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肯定不能模仿自己一点儿都不熟悉的人,也不能装成自己毫不了解的人。要装死,就必须对死亡有几分了解。那么,不管是什么昆虫,说得更广一点,不管是什么动物,它能对有限的生命有预感吗?它有时会用它那简单的脑子思考有关生命末日这个令人心烦的问题吗?我同虫子接触相对很频繁,即使同它们亲密相处,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一只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
这种对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到不安的心态,成了我们的最大痛苦,同时也显示了我们的崇高伟大,因为命运更加卑微的动物没有这种不安的心态,犹如处于无意识的模糊状态中的孩子一样,动物只会享受现在,它从不会思考未来,它摆脱了由未来的末日带来的痛苦,生活在蒙昧无知的甜美中。只有懂得预见时光岁月的短暂,我们才会去焦虑地考察长眠的墓穴。此外,对不可避免的灭亡有这样的心态,还需要思想上达到一定的成熟程度。因此,这种认识出现得相当晚。这个星期,我得到了一个有趣的例证。
一只可爱的小猫曾经是我家的欢乐,它在久病不愈,受尽折磨之后,刚刚在昨天夜里死去。早上,孩子们发现它身子僵硬,躺在篮子里,大家对它的死都十分伤心。4 岁的小姑娘安娜尤其感到悲痛,她用深思的目光细看这个过去同她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她抚摸它,呼唤它的名字,用杯子里的几滴牛奶喂它。她说:“小猫生气了,它不吃我的早餐了,它睡着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它这样睡着的姿势呢,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呀?”
死亡是个严峻问题,孩子所表达出来的天真无邪的言语和行动,使我心如刀割,万分痛苦。我连忙让这个孩子离开小猫,偷偷地把它埋掉。以后吃饭的时候,小猫再也不会出现在饭桌的周围了。悲伤的小姑娘最后终于明白,她的“好朋友”已经熟睡了,以后什么也不会让它苏醒了。模模糊糊的死亡概念就这样第一次进入了她的头脑。这些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所不知道的事,昆虫会知道吗?其实当我们在孩提时代,我们的思考能力正在发展,它尽管非常幼弱,但比迟钝的昆虫还是聪明得多。那昆虫能够预见到某种结局吗?这对它来说既令它厌恶,也毫无用处。我们在做结论之前,不需要去搬出高深的科学,这只是个令人怀疑的向导,火鸡是说大实话的动物,还是让我们请教一下它吧。
在罗德兹皇家中学短暂的求学经历留给了我最鲜活的回忆①。事物总是在发展着,这所学校当时就叫中学,今天叫做公立中学。
复活节前的星期四那天,10 个希腊文词根也学过了,翻译的练习做好了,闲着没事,我们一伙儿便装成鬼,成群结队地走到山谷底,把裤脚卷上膝盖,像纯朴的渔夫那样在阿维龙河的静水里捕着鱼。我们希望捕到花鳅,因为这种鱼儿还没有小指头那样粗,又因为它在泥沙上、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深受我们喜欢。我们指望用叫做三叉戟的叉子叉刺它。当鱼捕到手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地欢呼胜利。更多的情况是,花鳅这个调皮的家伙一看见叉子刺来了,就立马摆三下尾巴,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以,在这种奇迹般的捕鱼过程中,我们却还是很少得手的。
但是,在附近的草坪上,我们从那里的苹果树获得了补偿。苹果总会为调皮捣蛋的孩子带来欢乐,尤其是在不属于自己的那棵树上摘下来的。我们大家的口袋都被这些偷来的果子塞满了。
