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岭村丁酉年记
11634300000001

第1章

上岭村有钱人排行新鲜出炉。

韦宝路跃居第一。

今年四十六岁的韦宝路,坐了二十四年的冤狱,共获得二百八十九万国家赔偿。

上岭村又屌炸天了。去年屌炸天的一件事,是丑八怪蓝能跟娶了个机器人做老婆。今年蒙冤二十四年的韦宝路昭雪出狱,并获得国家巨额赔偿,这件事比那件事更屌。

这件事其实是两件事,出狱是一件事,国家赔偿二百八十九万是一件事。

上岭村的人们对这两件事都非常的感兴趣,比外面发生的任何事兴趣都大,因为这是身边的事,是多少都与韦宝路沾亲带故的人们相关联的。有的甚至是息息相关。比如他九十二岁的母亲、伺候他母亲的侄子韦山、二十四年前差点成为他岳父的樊久贵等等。他们都是韦宝路出狱后迫切想见的人。见母亲的理由自不必说了,骨肉相连,舐犊情深。而韦宝路入狱时才五岁大的侄子韦山,为什么要见呢?因为这么多年来,是韦山在照顾母亲,实际上是在照顾他的奶奶。至于樊久贵,韦宝路想见他的原因,无非是想知道,他差点成为自己老婆的女儿樊妹月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韦宝路重现在村庄的那天,是腊月十七。

今天往来村庄的人很多,因为春节临近的缘故,在外工作或读书的人陆续返乡,留守的人要么出去采购年货,要么出去接人。出入村庄的汽车、摩托车像两列对向而行的蚂蚁队伍,一派熙熙攘攘、浩浩荡荡的景象。

那么多人出没,却忽略了站在村口的一个人。无数双眼睛,竟没有一双认出衣着光鲜、个子高瘦的韦宝路。

韦宝路站在村口,停留了很久。他怯生生地看着往来的人,期待有人注意他、认出他,然后领他回家。他当然记得家在哪里,闭眼都能找得到。只是如果有人打个招呼,指路也行,那么心情会好一些,感觉会暖一些。但是很显然,所有的人各走各的,形同陌路。谁都没看见,看见了也没想到,想到了也认不出来,驻足村口左顾右盼,像一棵向人摇摆枝条的柳树,渴望迎迓和接纳的男人,正是赫赫有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韦宝路。他背着一个沉重的双肩包,看上去像是一个远足的旅人。

失望的韦宝路将目光从行人转向村旁的一排树。树木葳蕤,芳草碧绿,即使是冬天,村庄的植物依然不败,像是一年四季保持清澈的泉水。他移动双脚,走向那排树的其中一棵,像是那棵树认出他来向他招呼一样,他来到这棵树下。这是一棵红枫树。红枫树现在不红,或者已经红过了,在他归来之前,每年都有一段色彩绚丽的时光。韦宝路当年离开村庄的时候,这棵树还小。他常给它施肥,供应牛粪,或朝树根撒尿。他最后一泡尿距今将近二十五年了,而这棵受过韦宝路培育的红枫树已经高耸入云、枝繁叶茂。它等了他二十五年。

等了韦宝路二十五年的,无疑还有他的母亲。她不可能像树一样,越是久等越是繁茂。她是人,像是燃烧的蜡烛或者油灯。所以,不能让母亲再等了。他已经在村头停留了很久。

村庄已经大变样,主要体现在建筑上。一幢接着一幢楼房拔地而起,像是冒出水面的舰艇。韦宝路从它们的面前一一走过,心里还是为村庄感到自豪,尽管他没有为村庄的富强出过力,甚至相反,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他给村庄带来的只有晦气和耻辱。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现在已经雪耻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钢筋和水泥,浇铸成村庄的一道实用的风景。

在村中偏北的坡岭下,一座泥瓦房出现在韦宝路的眼里。在周边的楼群中,它像群芳中的一个老女人,特别和孤独,越是靠近,越是显得没落、破败、苍老和寂寥。

这是他的家。他祖上居住并留下来的房屋。他在这房屋里出生。十五岁的时候两个哥哥与他分家搬出去住后,就只有他和母亲居住。那么他坐牢的二十四年里,就只剩下母亲了。

母亲现在在屋里吗?或许在,或许不在。从监狱放出来,又在法院安排的宾馆住了一段时间,韦宝路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家里的情况,还是法院的人告诉他的。他之所以不急着通知家人,是为了不让母亲受惊。他要等一切办妥当后,才悄悄地回来。这时候即使母亲受惊,他可以抱着她,用清白的身体、书面证明,甚至现钞,尽快地抚慰母亲,让她安定。他的想法得到法院法官的支持,他们也不希望这起即使平反了的冤案,过快过大地声张。

