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外有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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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黑龙江有大兴安岭也有小兴安岭。胡凤琴家在小兴安岭的伊春。那一年,我一心想去看看原始的大森林,便踏上了去往黑龙江的列车。到了一个叫做汤旺河的地方,我被当地武警怀疑了,于是,就被叫到了审讯室讯问。因为我当时头发很长,对于长头发的人而言,无非两种解释:要么艺术家,要么逃犯。而偏偏人家就往后者上怀疑我。结果审查工作很缓慢。等到审查完了之后,那几位当兵的满面笑容地将我留下来住了。因为天黑了,没有车了。他们跟我说,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坏人。他们想留下我跟他们聊天。这弄得我哭笑不得。我跟他们很快混熟了,不仅聊天还一起打篮球,还登上了一个很高的羥望台。通过一个像炮筒子似的高倍望远镜,可以看到河那边的“老毛子”。那里的河岸比我们这边的河岸植被好,蓊郁葱茏,河面上偶尔有白色的汽艇驶过。那个武警战士告诉我们,等天晴的时候,能够看到他们在河里洗澡,男女都有。我就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经常看。那个战士就脸红起来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住在部队里,他们帮我找到了一个林业部门。因为我说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看森林的,所以,人家就将我送到了林业部门。

我住在一位伐木工人家里。他家有一铺很大的火炕,那天烧了好多木柴。炕非常热,什么也不用盖,还热得冒汗。记得那个工人一直在对着电视打游戏机,打得死去活来。他好像一整夜都没有睡觉。由此看来,这个地方的人业余文化生活十分枯燥。

我这样叙述我在汤旺河这个小地方的感觉,是为了说明我对于这个地方的感受和对于这个地方的男人的理解。回到我们的文章主题上来,恰恰要写到这个地方,写到这个地方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直接影响或决定了胡凤琴的命运。

胡凤琴说,她很早就喜欢文学。她写的散文和诗歌在当地报刊上频频发表,有一篇还获了大奖,于是,她幸运地走出大森林,来到了四川的泸州参加颁奖会。那是1992年。那一次,她就去了一趟广州。她说当时是去考察一下子,希望走出来。

可是,那一次她没有走出来。她在伊春的一家工厂工作。她是利用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的。她很刻苦,她的文章引起了伊春市文联的关注,于是,就推荐她去了省文学院深造。

省文学院在哈尔滨市。她在这里算见了世面,也开始了她的人生高远追求。文学院学习时间才半年,毕业之后的去向成了所有学员们焦虑的问题。胡凤琴从有关报纸上看到了东莞这边招工的信息,便试着往这边写信,介绍自己。

回到汤旺河时,东莞那边迟迟不见回信。而她所在单位,因为她频频外出学习,新来的领导似乎并不支持她的文学创作。加之家庭的矛盾,使她那一段时间情绪相当低落。于是,她更希望走出家乡,走得越远越好。

其实,这个时候,东莞这边已经给她回信了,说明了招考的具体情况,包括面试的时间等诸多要求。然而,不知这封信被什么人给拆开了,而拆开了之后,就没有人负责任了。这封信就在不同的办公桌上转来转去,却总是转不到胡凤琴的桌子上。看过的人不少,但因为胡凤琴没有看到,所以,没有人肯将信送给她。这期间可能也有好心人想送给她,但是,人家又一合计,这信已经私自给人家拆封了,如果胡凤琴怪罪起来,谁能承担责任呢?于是乎,这封如此重要的信,就这么乱扔一气儿,直到两个月之后,胡凤琴才偶然得到了。

她看看信中说到的面试时间,痛悔得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但是,她决定前往了,即使招考时间过了,她也决定去闯闯。而且,这种念头一经产生,她就坚定不移。

这是1995年。一列普通客车从那片黑土地上喘着粗气开出来,将踌躇满志的胡凤琴载向远方。她先是到了哈尔滨,用了十四个小时,一整夜都在车上咣当着。这车慢得像牛车。在哈尔滨倒车,买到18次进京车票。18次发车时间在晚上,她只好再等一整天。蹲在候车室等车。由哈尔滨到北京周转。可到了北京,又因买不到去广州的火车票,在候车室又呆了一天。等到最后,她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张站票。她持着这张站票,由北京驶向遥远的南方。那是三天三夜的折磨。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处。人挤人,将厕所的门都挤坏了,散发的臭味儿令她作呕,而且她的脚都站肿了。到了广州火车站时,她几乎挪不动步了!站台漫长而狭窄,尽管那么多人流往一个地方流。出了检票口,遇到一个讨饭的女人。她掏出几块钱给这位中年女人。可是,刚一转身,她刚才掏钱的衣兜里剩下的一百几十块钱不翼而飞。