此外,我们也还有另外一种娱乐消遣的方式。在那里,火鸡群遍地都是,它们随心所欲,到处游逛,把农庄周围的蝗虫嚼得一个不剩。
如果农庄没有人出现,大伙儿就会玩得十分惬意,十分开心。我们每人抓一只火鸡,把它的头压在翅膀下面,让它摇晃片刻,然后再把它放在地上,让它侧卧,这只鸟儿就不再动弹了。整群火鸡都被我们这些讨厌的家伙任意摆布,于是草坪就好像是一个屠宰场,到处都是死了的火鸡,到处都是奄奄一息的火鸡。
受到骚扰的家禽会发出咯咯声,这样,就会有农家女拿着一根杆子赶来。但是,我们也非常敏捷,我们迅速逃跑,而且篱笆后面只会留下我们阵阵的笑声,我们早已溜之大吉。
现在,就是在火鸡熟睡的美妙时刻我的动作还会像童年时代那样利索吗?今天我的目的是进行一项研究,不再是小学生时想着调皮捣蛋。我正好有个试验对象,一只火鸡,它即将成为圣诞节的欢乐的受害者。我就像在阿维龙河边摆弄种禽鸟一样摆弄它,我把它的头深埋在它的翅膀下面,在用手让它保持这个状态的同时,也会从上到下慢慢摇晃鸟儿 2 分钟。
让我们诧异的结果产生了,虽然像孩提时代一样的操作,但效果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好。火鸡已经丝毫没有生气和活力了,它侧着身子倒在地上,任凭我们怎样摆弄。如果不是它的羽毛时而鼓胀,时而消缩,让我们知道它还有呼吸,我们一定会以为它死了。它也的确像只死鸟,它在“临死之前”的抽搐中,爪子会变得冷凉,并且会蜷缩起来收缩到腹部下面,这个情形不论谁看了,都会觉得很凄惨,我导致的这个结果,确实让我感到很愧疚。可怜的火鸡,如果它就这样死了,事情可就糟啦。
但是,我们不用担心,它很快就醒了,而且还立起来了。虽然它的身子有一点儿摇摇晃晃,尾巴也悬垂着,而且神情窘迫,但很快这些就过去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这只鸟儿便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这种麻木迟钝的状态,恰好就介于睡眠和死亡之间,而且它所持续时间的长短也不一样。静止不动的状态,多次在我那只火鸡身上出现。出现之前,每次都会有适当的间隔,这种状态有时持续半小时,有时也不过几分钟。和昆虫一样,这些区别产生的原因,我们想要把它弄清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然后我试着用珠鸡试验,没想到结果更加让我满意。它那昏昏沉沉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我对这只鸟儿的状况也感到惴惴不安。它的羽毛丝毫也没有显示出它在呼吸,我开始忐忑不安,自己也在怀疑这只鸟儿是否真的已经死了。我用脚稍微在地上把它挪动一下,它纹丝不动。我再去挪动它,它抽出了头,站立起来,平衡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最后逃走了。我很吃惊,它的麻木状态竟然超过了半小时。
现在轮到用鹅来进行试验了,可问题是我没有鹅。不过还好,我的邻居把他的那只鹅给了我,鹅被我带来时,身子摇摇摆摆。我的寓所充满了它那像喇叭似的嘶哑声。但没过多久,它就不叫了。这只强壮的蹼足类动物躺在地上,头埋在翅膀下面。它静止不动的状态同火鸡和珠鸡的都一样。
试验完了鹅,现在该轮到母鸡和鸭子了。它们同样支持不住。但是,它们没有生气活力的状态持续得短些。难道是我的方法对身体细小的动物比对身体粗大的动物效果要差一些吗?如果我相信鸽子,情况就很可能是这样的。因为用我的方法,它只屈从了 2 分钟,睡了 2 分钟觉。但雏鸟、翠雀却更加倔犟顽固,我只能使它们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几秒钟。
随着生命活动在个头较小的动物的内部越来越精细,装死所持续的时间就越短,昆虫已经让我们大概明白了这一点。大头黑步甲在一小时内一动也不动,而矮小的光滑黑步甲无论我怎样把它推倒,它也不屈服,这让我很感到厌烦。大粉吉丁就长时间对我的摆弄无所事事,而亮丽吉丁还是一个矮子,却不听从我的摆弄。