房屋的门是开着的,母亲在家的可能性很大。或许照顾母亲一日两餐的侄子韦山都在,因为这是正午,母亲该进食了。

韦宝路走进家门。在堂屋里,他没见到人。他放下背包,走到灶房,又不见人,生火的痕迹也没有,因为灰烬是冷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里屋了,那是母亲的卧室,也曾是他的。

里屋摆着两张床,连接门窗。靠门边的一张床,蚊帐是打开的,看得见被褥和枕头。这是韦宝路睡过的床,基本原样保持。靠近窗户的另一张床,蚊帐垂落封闭,蒙尘烟熏,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

韦宝路来到靠近窗户的床前,轻轻地掀开蚊帐。他看见耄耋的母亲,在冰冷、生硬、油腻的被窝下露头,像一只甲虫。她眼睛睁开,但全部是白的,眼珠子被白膜覆盖,像是相机镜头套上了护盖。母亲难道眼瞎了吗?

韦宝路紧张地叫了声妈,妈妈,我是宝路。

母亲有动静或反应了,她把头抬了起来,在韦宝路的帮助下坐起。她伸出双手来摸韦宝路的头和脸,摸得非常的仔细,像是盲绣一朵花一样。像是熟悉自己的作品,哪怕阔别或久违几十年,她一摸索,便相信和确定是自己的作品。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和出彩,嘴唇颤抖,像复苏的水井。皲裂的皮肤泛过一丝红润。眼睛虽然没有放光,却流出了泪水。

母亲果然是瞎了,但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回来了。离开近二十五年的小儿子,切切实实又回到身边。

母亲说话已不利索,吐字含糊不清,像是岁数大了,也像是长年不和人说话的缘故。韦宝路也一样,说话迟钝、吞吐,而且是先在脑里想过一遍才说出来,都还这样。他在监狱二十四年,也极少和人说话。其实这二十四年,母亲何尝不是坐牢呢?她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应该不少于儿子。

母子俩困难地进行交流、沟通,一问一答,或答非所问,反反复复,总算讲了清楚,也听得明白。母亲已大概知道,儿子杀人的罪名,终于被证明是冤枉的。他一直是清白的身,只是现在才获得自由。母亲听明白后说,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相信,我小儿子宝路,不会杀人。

侄子韦山在下午一点过后,走进了祖屋。他在前堂看见一个既大又鼓的双肩包,预感到是小叔回来了。这之前他已经耳闻,小叔的案子已经重审,有可能无罪释放。只是没想到小叔没有通知就回家了。他迈步走进里屋,果然看见一个高瘦男人的身影,他不假思索或毫不犹豫地直呼,小叔!

韦宝路回答,是韦山吧?

韦山说,我不知道小叔今天回来,你也不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我……刚刚还上街去了呢,去给奶奶买药。他见自己两手空空,拍了拍裤兜,可到了街上,发现钱没了,被小偷摸走了。想起奶奶还没吃中午饭,又急忙回来。等下再去买药。

韦山明显在撒谎。真实的情况是,他没有上街,而是在村庄的一个赌点,输光了钱,才回来的。

韦宝路自然是相信侄子的话的。他感动和感激地看着二哥的这个儿子。他已经从法官那里知道,自从十年前母亲不能自理,便是二哥的儿子韦山前来料理和照顾,十年如一日,很不容易。

韦宝路大步走出里屋,从前堂提过背包,再进来。背包打开,里面装满物品。那一件件新衣、鞋袜、手机、糖果饼干等等,都是他对亲人的思念、歉疚和报答。

韦山接过小叔赠送的华为手机,一看正是自己想换一直没换上的那一款,高兴地笑得合不拢嘴。他当即把卡从旧手机里取出来,用新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再给大伯打电话。

大哥韦宝丰、二哥韦宝收闻讯而来。他们三步并成一步,像是追赶时间夺回亲情,终于见到二十多年不见的弟弟。

三兄弟相见,没有像常人那样拥抱、痛哭,而是默默地相视,然后递烟、点烟、抽烟。韦宝路本来是不抽烟的,但现在抽上了。三个男人在屋里,在母亲跟前腾云驾雾,引得母亲咳嗽。于是他们都把烟掐了。韦山这时煮好了一碗面条端进来。韦宝路接过面条,去喂母亲。他每夹起面条,都要先朝面条吹气,待冷却后才往母亲嘴里送。

一大碗鸡蛋面,母亲居然吃光了。韦山说这是少有的现象,看来药也不用去买了。

酒肉也不用去买。韦山飞快地跑回自家,拿来了酒肉,张罗欢迎小叔的家宴。

宴席还限定于小范围,也就一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母亲和韦山。

韦宝路问大哥,怎么不见韦甲和韦乙?他所过问的韦甲、韦乙,就是大哥的两个儿子,也是他的侄子。

除了母亲,韦宝路见大家的脸沉了下来。

大哥扯了扯韦宝路,将他带到一边,悄悄告诉韦宝路,韦甲、韦乙,就在不久前,因为盗窃本村蓝能跟的机器人老婆,去从事卖淫,被抓了,关在看守所里,还没有判。这个事妈不晓得,不能让她晓得。