如果从她走出家门开始算起的话,她这一路颠簸到了广州所需的时间为七天六夜!一路上,她背着十多盒方便面,走一路,吃一路。

她带出的是七百块钱,一路折腾,到了广州车站在没被掏包前,她身上只剩一百五十二元。被掏包后,她以为身无分文了,却不曾想无比绝望当中,竟然在另外一个兜里发现了一百元。她喜极而泣。

就是凭着这一百元救命钱,她买了通往东莞的汽车票,用掉了十二元,还剩八十八元。她将这八十八元揣好,贸然走进了东莞。

东莞那天的太阳很明亮,明亮得有些刺眼。她直奔那个招聘的公司而去。

L公司位于一条旧街巷中。她一路打听,到了公司门口。她被保安拦住了,好说歹说不放她进去。她是个黑土地上来的女人。我强调黑土地,是因为这样的地方的女人有其特色。这个特色首先就表现在不达目的不罢休上。她说,我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面试的。我也接到了通知,再说了,虽然晚了一点,但是,我希望你能够高抬贵手,给我这最后一次机会嘛!

她说话的声音顽强而充满韧性。或许这样的女子,在这片风调雨顺的街巷里非常罕见,于是,从楼上下来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看上去颇有身份。他过来问那保安争吵什么。还没等保安搭话,她如同见到救星似的,因为她从这个男人的口音听出了他是湖北人。正是这一发现,让她看到了曙光,赶忙赔着笑脸。她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看到人家不爱听,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她赶紧扔出一句:“我爸我妈都是湖北人。看在我们是老乡的面上。”

那人不屑地盯她一眼说:你满口都是东北话,怎么会是湖北人?

她便说自己的父母的确是湖北人,而自己是生在了东北。那人还是不信,问她是湖北什么地方。她说是英山县。那人紧追一句:英山?周围都有什么地方?

麻城、溪水、罗田,都是黄冈地区嘛。

那个男人终于相信她是老乡了,目光随之柔和起来。他说,很多人都爱套老乡,他是不喜欢这么套的。不过,他看她一个女人出来闯,确实不容易。不过,他说你确实来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面试早已过了,现在要进入到笔试阶段了。我也爱莫能助。

她又恳请对方帮忙,看在老乡的分儿上。那人略一思索说:这样吧,我告诉你找一个人,但是你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

她一见有门儿,赶紧保证绝不告诉。那人告诉她唯一可以给她希望的人是局长,并且将局长的电话告诉了她。

胡凤琴千恩万谢。她走出了厂门,走得远远的。她怕离厂子太近给局长打电话会引起局长的怀疑,而只有走远些,局长就不会想到是这位老乡厂长告诉她电话的。到了这个分儿上,她还是替别人着想。这也就是黑土地上的人的厚道吧!

打电话之前,她稍作犹豫。怎么开口呢?干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能绕圈子。电话拨响后,她的心开始了狂跳。

对方的声音很轻,轻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第一句话就说自己是从黑龙江来的,专门为了见局长一面。不等局长表态,她又急切地强调道:只需要一分钟就行。我一定要见见您。局长在那边停顿了片刻,这片刻在她看来无比漫长。下面局长能否接见她,这对她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局长果然打起了官腔:有什么事情你就在电话里说吧,我还要去开会。

她执意再缠住局长:不能在电话里说的,一定要当面说。您想想,我从那么老远的地方专程赶过来就是为了跟您见面说句话的,只需要一分钟,不会耽误您开会的!

俗话说真心感动天地。局长终于应允了: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过来?

现在!就现在!

可是你知道怎么走吗?她老老实实承认不知道。于是局长耐心细致地告诉她乘什么车,到哪里下车,然后,再怎么怎么走。局长告诉得越是细致她就越是感动。希望,就在她的这瞬间感动中坚实起来。她相信她不会白来一趟的!

她将电话扣上,满面笑容地要交电话费。可是麻烦来了!她问多少钱,对方伸出一个巴掌。她以为五角钱,递过去,对方仍然举着手。五块钱?这,这太贵了吧?而对方又摇头,居然说了一个让她吓了一大跳的数字:五十元!这简直是讹诈。大天白日的城市,居然开口要这样的高价!这显然是在欺负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弱女子。她与对方据理力争,不想又冲出来一个爷们儿,跟她吵。随后,这对不知从哪里来的夫妇还抡起竹竿,要对她大打出手。她厉声警告道:我是记者,你要是敢动手,我就会给你曝光,有你难堪的!这时候围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毕竟有正义者出面调停,他们也说打个电话五十元,也太贵了,又不是打长途电话。最后,她怕在这里耽误时间,想到局长还在那里等着她呢,便掏出十元钱,付了电话费。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民间,人们也都说,见大官容易,见小科员之类的难。事实上,局长这样不大不小的官,要想见,也并非容易的。

局长办公室的门槛看上去也并不高,进去一看,里面的装饰也不显得豪华。但是,局长本人却像座木雕,不抬头,更不看她。就像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进来,谦恭地立于他的办公桌前盯视着他一样。

她索性不开口,就这么立着,仿佛是在进行站立比赛。她的站功从北京一直站到了广州,三天三夜,脚都站肿了,还在乎这时候在局长大人面前这一站?!

