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斯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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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学术成就:史料学派的主帅(9)

早年儒家者,于天道半信半疑者也,已入纯伦理学之异域,犹不肯舍其宗教之外壳者也。孔子信天较笃,其论事则不脱人间之世,盖其心中之天道已渐如后世所谓“象”者,非谆谆然之天命也。孟子更罕言天,然其决意扫尽一切功用主义,舍利害生死之系念,一以是非为正而毫无犹疑,尤可见其宗教的涵养,彼或不自知,而事实如此。自孟子至于荀子,中经半世纪,其时适为各派方术家备极发展之世。儒家之外,如老子庄周,后世强合为一,称之曰道家者。其天道论之发展乃在自然论之道路上疾行剧趋。老子宗天曰自然,庄子更归天于茫茫冥冥。荀子后起,不免感之而变,激之而厉,于是荀子之天道论大异于早年儒家矣。

先秦儒家思想比较单纯,傅斯年认为,不管是荀子援法入儒,还是孟子阐扬心学,都不是杂学。后来阴阳家借儒学以自重,秦始皇坑儒,儒学也不得不附阴阳学以求生存。所以到了汉初,儒学已成为杂于阴阳的儒学。《易丒系辞》《中庸》皆此学说的代表作。这种杂儒学的天道论没有继承先秦儒学的正统,而主要是吸收了“民间信仰传自远古而未经古儒家之净化者”,其宗教意识转而浓厚。

傅斯年说,先秦儒家谈性、命皆分别言之,命指天命,即所谓吉凶福祸者;性指人之禀赋,即所谓善恶质材者。孟子虽将二字相连使用,但并没有作为一个名词。将性命作为一个名词,始见于汉人著述如《乐记》、《中庸》中,而这里所谓性命,意义与先秦的性字同,而不含天命的意思。汉儒人性说的特点为善恶二元论。最先发挥这种观点的是《春秋繁露》,其说多出自《荀子》,兼取《告子》,或邻于《孟子》。董仲舒以人副天数为立论之本:天具阴阳,故人性必兼善恶,由阴阳家的天道二元论推演出人性二元论。此后,许慎、郑玄、《白虎通义》及种种纬书皆据此发挥,于是此说成为汉代四百年间人性论的正统。

汉代的通人硕儒对性二元论亦有异议,刘向的性情相应说,杨雄的善恶混说,王充的性三品说,荀悦的性情相应兼三品说,对此正统人性说皆提出批评,他们都想返回到孟荀性论分途之前,而以孔子品差的性论为依据取代汉代的性二元论。

他指出自晚周至魏晋,人性论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晚周为分驰时代,性善性恶之辩由此产生;西汉至东汉初年为综合时代,百家合流,异说杂糅,性二元论最盛行;东汉至魏晋为净化时代,人智复明,拘说迂论渐以廓清,性三品说渐渐取代了性二元论。

张政烺读过《性命古训辨证》书稿后,赞叹道:“数千年儒学精蕴所在,竟使原委条贯,豁然大白于今日,诚快事哉!”劳干曾说这部著作“对于中国哲学思想史是一部很重要的典籍”。赵纪彬也说此书:“穷究天人之际,通论思想之变,溥薄渊源,精义时出,实有美不胜收之慨。”

傅斯年讨论思想史上的问题,十分重视其“物质的凭借”,认为思想意识皆有物质的条件为依托。从此观点出发解释思想史上的现象,立论坚实,析辨深刻。如论战国诸子并兴的原因,从书写工具进步、政治无主、民族融合、社会组织变化等几方面论述;分析诸子思想,强调地域、时代、职业三个因素,立论平实,言之有据。他研究古代思想史,抓住天命观、人性论两个核心问题,认定春秋战国为天命观的转变时期,将当时的天命观分作五个类型;认定战国为人性论的发端时期,对后代人性论的发展演变缕述析论,其见解甚高远,分析颇透辟,今天看来,他的许多论断仍为不刊之论。