让我们先把块头大的动物搁在一边,因为我们对它研究得非常少,它对我们作用不大。我们只需要记住这一点:用一种十分简单的巧计,可能会让禽鸟进入死亡状态。我的那只鹅、那只火鸡和其他禽鸟,它们都是为了欺骗折磨它们的人而耍弄的花招吗?其实,它们当中谁也没有想到装死这个技巧,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它们是真的陷入了一种很深的迟钝麻木的状态。说起来一句话,它被施了催眠术,不得不出现这种状况。
很多人都知道这些情况。从时间上看,它们也许在催眠术科学或者人工睡眠科学中出现的是最早的。那我们这些罗德兹的小学生,又是如何了解到火鸡的睡眠这个奥秘呢?我们敢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从书本里了解到的。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奥秘是从哪儿得来的,它像所有进入儿童游戏的事物,是不能被破坏的,好像自古以来就从一个被授以奥秘的人传到另一个人。
如今,在我居住的塞里昂的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变化发展的情况,催眠禽鸟这门技术,年轻的学徒倒是到处都是。有时科学的起源也十分的卑微,谁也没有料到,游手好闲的小家伙的调皮捣蛋行为,竟然成了催眠术这门学问的源泉。
我刚刚把昆虫摆弄了一番。从表面上看,这些动作与当年农家妇女用鞭子追赶我们时,就像我们对火鸡的摆弄一样幼稚可笑。可是,我们千万别笑。一个严肃的问题就隐藏在这些天真幼稚的行为后面。
令我们感到吃惊的是,昆虫装死状态同家禽装死的状态竟然没有什么差别,它们的相同点表现在:都有死亡的形象,都迟钝呆滞,都有肢体的抽搐,都随着刺激物的介入静止不动的状态会提前消失。这种刺激物对昆虫来说是光线,对鸟类来说是声响。寂静、阴影和安宁则会使装死状态持续得更久。这种持续时间的长短不一,在各种动物之间千变万化,似乎跟肥胖程度成正比。
一个人去催眠被催眠的对象时,就拿人来说,施催眠术的人会发现,他所诱发的催眠程度会很不相同,他对一个人实施催眠可能成功,对另一个人却可能遭到失败,所以在催眠时,我们必须找好对象。同样,在昆虫当中进行选择对象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并不是每个昆虫都对试验者的试验作出反应。其他像什么无法驯服的,拼死反抗的,或者只是处于短暂静止不动状态的昆虫数不胜数,但我精选的试验对象却是大头黑步甲和粉吉丁。
昆虫从装死恢复到活动状态,让我们挖掘了一些十分让我们关注的特点,接下来就让我们去看看这些特点。我们再去观察接受了含醚蒸气试验的对象。这些虫子确实已经被催眠得一动也不动,毫不质疑,它们不是在耍花招,而的确是在死亡的门槛上。如果不是我及时把它们从蒸发了几滴乙醚的短颈大口瓶里取出,它们早就死亡了,就再也不会从迟钝呆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而这种静止状态的最终极限就是死亡。
然而,它们身上的什么迹象又预示着生命活动的恢复呢?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些迹象是:脚上的跗节微抖;触角摇摆;唇须颤动。
当人从酣睡中醒来的时候,突出的表现就是揉眼皮,伸展四肢,打呵欠。那么昆虫从乙醚引发的睡眠中醒来后,同样也有恢复知觉的方式,它摇动细小的趾肢节和活跃全身的器官。
接下来,让我们先来仔细观察一只昆虫吧。这只昆虫受到了撞击震动,受到刺激烦扰,身子翻转,仰面躺下,我们一般都会认为它在装死,其实不然。它恢复生命活动的方式和顺序,与乙醚的麻醉作用消失后的情况一样,首先是脚上的跗节微微发抖,然后唇须和触角都慢慢地摇摆。
