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伦敦荷尔蓬区最古老的一角,有几幢人字屋顶的房屋耸立在那里已经几个世纪了,它们俯瞰着大路,仿佛在闷闷不乐地寻找那条早已干涸的老伯恩河。它们的后面有一个僻静的去处,由两座不规则的四方院子构成,这便是斯坦普尔法学会馆。一个行人一旦从热闹的马路拐进这种角落,便会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耳朵中塞进了一团棉花,靴子里装了一层丝绒底。在这种角落,有一些满身煤灰的麻雀在同样积满煤灰的树枝上唧唧喳喳地叫着,仿佛在互相招呼:“让我们当这儿是乡下玩个痛快吧!”那儿有几英尺见方的菜园,和几码长的沙砾路,在它们小小的心目中,已经足够让它们神清气爽地剧烈活动一番了。此外,这也是伦敦法学家们喜爱的聚集场所之一。它的入口处有一间小小的门房,屋顶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灯,至于它是为了防备什么,或者预防什么人,这与本书无关,因此也无从知道。
当时,修道城还在为远处通过的一条铁路争论不休,认为它危害了我们那弱不禁风的宪政,那是英国人民的宝贵财富。反正每逢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任何变故的时候,总会有人为这个神圣制度变幻莫测的命运而大声疾呼,提心吊胆,或者自吹自擂,程度同样激烈。在那些日子里,斯坦普尔法学会馆附近一带还没有高楼大厦来使它相形见绌。西沉的太阳可以把耀眼的光线投射到它的身上,西南风也可以毫无阻拦地吹进这里。
然而十二月的某一天下午将近6点的时候,既没有风,也没有太阳,只有一片茫茫的大雾笼罩着斯坦普尔法学会馆,蜡烛从当时所有住人的房间中,透过窗户射出混浊而模糊的亮光。里边那个小四方院子角上一所房屋的一套房间中显然也点着蜡烛,房屋那难看的门楣上黑白分明地写着几个神秘的字:P.J.T.1747。
P
J
T
1747
在这套房间中,格鲁吉斯先生正坐在壁炉旁边写字。至于门楣上的那几个字母,他从来也没有为它们伤过脑筋,除非是进出的时候偶然抬头看到,才会想起它们的意思可能是“约翰·托马斯”,或者是“乔·泰勒”。
看了格鲁吉斯先生的外表,恐怕谁也说不准他曾经有过什么抱负,或者失意的事情。他接受了法律教育,从事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起草法律文件,正如毕斯托尔所说的:“聪明的人把它叫做‘不告而取’。”但是“不告而取”与他的结合并不融洽,于是双方同意分手——如果从未结合,也称得上分手的话。
是的,羞涩的“不告而取”不想嫁给格鲁吉斯先生。他追求过她,但是没有赢得她的青睐,于是他们就各走各的路了。但是一股来历不明的风,把“仲裁”吹到了他的身边。于是他不遗余力地维护正义,遵循正道,因而赢得了巨大的声誉。接着,又吹来了一股比较有迹可循的风,把一个肥缺——涉讼财产管理人的职位吹进了他的口袋。就这样,他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个安乐窝。现在他是两份大产业的管理员和代理人,他把它们的法律事务以相当合算的代价,委托给了楼下的那家法律事务所,放弃了自身的抱负(如果说他有过抱负的话),带着他的蜡烛熄灭器,在P.J.T.1747种下的已经干枯的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准备安度晚年了。
许多账目和账册、一沓沓的来往信函以及几只保险柜,点缀着格鲁吉斯先生的房间。不能说它们塞满了这间屋子,因为它们被精心排列得有条不紊。格鲁吉斯先生想到自己说不定哪天会突然死去,以至于留下一些不明不白的事情、不清不楚的账目,心里便会非常紧张。竭尽全力忠于职守,是这个人的生命线。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生命线,有的更为活跃,更为愉快,更为引人入胜,但是每一种都各有各的好处,没有优劣之分。
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奢侈品,甚至连室内的生活用品也只限于保持不淋雨不被冻,有一个相当舒适却有些破败的住处而已。他所谓的私生活,局限在生火的壁炉、一把安乐椅和一张老式圆桌之间,这张圆桌也只是在办公时间之后,才会搬到壁炉前的小地毯上,平时都是直立在墙角里,就像一块发光的红木盾牌。它直立在那里,仿佛在保护背后的食品柜。那里面通常放着一些精美的饮料。外面的房间是文书的办公室。格鲁吉斯先生的卧室位于公共楼梯的对面,楼梯脚下还有一间属于他的没有空着的储藏室。一年至少有三百天,他是到屋子对面的弗尼瓦尔会馆的餐厅用餐的,用餐过后便会返回住处,尽量过着简朴的生活,直到第二天白天,又会在“P.J.T.1747”的那间屋子里开始一天的公务生活。
那天下午,格鲁吉斯先生正坐在壁炉旁边书写,他的文书也坐在自己的炉火边写字。这是一个脸色苍白、脸颊浮肿、头发乌黑的男人,三十岁左右,黑黑的大眼睛没有一点神采,皮肤像是半生不熟的面团,似乎还得送到面包铺去回炉。这位助手是位神秘的人物,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左右格鲁吉斯先生。他就像童话中的精灵,被一道符咒召到了世上,正准备送他回去的时候,符咒却失灵了,以至于他紧紧地附在格鲁吉斯先生的凳子上,再也不走了,尽管撵走了他,格鲁吉斯先生会舒服、自在得多。这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头发乱成一团,整个神情仿佛说明他是在爪哇毒树的阴影下长大的,那里隐藏的谎言比全部植物界还要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格鲁吉斯先生却对他另眼相看,十分器重。
“现在,白扎德,”格鲁吉斯先生在文书走进房间时,从正在收拾的准备留到明天再处理的文件上抬起头来,说道,“那浓雾里的人是谁?”