在研究思想史的过程中,傅斯年充分地使用了他一生所极力倡导的治学方法。首先,他尝试使用了“以语言学之立点,解决思想史之问题”的方法,对此前文已有详述。其次,他成功地运用了历史比较的方法,他比较儒、墨两家的思想,指出墨子早年学儒,故其讨论问题的内容范畴、逻辑起点皆与儒同;但其既然背离儒家自立门户,则刻意与儒家唱反调:儒家“持中”,墨家则走向极端。这样理解儒、墨之争极富新意,亦极为深刻。他比较孔、孟、荀三人,认为在人性论上,荀子接近孔子,孟子走向歧途,汉代儒家多为荀子的传人。如今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了这种观点。再次,他“用历史的观点”探究“历来之变”,用历史演进的观点考察思想意识变化的轨辙。不管是研究某一个学派,还是研究某一种思想观点,都十分注重考察它们的来龙去脉,或讨论其发展阶段,或考察其演进之迹。他强调从特定的时代研究发展变化的原因,从各种思想相互影响中求变化的动力,所以他对古代思想流派的论断一般比较公允,比较符合历史实际,对各派思想实质的认识也比较深刻。

(三)考论经史古籍

傅斯年注重搜集新材料,也十分注重研究传统的材料即历史典籍。先秦秦汉时期的典籍问题甚多,流传过程中之脱漏讹错、后学改窜且不说,仅是某些书籍的作者、成书年代问题,已足令学者们伤尽脑筋。因为一旦把年代搞错,则研究结果之价值将大打折扣。故先秦秦汉古籍之年代考证,向来为治史者所普遍重视,傅斯年自然不会例外。他在大学里曾专门开设过古籍研究类课程,传世的讲义有《〈诗经〉讲义稿》和《〈史记〉研究》两种。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也发表过几篇研究古籍的文章,其余学术论著中也时常论及某些古籍的内容、价值、篇式、作者、成书年代等问题。今择其重要者评述如下。

1.尚书

傅斯年认为,《尚书》的各篇不仅时代不同,而且东周时不同地区所流传的《尚书》内容可能也不尽相同,所以流传至今的《尚书》28篇不能当做一个系统来看。他把这28篇分作7类:

(1)周诰类,包括《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文侯之命》共13篇。其文辞佶屈聱牙,文法语法皆为一贯,是为“一部《尚书》之精华,最为信史材料”。这13篇凡可解释、可句读的文字,皆文辞炳朗,有雍容的态度,有对仗的文辞,有时还有韵,并不使人感到晦涩难解。凡今日不可解、不能句读处,与其归咎于当时文辞拙陋、土话太多,不如说是因为文字经隶篆之变而致误,经多次传写而生讹,或因当初章句家无识而错简。这13篇中除《文侯之命》外,其余12篇都是武王到康王时代写成的(《无逸》有后人润色的痕迹)。《文侯之命》的文体词义皆与其他篇不同,可能是抄录战国时出土的或古代流传下来的彝器铭文而成。这类诰书或由王室、诸侯国册府中保存下来,或铸在青铜器上流传于世,或作为贵族教育的教材而传播。诰书有了这样的“物质凭借”,故得以流传后世。

(2)鲁书类,包括《金縢》、《费誓》两篇。《金縢》当是后人根据前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及语句拼凑而成。这两篇文辞近于周诰而无深义,价值自然不能与周诰相比。

(3)宋书商书类,包括《盘庚》、《高宗彤日》、《西伯勘黎》、《微子》四篇。前二篇文辞比周诰易解,故成书时间比周诰晚,但又不类春秋的文辞,大概是宋人根据传训写成的典书。后二篇是宋人追忆其先人功业及族属而归入档案的文字。