如果这只昆虫真的是耍花招,真的是施诡计,那么这些细微的苏醒准备动作对它来说又有什么必要呢?危险一旦消除,它为什么不迅速站立起来拔腿就跑,而是慢慢腾腾做些不合适的假动作呢?我坚信,前面谈到的那个在熊的鼻子下装死的同伴,在这只野兽离去后,不会就在原地长时间伸展四肢,不敢长时间揉擦眼睛,他一定会一起身就溜之大吉。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昆虫非常的狡猾,它是在最小的细节方面也会假装复活!这种猜想和看法是大错特错了,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脚上跗节的颤动、唇须和触角摇摆等等这些前兆,都很明确地说明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即将结束的迷糊昏沉状态,这种状态同乙醚造成的后果一样,但从程度上来说,不是很重。脚上跗节颤动等等迹象表明,被我的计谋弄得动弹不得的昆虫,并不是像民间传说的那样,也不像理论重复的那样,都认为它是在装死。它的的确确是被施了催眠术。
一次震动昆虫的撞击、一次突然感到的恐惧,这不得不使昆虫进入一种半睡眠状态,这种睡眠状态,与被摇晃片刻的禽鸟将头埋在翅膀下面是大同小异的。人有的时候会因为突然的恐惧使全身瘫痪,甚至有时还会置于死地。那么昆虫为什么就不会和人一样,因为娇弱敏感的身体,承受不了恐惧的压迫,而暂时被压垮了呢?如果昆虫稍稍感到有些不安,它就会蜷缩片刻,接着很快恢复平静,恢复生气活力,紧接着就会立刻逃走。但是如果它惊恐万分,它就会出现催眠状态,长时间纹丝不动。
昆虫压根儿对死亡就毫无所知,它又怎么会佯装死亡呢?况且它对自杀这个深重灾难的手段也毫不了解。据我所知,还从来没有一个实例证明,动物能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情感的素质方面最有天赋的动物,有时会因为极度的悲伤而导致体能衰退,对这一点我们是无可否认的。但是,这种现象距离自残、自杀还远着呢。
然而,这又使我回想起蝎子自杀这件事情来,有人肯定这个事实,可别的人却不以为然,极力给予否定。据说,如果蝎子被火圈包围,它就会用自己有毒的螯来刺伤自己。这种说法值得相信吗?只有我们亲眼所见才能弄清事情的真相。
周围的环境在这个试验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在一些大瓦钵里,用一层沙土和陶瓷碎片搭建了一个“栖息地”,也可以说是搭建了一个隐蔽所,里面喂养着一群可怕的昆虫——蝎子。由于它们不符合我进行昆虫习性研究的要求,所以我就把它们用于另一项试验。我共捉到了 24 只粗大的南方白蝎子,是在附近的丘陵上扁平的石头下面找到的,这种令人憎恶的虫子,在日照最好的多沙地带比比皆是。它们总是离群索居 , 名声坏得很。
关于被蝎子蜇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个人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因为我总是小心翼翼的,这避免了我和那些可怕的囚犯之间的接触交往而产生危险。我自己对此毫不知情,还是让樵夫来谈谈吧。他们会因为缺乏先见之明而受到伤害,而且每次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蝎子蜇。
其中一个人对我说:“我喝完汤,在柴堆中小睡,这时一阵剧痛忽然把我惊醒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针在刺我,由于疼痛难忍,我便伸过手去,糟啦,我裤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原来是一只蝎子钻进我的裤子里,正在刺我的小腿下部。这只讨厌的虫子最少也有指头那样长。先生,就这样长,这样长。”
只见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伸出他长长的食指,一边说一边比划。他所比划的蝎子的大小倒也没有让我感到分外惊奇,因为我捕捉虫子时已经见过同样个头的。
他又接着说:“我想再干活儿,可是身上出了冷汗,渐渐地,我的腿就肿起来了,肿得这么粗,先生,这么粗。”他又用手比划起来。只见这个汉子在他的腿边把他的两只手张开着,不过两只手之间隔着有一段距离,据他描述的,有小桶那样粗。