终于,局长将头抬了起来:说吧,什么事?

她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强调要参加考试,希望给她一次机会。局长显然不同意。他也做出很为难的样子。他说,面试的时间已过,我也不好开这个口子。

黑土地上的女人执拗地恳求着。

局长盯着这个女人。她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脸色红润,笑容明亮而坚毅。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她及时递上去了自己发表过的作品,还有一些自我介绍性文字。或许这厚厚一沓铅印作品还有获奖证书什么的东西,打动了他。局长眼光一跳,霎时明亮起来。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就先参加考试吧。

说着,他又为难起来。你到考场去?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今天下午就全部考完了。再说了,你又没有复习,这些考题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呀。

她赶忙说,没有关系,我能答多少就答多少,如果我考不上,那我就认命了,我也不会再赖着不走的。

局长说,那好吧,你就在我这办公室里考吧。我让人将门锁上,两个半小时后,再开门。

说着,局长让人将卷子发给她,回头真的将办公室的门关严锁紧了。局长办公室成了招工的考场,这可真是新娘子坐轿——头一次。

胡凤琴接过卷子后,脑袋一下子就涨大了——整整三页密密麻麻的题。她参加过自考大学中文系,并且获取了文凭。她对考试并不打怵,但是,面对这样的试题,也仍然让她大吃一惊。这些题大多是理论性的,新闻和文艺方面的理论占多数,这些理论性的东西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头一页看来是没有可能答出来了,翻到第二页,她的脑袋更大了,还是高深莫测的生疏的理论题,她仍然不知所云。等翻到第三页时,她看到了几道大题,是完全看你个人发挥了,这才使她多少恢复了一些感觉。诸如:如果让你当一个厂报的主编,你打算怎么做之类。因为胡凤琴在伊春时毕竟亲自办过厂报,她对于办厂报的思路一点都不陌生,因此,她决定先答这道大题。其实,这就是一篇论文,带有经验性的论述文。她写得很投入,也写得很过瘾。她将这一路奔波中所有的委屈与烦恼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走笔如神,很快就写了满满三大页。而在这三页考卷当中,她空白了两张卷纸,只答了这么一道大题。

局长给她掐点,等到规定的考试时间到了,局长进来收卷了。

她很不好意思地对局长说,好多题她没答上来,她只写了一篇文章,答了一道大题。局长看了看,说,没关系。这样吧,你留下地址和电话,回头有什么情况再通知你。

她感觉到局长显然在安慰她,心里一沉,认为考砸了,完了。

她走出局长办公室的时候,与她进来时完全判若两人。电梯仿佛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迟迟不肯升上来。她意识到自己的答卷不理想,看来不可能有任何希望了。她盯着电梯上显示的楼层数字,眼见就要升上来时,突然有人过来叫住她。是局长的助理,他说,局长让她回去有话跟她说。于是,她就回转身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递给她五百块钱。她愣怔着不敢去接。局长让她将这五百块钱收下。局长不无同情地说,一个女人家到外面闯荡,很不容易的。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会需要钱的。她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泪水就涌出来了。她想不到局长会这么富有人情味儿。她揩拭着眼泪说,那,等我有了工作,我就在第一时间内还给你!

局长笑了。

揣上这五百块钱,她顿时感觉有种力量。可是,她下了楼,走到大街上时,却突然感觉神志有些恍惚。她这时候已经忘记了饥饿,更忘记她有多长时间粒米未进了。许多年之后,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走到岗贝路口时,突然间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靠到路边想扶住一棵树,却不想一下子扶空了,于是,她感觉眼前的高楼随着她一起倒悬过来。随后,她就昏迷过去。

她在医院里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三天没有吃饭了。当时,她在昏倒之后,被一个路过的三轮车工人发现了,将她送到了医院。幸亏兜里有局长给的那五百块钱,否则,她连住院费都交不起。

当天花销一百五十元,还剩下三百多元。本应再住两天观察一下,可她怕花钱,提前出院了。回到那个简陋小旅馆,她倒头就睡。这一睡可很难醒来了。她发高烧四十多度,烧得她昏头昏脑,昏天黑地。嘴唇都烧破了,干裂得想喝一口水,她却难以支撑起来,去倒杯水喝。这位健壮的吃过无数苦的女人,到了东莞的第一步,就迈得这般艰难。天知道以后等待着她的还会有多少困难与挫折。

很快,仅有的五百块钱就花光了。她打电话希望家里寄点钱过来,可是,等了好几天,却分文未接到。于是,她对于家庭的那一点可怜的希望,也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女人。即使自己病死在这个小旅店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可怜,只能靠自己挺住,靠自己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