(4)外国书,包括《吕刑》、《秦誓》两篇。《吕刑》开头有“惟吕命王”四字,周代彝器中有吕王之器数件,则此吕王者即是吕国之君,“命”字可能传写有误,当是吕王的谥号,则此篇乃吕王之诰。文中发号施令者绝无王者气象,俨然一部落族长,可见与成周无关。《秦誓》并非秦穆公崤之战败后自责之诏,古人大概亦不知出自哪位君主之口,而硬加在一位知名的君主头上。不过就文辞而论,此篇乃《尚书》中上乘的作品。

(5)三代誓辞,包括《甘誓》、《汤誓》、《牧誓》三篇。大概到了春秋中叶,禅代、征伐两种政治思想已形成一个系统,这三篇就是凭借这种思想而产生的文章。

(6)《禹贡》、《洪范》两篇。前者以九州观念为纲,后者以五行观念为领,均系后世“托古拓今”之作,大体可断定为东周的东西。九州观念的产生不会晚于西周,但这并不能说《禹贡》是西周的书;有人说《禹贡》中地名有仅见于汉代者,因而疑其成书甚晚。这也讲不通,因为仅见于汉代的地名不一定就是汉代才出现的。说此篇成于战国也无确凿的证据,说它成书于东周是不会有问题的。

(7)虞夏书,包括《尧典》、《皋陶谟》两篇。此二篇陈“禅让”思想,乃战国学者谈论的大问题,故为晚出之书。

傅斯年论述了《尚书》各篇的成书年代、核心思想、史料价值等,应该说他的研究还很不深入,某些具体结论尚待商榷或有明显错误,但从总体上看,他对此书各篇的年代分析大体不错,对其思想价值的认识也每每有精辟独到之处,对我们研究《尚书》、运用其中的史料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2.《诗经》

关于《诗经》产生的年代,傅斯年认为雅、颂有不少西周的诗,其中无韵的颂产生得最早,但颂不全是西周的诗,有些产生较晚。大体说“诗三百之时代一部分在西周之下半,一部分在春秋之初期中期。”

关于《诗经》的分类及各类名称的来源,傅斯年作了如下考证:《诗经》原来都是以地域分类的。“风”原非一部类的名称。风起初泛指歌词,诵之则曰讽,风、讽本为一字,并无讽刺之意,到春秋战国时有人把一种含有寓意的诗乃至辞章称作风,于是将讽刺的观念引入以解诗。约到战国末,人们将含有讽刺意义的诗归为一类而命名曰“风”了。“雅”汉儒皆训为正,此乃引申之义,其本意为“夏”,夏即指中国,所谓大雅、小雅,均是以地域将《诗经》分类的。“颂”可训为容,其诗为舞诗。

《诗经》的雅、颂中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颂美文武,二是称道南国。西周历数百年,而诗篇的年代分布为什么这样不均匀?为什么南国的分量那样重?傅斯年认为,西周亡后,王室保存的诗散佚,流传到今天的诗一部分来自鲁,这是颂美文武的诗;另一部分来自南国,也就是称道南国的那些诗。西周之初开辟了成周以南、江汉以北的地区,由王室直接管辖,当时人称此地为南国。分封诸侯之后,由召公管辖的地区叫召南。后来这里的文化逐渐发达,且有地方特色。西周之末,王室所存之诗遭兵燹,南国未经战争,保存下来的较多。鲁乃周文化的东方大本营,南国亡于楚,“周礼尽在鲁矣”,故鲁地保存的诗书最多。到汉初,传诗书的大都是齐鲁之士。

傅斯年认为,大雅、小雅中那些耀武扬威的诗,分别产生于宣王、厉王、夷王时,《毛诗序》之所以把这些诗都加到宣王的头上,是因为太看重诗的流传次序了。其实今日所见诗之次序是绝不可靠的。小雅中一切歌乐、祝福之诗,都被后人看作是刺幽王的诗,也是这个缘故。此外他对大雅的类别,大小雅的同异,雅与风在文体上的差别也作了简要的考证与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