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露色
11669600000001

第1章

梁爽没想到,和蔡雪红分到了同一所乡村中学。

蔡雪红说,你命好,今天才分过来,躲过了劳改,整整一周我们都在搬桌搬凳、扯草捡砖呢。这个鬼学校,老停电,蚊虫又多,一天到晚的粪臭味,一下雨那泥巴路就没法下脚,我待一天就受够了!

蔡雪红又附在梁爽耳边说,谁谁向我妈保证过了,顶多在这待一年。过渡一下,调回县城。她用的是那种细细的小女孩子一样的声气,尽管宿舍只有她们俩。热烘烘的水气迅速在梁爽耳壁铺上黏稠的一层。

蔡雪红说起她妈总是一脸的崇拜。在梁爽记忆中,她妈有着蛤蟆大眼,声音嘶哑聒噪,总把她爸骂得直滴血,有一次把她爸追打得楼上楼下抱头鼠窜,一时成为厂里职工们的笑料。蔡爸爸除了一身白肤胜雪,也是其貌不扬。但蔡雪红却从小漂亮,并一直漂亮到现在。小时候,同厂的孩子都叫她“老鼠崽子”,一方面因为她个子小,一方面因为她漂亮。她听到总生气,嘴鼓鼓的。鼓着嘴还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小时候的蔡雪红粉嘟嘟的其实更像一块新鲜的蛋糕,一跑动身上就会颤一颤,她好像永远在追她们:爽爽,爽爽……要是不停下等等她,梁爽就觉得蛋糕会抖散掉,担心一回头看见一堆蛋糕渣。蔡雪红她妈要在,梁爽就不敢跟她玩儿。她妈经常支使梁爽她们倒垃圾、买酱油,得空就在谁脸上狠掐一把。她俩的父母同在一个厂做事,在一个宿舍楼住着。据说,蔡雪红妈和梁爽妈之间还有过节。曾在蔡雪红家做过一个月的小保姆,跑到梁爽家去了,一待就是两年。蔡雪红妈就指桑骂槐了两年,无非说梁爽妈挖她墙脚。梁爽妈虽然不应战,却从此不理她。

梁爽和蔡雪红一直同班,还上了同一所大学。

蔡雪红谈起她妈来滔滔不绝,宿舍的另外三个女老师陆续回来了,蔡雪红还在说,而且声音提高了。她说她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梁爽不同意,也不能反驳。那几个女孩听得不太认真,还可以原谅,她不能干坐着不表态,那样和反对差不多。梁爽只好从床底下拉出那些包,把衣物拣出摊了一床。

在蔡雪红的说话声中,梁爽偶尔抬头,扫一眼这间大屋。灰墙面,木板地,平行摆了五张床,她的床只好正对大门摆。她还是有点儿不能相信,四年的大学之路,通向的就是这么一个灰扑扑空荡荡的大屋。

反响不太热烈,蔡雪红有些意犹未尽。她凑过来,附在梁爽耳边问,洪东方舍得你来这儿不?那话把梁爽耳朵弄得痒痒的。高二文理分班时,洪东方和她俩同班。在他的目光网一样撒向梁爽的时候,蔡雪红曾分担过她的紧张。洪东方是突破了众多男孩的包围圈,冲到梁爽面前的。梁爽喜欢看到他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披荆斩棘的样子,好似一头红着眼的牛犊,毫无诗意。那诗意是她在毕业多年后在回忆过程中赋予的,它常让她忍俊不禁而柔肠百转。在包围圈外有一个男孩,直到毕业前夕在梁爽留言册上表白了七页纸的痛苦,她才知道他的心思。但她不知道蔡雪红的心思。当蔡雪红一声声追问她是接受洪东方还是那男生时,梁爽才有点儿明白。于是梁爽很愚蠢地约了那男生出来,三个人一同去看一场电影。梁爽中途先回了家。从没独自走过夜路的她一路上战战兢兢,心里很为自己感动。然而第二天,梁爽收到的是两份哀怨的目光。

她一直这样一厢情愿地忙活着。上了大学,她又忙着给蔡雪红联系家教,三番两次地跑,最后因为价格谈不拢,还因为对方家长有瞧不起的意思,蔡雪红同人家大吵一顿,摔门而去。大概脱离了她妈的管控,蔡雪红一上大学好像变了一个人。她首先认真地谈了一场恋爱,认真到学年考试三门不及格。紧接着那个漂亮的体育系男生离开了她。蔡雪红在大三行将结束时企图自杀。在学校作出勒令退学的决定之后,她妈赶到学校,大闹校长室,才没有退学。她妈又陪读了一学期,天天在寝室走廊给她炖补品,把她吃得脸上五颜六色,胖了十多斤。那时,梁爽就觉得蔡雪红有点儿陌生,远远看去,一堆蓬松的蛋糕渣。她妈来后,梁爽基本不和她走动了。偶尔想起蔡雪红,梁爽鼻端总是飘荡着那股浓浓的混着腻腻甜香的中药味儿。

爽爽!蔡雪红又在叫了。她指着一只红塑料桶说,这是我的,还有半桶水,你先用着抹席子。等下我带你打水去。

梁爽一直奇怪两件事,一是她妈怎能养出这么漂亮的蔡雪红;二是蔡雪红居然从小一直漂亮到现在。蔡雪红一点儿未变当然不可能。她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是她的腰。小时候她没有腰,到有腰的时候还没人注意她的腰,人们的目光总是先看她的脸。所以梁爽觉得她完全不必把腰扭得这么厉害。梁爽一向以为只有不太漂亮的女人,才会以此招引眼球。这个动作对蔡雪红而言,无疑画蛇添足。她像在跳一种奇怪的舞,在提着桶下楼时,木楼梯被她摇晃得嘎吱作响。在楼梯的颤抖中,蔡雪红愉快而深情地唱着杨钰莹的歌:“二十四个洁白的青春不会变,青春不会变……啦啦啦啦啦啦……”梁爽跟在后面担心着楼塌,下意识地扶向红漆已剥落殆尽的木扶手,抓了一把灰。

井边,梁爽学蔡雪红把桶扔进井里,抖动绳子,然而那桶漂在水面,团团转,就是不吃水。水位颇高,她探下身子,按它的头。桶一低头,吃了一口水,又按,它吞吞吐吐,仍是那么一口水。她挣出一身的汗。最后,她提起桶,把那口水往脚面泼了,举桶狠狠砸向水面。

咣!水面微笑了。那桶歪着身子,玩世不恭地直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