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梦里见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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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次带女儿就诊,杜浩然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给辛晓雪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们谈妥了价钱,还象征性地讨价还价了一番。辛晓雪把家里的地址以短信的方式发到了杜浩然的手机上。休息日,杜浩然带着女儿登门造访。

辛晓雪家里辟有一间单独的房子用来做诊疗,设备一应俱全,像一个小型的牙科诊所。杜浩然半开玩笑地说:“辛医生,你业余时间的收入一定比上班的工资高吧,还是你们这些专业人士会挣钱,不像我们,手里只有死工资。”

辛晓雪也不否认,“我们医院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工资低得羞于说出口。不少医生辞职自己开诊所,你没看到满大街都是牙科诊所吗?像我这种没本事的,只能做暗娼。”

“你说什么?”杜浩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暗娼。”辛晓雪一丝不苟重复了一遍。

杜浩然乐了,他这次听清楚了。有趣,这个女人真有趣,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有趣。

辛晓雪告诉他,她原本是要和人合开诊所的,出钱买了设备,为此还欠下了一大笔债,没料到合伙人中途变卦,把她撂到了半路,她只得出此下策。

因为女儿的牙齿矫正,杜浩然与辛晓雪联系多次。先是去医院拍了片子,再到家里箍牙套。隔三差五打电话咨询,每个月复诊,直到十个月后,女儿的牙齿终于矫正齐整了。他带着瑶瑶请辛晓雪吃了一顿饭。事后,辛晓雪投桃报李回请了一次,说是想让杜浩然帮她宣传精湛的医术(她倒是不谦虚),多介绍“客人”给她。而且还再三叮嘱,这种事情不能张扬,需诡秘行事。辛晓雪说话用词的特别总是令杜浩然忍俊不禁,和她在一起,他常常开怀大笑。

辛晓雪请的是杜浩然父女,赴约吃饭的却只有杜浩然一个人。他解释女儿约了同学一起去吃比萨,其实他撒了谎。瑶瑶和同学去吃比萨是真的,但他根本没有告诉瑶瑶辛医生请客的事。小小年纪的瑶瑶洞察秋毫,含沙射影地讽刺过他:“爸,你和辛医生在一起怎么总是笑,动不动就‘哈哈哈,哈哈哈’,嘴巴咧得像个傻子似的,至于嘛,她的话有那么好笑吗?我可从没见你和我妈也这么笑来笑去的。”想想吧,瑶瑶都这么嘲讽过他了,他怎么还敢带着她一起去吃辛晓雪的饭呢。

饭吃到一半,杜浩然借去洗手间的工夫把账结了。他这么做倒不是为了取悦她,而是觉得和女士一起吃饭,不应该让对方付账,这是起码的礼仪。辛晓雪过意不去,明明是我请你的,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她坚持要把饭钱给他,杜浩然当然坚决回绝。就这样,两人一个执意要给,一个执意不要,你推我搡,场面滑稽。最后,辛晓雪“哈哈”大笑,说我们这个样子就像农村大婶留客人吃饭。一个假装让吃,一个假装不吃,急赤白脸要吵起来的样子。杜浩然说,那怎么能一样呢,那是假装,难道我们也是假装吗?辛晓雪把钱收起,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假装的?告诉你,我就是装装样子,你要真收了,我心里一准骂你是个吝啬鬼。杜浩然笑了,就算你是假装的,我可不是假装的。辛晓雪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嗯,你不像假装。杜浩然看了一眼辛晓雪,其实你也不是假装的。

自此,两个不是假装的人便成了朋友,还交换了QQ。偶尔网上碰到了,聊聊天,说说话,相互打趣,调侃,嬉皮笑脸,俨然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

两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窗外倾盆大雨,杜浩然忽然接到了辛晓雪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她说,她的面前是湍急的河流,她想纵身一跃,从此,一了百了。

“你疯了。”杜浩然喊道,“你在哪里?”

辛晓雪说:“我在河边。”

“哪个河边?”

“你说哪个河边?这里还有第二条河吗?”说罢,辛晓雪就把电话压了。

杜浩然找了把雨伞,急匆匆跑出家门。这座城市只有一条河,名叫穿心河。河水穿城而过,把城市一分为二。可他哪里知道辛晓雪究竟处于穿心河的哪个位置?他给辛晓雪打电话,却无法接通。他吓了一跳,担心她是不是真跳下去了。他只能根据辛晓雪家居住的地址,判断她可能出现在河坝的哪个方位。还好,雨中的夜晚几乎没有行人。他沿着河坝一路狂跑,终于看到一个人影。他跑到她的身边,气喘吁吁,喊道:“你这该死的,想要寻死怎么不跳呀。”辛晓雪回头瞪了他一眼,立刻跃过栏杆,不由分说往下跳。

杜浩然急得扔掉手中的伞,扑上前,慌乱中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而她的身体已经滑出去一半。幸好,他的力气足够大。幸好,辛晓雪的身体不算沉。他没费多大劲,就把她拖上了岸边。两个人仰面倒在地上,雨水肆意地落在他们的身上。“为什么?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真要跳下去?”杜浩然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大声问她。

“不知道。”辛晓雪大声回应他。

“发生什么事了?”

