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通往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条古驿道,别看它细瘦如绳,蜿蜒崎岖,千百年来,却是连接内地与大西南的动脉。古驿道的途中,隔那么一段路程就有一个驿站,那是官家商贾及朝廷信吏过往时歇脚的地方。年复一年,这些驿站就变成了村落或镇子。清溪驿就是这样一个村子。虽是因为后来公路的畅通,冷落了这条古驿道,不再承担着重大的使命,但关于它的传说,以及通过它流传开来的许多或惊心动魄或优美动听的故事仍然在民间口口相传。清溪驿的老人们说,他们的爷爷奶奶就曾见过大象群从南边的群山中走来,在驿站作短暂的休息,又往遥远的北边走去,他们的爷爷奶奶还说,当年吴三桂也是从这条驿道经过去云南的,战马嘶鸣,旌旗遮天蔽日。清溪驿的人们把这些传说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者只说,听者只听。只有村子东头清溪旁边的驿道上那块巨大的青石头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块被人们坐得光溜溜的青石头名叫娘娘石,依附于娘娘石上的故事也就变得实实在在了。相传很久很久以前,皇帝一位爱妃从古驿道经过,不知这位娘娘是从北而来,还是从南而回,反正她在这块青石上坐过,据说她坐在这块青石上,面朝着下面的水潭,水潭清澈如镜,映照着她那羞花闭月倾城倾国的容颜,溪水也为之欢笑,鸟儿也为之歌唱。于是这块青石头就叫做娘娘石了,下面的山溪也就叫做清溪了。有人曾提出过质疑,皇帝老儿的女人怎么会不远万里从这人烟稀少瘴雾丛生的南方山野驿道上经过呢?就有人把有力的证据摆在面前,百里之外县城里的龙兴讲寺怎么会有皇帝娘娘亲赐的袈裟,龙兴讲寺外怎么会有娘娘喝水的娘娘井,莫非娘娘坐飞机从远在北边的皇宫去了县城的龙兴讲寺?这是笑话。清溪驿有了这一块娘娘石,清溪驿的人们也就变得十分的得意起来。特别是姑娘媳妇们,有事没事都会来娘娘石坐一坐,说是坐了皇帝爱妃坐过的石头,就会变得漂亮、聪明、贤惠,而且幸福伴随终生。
只是,水荷并没有感觉到这块石头带给她多少幸福,相反,她的命运却是出奇得苦。按说,最能沾光的是她水荷了,她的家就住在娘娘石的不远处,一栋旧了的木屋,门前就是那条古驿道,打开门就能看见那块突起的青石头静静地躺在古驿道的旁边,青石头的下面是那条长流不息的溪水,溪水淙淙,鱼虾可见。溪水的那边,是延绵起伏的群山,群山就如一幅画卷,随着季节的改变而变换着不同的颜色。水荷刚刚嫁到清溪驿来的时候,经常到娘娘石上去坐一坐,看着远方的山色,心里藏着几多的虔诚和企盼。即便是现在,她还是经常去青石上坐一坐的,不过,现在她去坐一坐是图个清静,或是想一想心思。
水荷不是清溪驿人,刚刚嫁来清溪驿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最最幸福的人了。婆家就母子俩,丈夫勤劳,婆婆贤惠,水荷也跟那些刚刚做了新媳妇的姑娘一样,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梦想着未来的幸福。一年之后,她跟丈夫便有了爱情的结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女儿才半岁的时候,丈夫不幸去世。丈夫是在山地里做农活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丈夫死后,婆婆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就哭瞎了眼睛。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甜蜜的生活还没有尝出滋味,突然就昏天暗地下来,但水荷还得强忍着心里的悲痛,挑起这个家的担子,女儿还得成长,婆婆还得活下去。只是,寡妇不好做,何况她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何况她的婆婆又是个瞎子。水荷在流长蜚短中生活,那日子就变得险恶丛生了。
那天,水荷从镇子上买了袋化肥回来。五月,天气原本就炎热难当,背着一袋化肥,汗水就成沟儿地淌落,翻越前面那座山头的时候,水荷背上的化肥突然就不见了,背篓变得空空荡荡。水荷不由得一惊,回过头来,一个年轻汉子居然把她的化肥扛在了自己的肩头。这个年轻汉子名叫木生,是秋兰的男人,水荷的男人树生在的时候,木生跟树生是最要好的朋友。木生说:“我空着手,给你扛扛。”
水荷说:“我背得起。”
木生说:“我知道你背得起。”但他没有把化肥给她。
水荷说:“你也去了镇上?”