“不错,这么粗,先生,这么粗。虽然那个地方距我家也只不过1/4 里,可是我也是很不容易才回到家里的。只见腿肿的范围还在不断升高,第二天就一直肿到了这儿。”这时他用手指着他的腋窝,告诉我肿到他的腋窝了。“是的,先生,到了第 3 天,肿得我就起不来啦。我耐着性子等呀,等呀,把腿搁在桌子上,等它快点儿好起来。直到我用了一些碱性敷料,这件事才告一段落。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先生,就是这些。”
“另一个樵夫的小腿也被蝎子刺了。那天这个樵夫正在捆扎薪柴,被刺后再也没有力气回家啦,而且他在离家相当远的地方。他倒在了路边,还好,过路的人看见了他,让他骑在他们肩上把他送回了家中,那种情景就像抬死尸那样,先生,就像抬死尸那样。” 他又对我说。
这个乡下人叙述情况时,手势胜过了用嘴的讲述。在我看来,他的谈话没有半点儿夸张,要知道被白色蝎子刺是个十分严重的意外事故。
蝎子被同类刺,自己也会很快倒下。在这方面,我倒是比外来的证据更可靠,因为我自己亲身观察过,自己实践过。
从饲育的蝎子虫中,我取出了两只强劲有力的,把它们作为试验对象。我把它们放在一个短颈大口瓶底部的一层沙土上,并且让它们互相面对着面。如果我发现它们向后退,我就会立刻用麦秆尖把它们逗引回来,继续让它们互相面对着面。这两只受到骚扰的虫子被激怒后,最后终于决定进行一场决斗。毫无疑问,它们把我制造的骚扰都归咎于对方。它们的螯肢是它们防御的武器,一旦遇到危险,它们会将螯肢展开呈半圆形,以便在一段距离之外还能够抓住对方。但突然它们的尾巴都松开,从背上向前伸出。它们盛着毒液的细颈瓶形器官都互相碰撞,在螯牙尖形成一颗毒液,就像很小一滴清澈透明的水珠。
攻击进行了一会儿,一只蝎子正好被另一只的带毒的武器刺中。这下不好了,受伤的那只马上倒下了。胜利者倒很高兴,它在平平静静地啃吃战败者的头和胸的前部,或者换句话说,胜利者啃吃战败者的前部,我们想在那儿寻找头,但只找到腹部。胜利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但一口却吃的时间很长。这只吃虫肉的虫子,在四五天内几乎毫不停歇,吞噬杀死的同胞的肉。吃战败者的肉,这是一种很光荣的事情,这也是唯一可以原谅的。我们的战争是人对人的战争,只要战场上的人肉没有被当做食品,因此,对于人类的战争,我就很难理解。
现在,我终于把这些情况都弄清楚了,蝎子的毒螯可以立即使它丧命。让我们来谈谈自杀这个问题吧。就像另一些人告诉我们的那样,据说有只蝎子在被火炭围着的时候,它用毒螯刺伤了自己,它宁愿死亡,也不愿意受到这样的酷刑。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这只虫子倒值得我们去研究一下。
在喂养的那群昆虫里面,我找出了最粗壮的作为试验对象,然后把它放在燃烧着的炭火中央。风箱把炭火煽到了白热的程度,没想到,这只虫子一旦受到高温的侵袭,就会在火圈里一边后退一边打转。但是它一不小心,碰到了火红炽热的栅栏,于是它到处盲目地倒退,可是倒退又会引起它触碰的剧痛。它每次试着逃跑,结果都是被烧伤得更加厉害,所以它惊慌失措起来。它如果前进,只会受到烧烤;如果后退,它也只会受到烧烤。所以它绝望了,愤怒了,于是只有挥舞它的武器,一把弯曲的刺刀,把它展开、放下之后,再急速地、慌乱地拿起来,由于它表现得这样匆忙,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看到它是怎么出招的。
只要用毒螯刺一下自己的身体,自己便会从所受的酷刑中解脱出来,而这个时刻也终于来到了。然而这个受刑者果真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身子伸直,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它不再动弹,而且毫无生气活力。难道这只蝎子死了吗?看来真的死了,也许它真的用螯钳刺了自己一下。在它最后拼命逃跑的那一瞬间,我没有看见它刺的那个动作。如果它真的刺伤了自己,或者是它的确求助于自杀,那毫无疑问,它已经死亡了。但我看到它死于自己的毒液,速度还很快。