“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活着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我觉得很有意思。”

“如果你老公去见网友,和人家上床,结果被人家用DV录下来,上门敲诈,拿走家里五万块钱,你会怎么想?你还会觉得活着很有意思吗?你是不是也会生不如死,想从这里跳下去。”辛晓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俯身看着杜浩然,大声质问,“你说,你说,你会怎么样?”

杜浩然也坐起来,“你就为这个寻死觅活?”

“这还不够吗?”

“不够,你是心疼五万块钱,还是因为他背叛你?”

“当然是心疼钱,五万块,我要做多少回暗娼才能赚到五万块钱。你算算,你算算,我欠的债还没还清呢。”

杜浩然“哈哈”大笑,辛晓雪举起拳头捶在他身上。杜浩然躲闪着,辛晓雪却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辛晓雪边哭边说:“医院现在查得严,一旦发现医生私自收治病人,一律开除,我现在都不敢接客了。”

杜浩然被辛晓雪的一番话逗得哭笑不得,又是暗娼,又是接客,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把自己的“行话”说得这么麻溜。她是个骨子里充满幽默感的女人,杜浩然欣赏这样的人。他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怕惹恼她。

雨终于停了,辛晓雪仍旧挤在他的怀里。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两个人的身体。杜浩然心里一热,揽紧了辛晓雪。她没有拒绝,而是热情地回应了他。那次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朋友,发展成了一对情人。

辛晓雪和杜浩然有许多相同的地方,二人都喜欢民乐。辛晓雪小时候学过琵琶,杜浩然最爱听《琵琶语》。辛晓雪弹的《琵琶语》虽然不能和专业演奏家媲美,但在杜浩然听来,已经是天籁之音,另有一番味道。两人还是同一个星座,都是双鱼座。辛晓雪说,双鱼座的人最懂感情,双鱼座的人最善良,双鱼座的人最聪明,双鱼座的人都有一颗敏感慈悲的心。杜浩然说,照你这么说,其他星座都没有双鱼座好了。辛晓雪说,那当然,它是我们俩共同的标签,在我眼里,它就是最好的星座。

辛晓雪外出旅游买了两只石头雕刻的双鱼饰品,一只自己留着,一只送给杜浩然。那是两块仿羊脂玉的白色石头,两尾鱼拼成一尾大鱼的形状,中间是一道沟壑。鱼身光洁明亮,纹理细腻。杜浩然一看乐了,这个图案是中国古代的图腾,代表女性身体的私部。他笑着说,你把这个送给我,意思是把你的身体送给我了?辛晓雪不解其意,这不是双鱼嘛,我们俩都是双鱼座,所以才买的。杜浩然坏笑着说,你大概不知道这两只鱼拼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吧?他告诉她原委。她一听,大窘,抢过石头作势要摔。亏得杜浩然阻拦及时,双鱼石头才保留下来。杜浩然把自己的那一块拿回家,挂在了书房。有一次,他出差到外地,在一个南方小镇的杂货店看到一对丝线绳编织的对鱼儿。鲜活,逼真,惟妙惟肖。他想到了双鱼,心想,这才是双鱼。他一下子买了两对,自己留了一对,送给辛晓雪一对。

杜浩然把这对彩色丝线编织的双鱼也挂在了书房,左边是石刻的双鱼,右边是彩色线绳编织的双鱼。两对双鱼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每当他看到这两对鱼,脸上就会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它们就像他和辛晓雪之间的秘密,心照不宣,心心相印。

辛晓雪一度想嫁给他,被杜浩然拒绝了。他怎么能离婚呢?离婚等于拆除一座楼房,砖瓦,水泥,全部打破,再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城堡。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损失太大,得不偿失。当然,这些还都是其次,最要命的,也是最大的阻碍是他的女儿——瑶瑶。瑶瑶是他的心头肉,他不能让瑶瑶的生活出现任何残缺。他是真心喜欢辛晓雪,真心爱她。可是,那种爱是身体之外的爱,是可以分离的爱。对于女儿的爱却是长在身体里,刻在骨头上的,与生俱来,无法剔除的。