“去信用社办点事。”
水荷就再没有说话了。她有点紧张,她担心这一路走过去要是碰着了人,那她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白的。
翻过前面的山垭,木生把化肥放在她的背篓上,他也知道村里对她的流长蜚短。
水荷说:“你走,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木生知道水荷心里想的是什么,前面走了,只是,他才走了几步,一个女人从前面的山垭上走下来。水荷抬起头来,她的脸不由得就黄了。从山垭上下来的是木生的女人秋兰。
水荷想跟她解释一下,可是,秋兰却匆匆走了。水荷心想她也没看见什么,不可能生出什么误会来的吧。
水荷回到家的时候,女儿正在哭泣,瞎子婆婆抱着她,嘴里唱着歌,哄着孙女,浑浊的泪水却是不停地从那张忧郁的脸上淌落。水荷来不及揩抹满身的汗水,从婆婆怀里接过女儿,说:“娘,我把肥料买回来了,包谷要施肥,稻禾也要施肥,不然秋天就没有好的收成。”
老人叹气道:“老的老,小的小,可苦了你啊。”
水荷说:“女儿长大就好了。”
老人说:“我家孙女才半岁,难得大啊。”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谩骂声,是秋兰。秋兰站在木屋外面那条古驿道上,谩骂声难以入耳。老人开始还听了听,后来就进房去了,再没有出来。水荷想对秋兰说一说,木生是出于好心,将她背篓上的化肥扛在自己的肩上,其它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她才跨出门,看见那边村口站着许多人,有村子里的,也有从这里过路的,她就又把脚缩了回来。她不敢动,也不敢回嘴,秋兰骂够了,骂累了,才离开。
瞎子婆婆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了,才从房里出来,“儿呀,我家树生死半年了,你再找个男人吧。”
水荷说:“娘,我跟木生没有什么事。”
“我知道我儿不会有什么事。只是这寡妇不好做啊。”
水荷就扑进了老人的怀里,“娘,我不会离开你,我要养你老,树生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老人再没有说话,只是把水荷紧紧地搂着。
从那以后,水荷更加地小心了,远远地看见了男人,她就会匆匆地避开。她再也经不起别人的谩骂了,她再也经不起流言蜚语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秋阳高高地挂在蓝天之上,空气里有成熟的秋收的味儿。水荷在背后山垭上收包谷,水荷是个勤劳的女人,她背负着沉沉的流言蜚语的压力,她也背负着家庭的沉沉负担,只有把阳春做好了,老的老小的小,才能平安地活下去。水荷种的包谷像牛角一样壮实。水荷心想,用包谷把家里的那头猪喂肥,老娘就有肉吃了。再卖一点出去,女儿做衣服也就有钱了。当然还得留一点钱在手里,老的老,小的小,有个三病两痛,向谁借呢,向谁借都是是非非。水荷这样想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她想起树生来,树生在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不用她想的。她只是做活儿,晚上,就跟树生说说家常话,然后把女儿哄睡,他们就放心落意地做那个事情。做的时候,还要说着属于他们两人的悄悄话,她的脸便红到耳根去了,那个羞涩啊,那个甜蜜啊。可是,现在……她的泪水又出来了。
就在这时,水荷听到包谷地旁边的林子里有响动。水荷心里不由得怦怦跳起来,什么野兽在林子里呢,林子的后面便是大山,大山里是有野兽的。水荷心里有些发慌,一般的山猫黄麂她是不怕的,怕就怕是豹子之类的猛兽。
居然不是豹子,也不是野猫,而是一个男人从林子里钻出来。居然还是木生。水荷心里直叫苦,怎么又是他呢。
木生勾着头,在寻找着什么,一副焦急的样子,水荷不想跟他打招呼,一个年轻寡妇,一个年轻汉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何况,木生的女人秋兰还那样恶毒地骂过她呢。
木生走进了包谷地,他还是那样一副焦急的样子,勾着头仔细地寻找着。
水荷不想再有什么流言蜚语在她身上发生,把摘下的包谷放在背篓里,就准备离开。
也许是听到了响动,木生抬起头来,他看见了水荷,先是怔了怔,后来就说:“那天,秋兰不该那样骂你。”
水荷没有回他的话,问道:“你在找什么?”