“德鲁德先生。”白扎德回答道。
“他怎么了?”
“他前来拜访了。”白扎德说道。
“你应该请他进来的。”
“我正准备这样做呢。”白扎德回答道。
客人随即走进了室内。
“我的天哪!”格鲁吉斯先生叫道,从两支办公用的蜡烛之间回头望着,“我还以为你来了留下名字就要离开的。埃德温先生,你好。我的天哪,你被什么呛到了?”
“是被这浓雾噎到了,”埃德温回答道,“它跟辣椒粉似的,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
“它真有这么厉害吗?请将外套脱下吧。幸好我的炉子里火正旺着,这可是多亏了白扎德先生对我的关心。”
“不是我的功劳。”白扎德先生在门口说道。
“噢!这么说一定是我在关心自己,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格鲁吉斯先生说道,“请坐到我的椅子上。不,请你坐在这儿!从这样的大雾中走进来,一定得坐在我的椅子上。”
埃德温坐进了屋角的安乐椅。他随身带进来的雾气,附着在他脱下的外套和围巾上的雾气,马上被热情的炉火吞食一空了。
“我的这副模样好像打算在这儿过夜似的。”埃德温微笑着说道。
“别急,”格鲁吉斯先生说道,“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别急,先坐下来再说。雾可能在一两个小时内就消散了。我们可以在这儿吃饭,就从荷尔蓬街对面把饭菜端过来。要吃辣椒的话还是在屋里吃的好。请你留下和我一起用餐吧。”
“您太客气了。”埃德温说道,同时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对在这儿享用一场别开生面的吉卜赛式晚宴,觉得十分有趣。
“不会,不会。”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你愿意来陪一个老光棍一起吃顿家常便饭,我还要感谢你呢。”接着,他压低了嗓音,眨着眼睛,仿佛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道:“我会请白扎德来作陪。否则他会不乐意的。白扎德!”
白扎德又露面了。
“今晚跟德鲁德先生和我一起用餐吧。”
“如果这是命令,我当然会服从的,先生。”对方回答道,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
“我的天哪!”格鲁吉斯先生喊道,“这不是命令,这是邀请。”
“谢谢您,先生,”白扎德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奉陪。”
“那就这样决定吧。”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麻烦你到对面弗尼瓦尔会馆的餐厅去一下,请他们把摆放的餐具等等送过来。至于饭菜,请要一大碗他们现有的最热最浓的汤,还要值得推荐的最好的现成菜肴,来一盆腿肉(例如羊腿),还要一盆鹅肉,或者火鸡,或者菜单上正好有的小野味,什么都行——总之,任何现成的菜肴,我们一概欢迎。”
格鲁吉斯先生做出了这些宽大慷慨的指示,那口气就像平时念一份财产清单,读一篇课文,或者背诵其他任何的条文一样。白扎德先把圆桌摆好,然后就外出执行任务了。
“你看,”格鲁吉斯先生等文书走后,压低了嗓音说道,“我请他去置办伙食,或者说采购粮草,总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可能会不高兴。”
“他好像很有主见,先生。”埃德温说道。
“有主见?”格鲁吉斯先生回答道,“哦,没有的事!这个可怜的家伙,你完全不了解他。如果他很有主见,就不会待在这儿了。”
埃德温心里想道:“真不知道除了这里,他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但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因为格鲁吉斯先生这时已经背对着炉火的另一角站着,把肩胛骨靠在壁炉架上,撩起了衣服的下摆,准备跟他从容地谈话了。
“我并不是未卜先知,但是我猜想,你大驾光临寒舍是为了告诉我,你打算起程了——我猜想,那边已经有人在等着你——并且如果我对我保护下的小姑娘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托你代办,或者你想起了什么,要跟我打个招呼。埃德温先生,是这样吗?”
“我在起程之前来看你,先生,是为了向你表示敬意。”
“敬意!”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哦!当然了,不是因为着急吗?”
“着急,先生?”