他开导辛晓雪,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选择谁都是错误。辛晓雪说,错误有大有小,为什么不能把大错改成小错呢?杜浩然说,修改错误的风险太大,谁也不能保证大错就能改成小错,万一改了半天,却变成更大的错误呢?辛晓雪冷笑,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会造成更大的错误?杜浩然点点头,很有可能,我们不是单身男女,身后有各自的家庭。即使抛弃了原来的家庭,也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存在会削弱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感,这样,幸福反而变成了不幸。

辛晓雪说不过他,又不想离开他,只得放弃了嫁给他的念头。两个人偶尔约会见面,倒也相安无事。一年前,杜浩然调离了原来的单位,去了新的部门担任一个小小的负责人。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辛晓雪的丈夫成了他的同事。虽然不在一个科室,却在同一幢楼里办公。这位曾被女网友勒索了五万块钱的男人,已经痛改前非,戒掉了网聊的毛病。私下里,杜浩然问辛晓雪:“他知不知道你的事情?”

辛晓雪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就算是知道了,我也不怕他。他能做初一,我为什么不能做十五?一想起那五万块钱,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浩然心虚地说:“你不怕我怕,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

辛晓雪用她惯有的口吻安慰他:“你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保护你。”

杜浩然这次没有笑,他心情异样。心想,这像什么话,他一个大男人要女人来保护?何况,她靠什么保护他?

从那以后,杜浩然每次在单位看到辛晓雪的丈夫,都有一种被对方洞穿心事的慌张。他担心纸包不住火,长此下去,岂有不露馅之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叹口气,决定忍痛割爱,断绝与辛晓雪的来往。他开始处心积虑疏远她,冷淡她。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短信,被逼急了,就伪装成忙于工作的样子。

辛晓雪多聪明的人,自然察觉到了,她故伎重施,再次上演了一出跳河的闹剧。这次不是夏天,是深秋。天气很冷,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河坝仍旧只有她一个人。她打他电话,他不接。她发短信告诉他:杜浩然,你不来,我就跳河,我说到就能做到,你看着办吧。杜浩然又惊又气又害怕。迫不得已,还是去了。去是去了,却没露面,鬼鬼祟祟藏在灌木丛后面,看着辛晓雪徘徊在穿心河边。他关掉手机,心想,兴许她看他这么绝情,自顾伤心一会儿,也就回家了。他告诉自己,哼,不能被她这么拿捏着,他得硬起心肠。

他盯着辛晓雪的一举一动,看着她拿手机拨打电话,一定是打给他的,当然打不通。她不甘心,又打,自然还是不通。她把披散的长发挽在脑后,脱掉外套,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衫。冷风吹到她的身上,她打了个寒战。她把外套、拎包,全都扔到地上。杜浩然的心差点跳出来,他低估了辛晓雪,这个不要命的女人,果真要跳了。无奈之下,他只好现身。还没等他走出来,就听到“扑通”一声,辛晓雪跳下去了。她真是不怕死啊!杜浩然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冲过去,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这个季节,穿心河的河水不急不深,刚及胸口。即使不会游泳,也没那么容易淹死。但是,如果怀着必死之心的话,还是会要人命的。晚报刚登过一名抑郁症患者溺水身亡的消息。

两个人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辛晓雪看着杜浩然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河水挤压着她的胸口,她的笑声听上去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挽起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又散开了,发梢漂在水中。远处的灯光照耀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她的脸若明若暗。

杜浩然一手扯着她的胳膊,一手缓缓地推开水面,一步步走到了水浅处。他哆哆嗦嗦地说:“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瞧瞧你的样子,像什么,像女鬼。”

“哈哈,我差点就成了鬼。”

“你这是何苦?”

辛晓雪说:“我知道你躲在暗处。”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了?”

辛晓雪说:“我没看到,但是我感觉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那点儿心思我了解。”

“我如果不救你,会怎么样?”

“那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增加一条某某女士跳河自杀的社会新闻,穿心河又得多一个冤魂。”

“你真不怕死?”

“死有什么可怕的,反正每个人都会死,不过是早晚之分。”

两个人沿着阶梯走上河坝,风一吹,湿漉漉的衣衫更显冰冷。杜浩然搂紧辛晓雪的肩膀,“我对你真这么重要吗?”

“你说呢?”

“你要怎么样才能面对现实。”

“等我不再想你的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也许明天醒来我就不想你了,也许直到死亡来临,我也无法停止对你的思念。”

“听上去像一首诗。”

“我也觉得像一首诗,我要整理出来,把它投稿,也许还能赚点稿费。哎,你知道报纸发表诗歌的稿费是怎么算的?按字算,还是按行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