韦宝路对大哥满脸歉疚,因为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大哥叹了叹,但没有怪弟弟的意思,他扯了扯弟弟,我们回去吧,该吃吃,该喝喝。

家宴进行很久。母亲被抱回里屋睡觉了,兄弟叔侄们还在喝,但重心或重点是谈事了。

韦宝路如实告诉亲人们,他获得了二百八十九万国家赔偿。

听到的人全傻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最先气定神闲的大哥望了望四处破陋的房屋说,那么,这老破房,可以推倒重建了。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是主张重建过的,你二哥也支持。但是妈不让,妈说,建了新房,你有朝一日回来,就找不着家了。妈还不愿意搬出去跟我们住,她一定要住在这里,等你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房子就可以重建了。

韦宝路说,好的。建房子的钱,我全部出。大概需要多少?

二哥心算了一会儿说,起码三层,最好四层,四层的话,连装修,估摸要六十万。

韦宝路说,那就四层。

二哥说,在建房的这段时间里,你和妈就住到我家里。当然你们愿意去大哥家住也行。但我家比大哥家宽些。

韦甲、韦乙现在进去了,看情况三两年内是回不来,我家也宽的。大哥说。

两位哥哥在争母亲和弟弟的居住权,像是在文明地抢球,然后又把球抛给弟弟韦宝路。

韦宝路为难了,但很快有了主意,说听妈的吧,她愿跟大哥就去大哥家住,愿跟二哥就跟二哥。妈住哪儿我住哪儿。

二哥的儿子韦山说,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顾奶奶,这个问题我想不用讨论了。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三兄弟面面相觑,然后看着韦山。

这还用想吗?韦山说,小叔今年都四十六岁了,当务之急,是娶老婆!

这话直抵人心,大哥二哥连忙点头说,是的,对对。

韦宝路自然也是心动的,嘴里却说不急,慢慢来。要有合适的才行。

韦山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小叔。

大伯韦宝丰鄙夷地看了看侄子,说,你都三十了,都没有老婆,还帮你小叔找,谁信你呀?

我至今找不到老婆,还不是因为照顾奶奶!韦山理直气壮地说,他看了看韦宝路,还有也受小叔一定的牵连。谁愿意嫁我们这样的家族呀?

对不起。韦宝路对侄子说。

二哥韦宝收打圆场说,韦山这边努力,我们这边也努力,我们共同努力,争取尽快给宝路找个好老婆。

拖都拖了这么久,熬也熬过来了,都无所谓了。找老婆的事不着急的,这种事要随缘,真的。韦宝路说,他口气淡定,像是真话。

大哥说,那么这事先放一放,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建房是首要的任务,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呢?

二哥想了想,说,请全村人吃一餐饭,大张旗鼓地宣扬宝路是无罪释放,是清白人,很有必要。

大哥说,我同意。宝路离开上岭那么多年,很多人都不记得他了,也不认得他,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认识宝路,也让宝路认识他们。

好的,听大哥二哥的。韦宝路说。

只是我们这次请酒,可能与别的请酒不同,大哥说,我们这种请酒是出狱酒,没有先例,所以最好不要来客随礼了。相反我们可能还得给来人发红包,因为宝路获国家赔偿的事,我看瞒是瞒不住的,不分点利给父老乡亲,恐怕是遭人恨的。再说,我们建新房子,还要请很多人帮忙呢。

村里六百多口人呢,要发多少才够?韦山说。

大人二百,小孩一百,我看可以了。二哥说。

大人小孩算各占一半,人均一百五,六百乘一百五,那也要九万多十万,韦山计算说,还有请酒的钱呢?加起来不得十好几万!

没事,韦宝路说,这酒该请,红包也要发,干脆,每人都二百吧。

大哥二哥和侄子瞠目结舌,却心中暗喜,为弟弟、小叔的慷慨大方。对乡亲尚且如此,那么对至亲呢?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酒宴从腊月二十一中午开始到晚上,来了六十五桌人。也就是说,上岭村人几乎全部到齐了。二哥韦宝收家房屋的里里外外,人头攒动,比初一的庙堂还拥挤。

韦山负责给来人发红包,一人二百。有的人领了红包后还来,他们大多是小孩,但怎么可能诓过记忆超强的韦山呢?他在牌桌上可以记住所有出过和还没出过的牌,他常输钱是运气不好而不是技术问题。更何况他早有预防,在每个领了红包的小孩额头上点了朱砂。

所有的事情均由亲人们张罗,韦宝路只负责坐立在那里,笑眯眯地陪同母亲一起,接受人们的祝愿。

下午,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人。韦宝路看见他后,坐不住也立不稳了。

这个人就是樊久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