格鲁吉斯先生本来打算显得精明一些——这可不是说他流露出了一丝一毫的这种感觉——他把身体跟壁炉靠得那么近,几乎有些受不了,仿佛要凭借着火力,把他的精明烤熟,让它充分发挥作用一样,就像人们凭借着火力,把精细的花纹印在坚硬的金属上一样。可惜他的精明一遇到客人镇定自若的脸色和态度,立刻不翼而飞了,只有炉火仍在继续燃烧。他呢,不免一怔,然后揉了揉额角。
“最近我到那里去过一次,”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一边整理着他的衣服下摆,“我刚才对你说,那里可能有人正在等你,原因就在这里。”
“确实,先生!是的,我知道咪咪在惦记着我。”
“你在那里养着一只猫?”格鲁吉斯先生问道。
埃德温的脸有些红了,他只得解释道:“我称呼罗莎为咪咪。”
“哦,原来如此,”格鲁吉斯先生说着,往下抚摩了一下头发,“这可是很亲热的称呼。”
埃德温看了他的脸一眼,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反对这个称呼。但是埃德温看到的只是一块钟面,毫无表情。
“这是我给她起的小名,先生。”他又解释道。
“哦,”格鲁吉斯先生点点头说道。但是这种介于无条件赞成和有条件不赞成之间的独特的折中表现,让他的客人更加手足失措了。
“那么,咪——罗莎——”埃德温只得强作镇静,又开口说道。
“咪罗莎?”格鲁吉斯先生反问道。
“我本来想说咪咪,但是改变了主意。那么,她把兰德勒斯的事情告诉你了?”
“没有,”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兰德勒斯,这是什么?一块地产?一幢别墅?一个农场?”
“是姐弟两人。姐姐在修女之家,是咪——”
“咪罗莎?”格鲁吉斯先生插口说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罗莎的好朋友。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先生,我想,罗莎可能向你形容过她,也许还介绍你认识她了?”
“两者都没有,”格鲁吉斯先生说道,“看,白扎德回来了。”
白扎德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男招待——一个慢悠悠的招待和一个手脚利落的招待。他们三个人随身带进来大量的雾,炉火得了这份新养料,烧得呼呼直响。手脚利落的招待把一切担在肩上送过来之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和灵敏的动作摆开桌面,慢悠悠的招待却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站在旁边指手画脚。然后,手脚利落的招待把带来的玻璃杯都擦得亮亮的,慢悠悠的招待则拿起杯子对着光检查。接着,手脚利落的招待飞也似的穿过荷尔蓬街,取了汤又飞也似的跑了回来,然后又飞也似的去取冷盘,又飞也似的跑了回来,然后又飞也似的去取羊腿和家禽,又飞也似的跑了回来,在这中间,还附带地跑来跑去,拿各种各样的器皿,因为他不时地发现,慢悠悠的招待把什么都忘记拿来了。但是尽管手脚利落的招待在寒风中穿梭奔跑,每次回来,还总会挨慢悠悠的招待一顿训斥,只是因为他把雾带进了室内,而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这顿饭吃完时,手脚利落的招待已经忙得气喘吁吁,慢悠悠的招待却堂而皇之地卷起桌布,往腋下一夹,严厉地(如果不能说愤怒地)看着手脚利落的招待把干净的玻璃杯放在众人面前,然后向格鲁吉斯先生发出告别的眼神,意思是说:“你都看到了,一切都得归功于我,我应该得到报酬,这个奴隶什么都无权取得。”随即把手脚利落的招待推在前面,一同走出了屋子。
这就像是一幅拖拉官僚署、一切指挥机关和政府的惟妙惟肖的缩图。这是一小幅应该拿来挂在国家美术展览馆内发人深省的图画。
这场大雾既是导致这次豪华晚宴的主因,同时也为它提供了广泛的乐趣。听到门外路过的小文书打喷嚏,喘气,在砂砾路上跺脚,这些趣味大大地超过了享用厨师们烹调的名菜。慢悠悠的招待看见那可怜的手脚利落的招待走向门口,便打了个寒战,在他还没有开门之前,便吩咐他抓紧关门,这一情景是比糖渍苹果更为可口的开胃品。这里不妨顺便提一下,这可怜的年轻人把腿伸向门口时,表现出了最为优美的姿势,他总是在身体和托盘出门之前,早几秒钟把腿伸出门外(有点像伸出一根钓竿的样子),等身体和托盘出去之后,又总是使腿迟几秒钟出门,就好像麦克白的腿在送他离开舞台时,总得迟几秒钟下场,借以表现他对暗杀邓肯的迟疑心情一样。
主人走下楼去,取了几瓶酒上来,有红宝石色的、麦秸色的和金黄色的,都是很久之前在没有雾的国土上酿制的,后来一直在地窖中睡大觉。经过长期的休养生息之后,它们熠熠生辉,汩汩出声,主动顶向软木塞,帮助开启木塞的活动(就像囚犯向外猛推,帮助暴动者打开狱门一样),然后兴高采烈地一涌而出。如果P.J.T.在1747年,或者他一生中的其他岁月,曾经喝过这样的酒,那么毫无疑问,P.J.T.一定是指“乐不可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