“秋兰在山里做活,被野蜂蜇了,蜇在眼睛皮上,眼睛肿得像猪尿泡,睁都睁不开了,我给她找点药敷敷。”
水荷有些担心地说:“八月,野蜂毒重,怎么不弄到医院去?”
木生说,“那张臭嘴,让她吃点苦。眼睛瞎了更好,免得睁眼说瞎话。弄点草药敷敷,算我是有良心了。”这样说的时候,木生就又勾下头寻找起来。
水荷知道他是在寻找治野蜂蜇伤的萤火虫草,便把背篓放下来,帮着寻找起来。这时,木生终于寻找到了萤火虫草,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就要离去。水荷说:“你把萤火虫草嚼碎,用树叶包起来。”
木生说:“我才不嚼哩,又苦又涩,回家让她自己去嚼。”
“现在就嚼吧。”水荷不看他,这样说。
木生就把萤火虫草放嘴里嚼了,水荷摘了一片桐树叶,让他把嚼碎的草药吐在桐树叶里面,她把自己的衣裳解开,一片白皙在木生眼前一闪,就有一滴一滴白色的乳汁融入了草药里。木生好不感动,在农村,乳汁和着萤火虫草,治野蜂蜇有奇效。
秋阳里,面前的水荷像一朵开放的荷花,那样的艳丽,那样的娇美,从她身上飘荡出来的那一缕乳香,是那样的诱人。木生张开双臂就把水荷抱住了。水荷已经有一年没有这样被男人抱过了,男人的胳膊是那样的有力,男人的巴掌是那样的温暖,把她的两个丰满的奶子紧紧地捧着,她的潜藏于心底的隐密处有一种梦一般的苏醒,她的身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求,她就依在他宽敞的怀里了。
木生急促地说:“今天,我们就要做做那事,气死那个不贤惠的婆娘。”
水荷是一片干涸的田地,多么希望有雨露的滋润,她真的就要倒下去了。
只是,就在水荷要迎合他的时候,她突然又把他的双手挣脱开了:“秋兰那样对待我,说明她心里只有你,别的女人谁也不能沾上你。她给你生儿育女,劳苦持家,你不能负了她啊。”这样说着,水荷背着包谷逃也似地下山去了。
二
之后的许多日子,水荷还常常想起那次的事情,她的心就怦怦地跳。她想,要是遇到木生,她的脸还会发红的,毕竟,那样的事情是不能用言语来说清楚的;毕竟那样的事情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只是,水荷有许多日子没有看见木生了,木生是不是有意躲着她呢?