对于这件事,我仍然抱着怀疑和犹豫的态度,无法确信,于是我便用镊子尖把这只死虫夹起来,放在一层清凉的沙土上。1 个小时后,这只虫竟然死而复活了,而且身体也和它接受试验以前同样刚劲强壮。
我对第 2 只、第 3 只又进行了试验,结果都是一样。接受试验的昆虫同样也会在绝望中挣扎,也会在惊慌失措之后,陷入没有生气活力的状态,就像遭到雷击那样,摊开肢爪躺着了,同样,在我把它们放在冷凉的沙土上之后,它们很快恢复了生气。
因此,可以总结一下,之所以会发现蝎子自杀,完全是因为我们受了这种突然昏厥、这种暴发性抽搐的状态的迷惑和欺骗。炭火的高温使激怒的蝎子抽搐起来,这些人对此太过于轻信,才会让试验对象一直都烧烤。如果他们不那么轻信,早一些把虫子从火圈中取出,就会知道,蝎子是表面上死去,之后它很快会复活;就会明白,其实这种虫子自己都不知道自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人以外,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会想到自杀这个最高级的办法。当然除了人以外,也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了解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我们,我们完全有能力避开生活的灾难,而这也是一种崇高的特长。善于思考,这也是我们作为人高于低贱动物的标志。但是,当人要施以自杀的行动时,这无非还是怯懦的表现。
在 25 个世纪前,中国出现了伟大哲学家,他就是孔子。谁要是打算走到自杀这一步,那他就应该向自己重述孔子所说的一段话。某天,这位圣哲在一个树林里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只见他正把绳子系在一棵树上,看来是准备上吊。于是这位圣哲对他说了一番话,大意是:
哀莫大于心死。哀皆可补,唯心死不能。勿以万事于子皆无可救。
试以历多世而无争之理自服。此理为:活则无绝望之事。人能自至哀达至乐,自至难达至福。子其鼓勇若自今日起知生之所值。子其善用寸阴。这种中国式的浅易哲学确实让人获益匪浅。不过它使人不禁会想起一位寓言作家的另一种哲学:
如果我被人致伤致残,无论是缺胳膊少腿,还是患痛风,但只要我活着,这就够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错,圣哲孔夫子和这位寓言作家都说得很对,生命是珍贵的和严肃的。人不能在生命的途程中,稍微遇到一点儿小的挫折,就把生命当成一文不值的东西,然后把它扔掉,这种看法大错而特错了。我们不要认为生命是一种享乐、一种苦难,我们应该把它看成是一种纪律,只要我们没有被批准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就应当竭尽全力地遵守纪律,完成该完成的任务。
提前离开不仅是怯懦,还是愚蠢。要顺从自己的意愿,坠入死亡的陷坑,从这个世界消失,虽然我们具有这种能力,但我们并没有被准许弃世而逃。相反,对动物来说,它向我开辟了完全陌生的远景。只有我们才知道生命的欢庆怎样结束,只有我们才能预见自己的末日,只有我们才崇拜死者。这些重大的事物,别的任何动物都不会想到。当一种质量低劣的科学大肆宣称昆虫自杀的时候,当这种科学向我们断言一只可怜的昆虫用装死来欺诈行骗的时候,让我们要求这种科学更贴近事物进行观察,要求它不要把虫子由恐惧引发的催眠状态,与一种虫子并不知晓的状态混为一谈。只有我们才知道生命结束的结局,也只有我们才具有看见人世彼岸的卓越本能,也只有我们会崇拜死者。
对于地位卑微低贱的昆虫, “你们要充满信心,本能是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诺言的”。这是它们发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