭著的南园春菜市场。

他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诡异莫测。他和罗化文的老婆唐少菊冥冥之中,竟都向着这个南城最大最复杂的蔬菜批发市场步步靠近,仿佛为了一个冥冥中的约定,竟在这里又聚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