后来,水荷在溪边洗衣服的时候才从女人们的嘴里知道木生已经到城里打工去了。水荷的心就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秋兰是不是知道木生在山里遇到自己了呢,是不是知道自己用乳汁给她治野蜂蜇伤呢,木生会不会因为这个事跟秋兰吵架出走的呢?水荷从此总是避着秋兰,秋兰到溪边去洗衣服,她是决不下溪洗衣服的,要是听到秋兰说话的声音,她就远远地避开。她担心秋兰又像上次那样,当人当面的大声地骂她,让她无地自容。
时间在水荷的提心吊胆中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秋天去了,冬天来了,之后,春天又接替了冬天的脚步,款款地迎面走来,清溪的水更加的绿起来,山上的花儿也一个劲儿地怒放开来,天上的太阳也更加的明丽,正是农民春种的大好时节,该种的得种下去,不然下年收什么呢。水荷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水荷就把春种看得特别的重要。
三月的天气,孩子的脸面,一日三变。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天朗晴空,不到中午,那云层就堆了上来,明丽的太阳躲进云层里面就不愿意再露出脸面,过后,就下起了雨来,雨还下得不小。水荷那天在山里种包谷,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慌慌张张往家里跑。她得照顾好自己不能生病,她的肩上挑着一家三口人的担子。她趴下了,一家人就完了。跑到半山坡,雨下得实在太大,瓢泼一般,水荷就往山坡的一个岩洞奔去,那是个很宽敞的岩洞,以前在山里做活,人们中午都会在岩洞里躲躲太阳,下雨了,就在里面躲雨。
水荷刚刚钻进岩洞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现出一团白皙,这团白皙还在不停地扭动,定眼看去,她的心跳就加快了,是两个人,两个没有穿衣服的人扭成了麻花一样。水荷大惊,踅身冲出了岩洞。
回到家,水荷的心还在怦怦跳着,心里想她怎么能这样呢,她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啊。后来的许多日子,水荷上山做活,她都不敢从那个山岗上经过。
转眼就是秋天,后来就到了过年的时候,清溪驿家家户户都有了年的味道,贴对联,放鞭炮,水荷家没有男人,但水荷还是希望把年办得热闹一些。买来了红对联贴在大门上,还买了红蜡烛和灯笼让女儿提着,还给婆婆做了新衣服,水荷还做了甜酒,还做了年粑粑,婆婆老了,眼睛又不好,水荷总是想着法子让婆婆把日子过得开心一些。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早晨,水荷把婆婆的被子拆下来,把自己的被子也拆下来,拿到溪里清洗。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该给家里洗洗补补了,家里弄得清清爽爽,那才叫过年啊。水荷正勾着头洗被子的时候,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抬起头,水荷就有些紧张起来,秋兰也端着一盆衣服挨着她蹲了下来。
水荷从来不敢认真看秋兰一眼,担心她会生出什么话来骂她,可是,今天她居然挨着她蹲下来洗衣服,她就不得不看她一眼了,她觉得秋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嘛,又黑又瘦,脸上还布着一种忧郁,她怎么了啊。水荷猜不透秋兰怎么舍近求远端着一盆衣服跑到她的门前来洗,她又要跟自己吵架吗,木生去年就到城里打工去了,没有什么可让她跟自己吵架的啊。
这时,秋兰开口说话了,秋兰说:“水荷,你是个好人,这么大半年来,也没有听到别人说我什么。”
水荷有些莫名其妙,心想别人说你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秋兰这时又开口说话了,她说得有些忸怩:“那次,我是没有办法,他纠缠我,我脱不得身,就……”秋兰这样说的时候,脸红得像烤熟的虾公。
水荷的脸也红了,她说的是春天里那次在岩洞里的事情,她说:“那次,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秋兰过了好一阵才说:“男人不在身边,难啊。我家木生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回来了,这次过年要是不回来,我就找他去。他要是不愿意回来,我也就不回来了,跟他一块在外面打工算了。”
水荷还是没有作声,水荷没有跟着秋兰的思路想她找不找木生,她在想自己的事情,想才两岁的女儿,想瞎子婆婆,想她这一家怎么才能把日子往下过。
这时,秋兰又说话了,她说:“水荷,从那件事情上,我把你看落实了,你是个好女人,勤劳、贤惠,不说是非。我想给你保个媒,我娘家亲哥结婚才三个月,我嫂嫂就跟别人跑了,已经三年了,我娘家亲哥也找了她三年,后来找到了,没想到那个女人是个骗子,专门骗人家的钱财,被公安局抓走了。我娘家亲哥要是上你家的门,他会很高兴的。”
水荷说:“不行的,我有一个瞎子婆婆,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这些都是负担。”
“我娘家亲哥说了,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劳动力好,而且勤劳,这个家他会料理得很好的。我娘家亲哥说他只有一个条件,女人心要好,要贤惠,要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心里不能有别的男人。你水荷就是这样的好女人,我是把你看踏实了。”
水荷还是没有作声,心想踏实不踏实,别人是看不见的,别人也管不了,只有自己心里踏实了,不管什么样的事情临头,才会经受得起,才会坐怀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