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迷行记(定柔三迷系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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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船靠岸时,他听见船夫一声响亮的吆喝。空中似有浓雾,湿气令人呼吸不畅,仿佛肺里进了水,多吸两口便要呛到自己。扑面而来的江风带着几许早春的寒意和水草的腥味,天应当已经大亮了,码头的行人很多,人声喁喁,夹着小贩的叫卖,耳熟的乡音令人欣慰。

唐潜折回舱中,舱内没有动静,吴悠还在熟睡。他没有料到这位著名的女大夫生活竟然十分懒散,在没有病人的日子里可以睡一整天不起床,懒到连饭都不想吃。他若取笑她,她会立即反驳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在平林馆里睡得太少,几乎夜夜起来赴急诊。有时候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被赶来求医的人塞进轿子里,被轿夫抬着一阵疯跑,她在颠簸中还可以继续打盹,直到看见病人,这才完全醒过来。

隔壁睡着阿春嫂和唐爽,也无任何响动。他决定不打扰她们,先下船到岸上买些新鲜的糕点,也让吴悠她们见识见识蜀中的美味。

这一趟逆江之旅在快到达唐家堡之前唐潜就给唐浔发了一份飞鸽传书,言明自己回家迎娶吴悠之事。他知道唐门与云梦谷的矛盾,想让唐浔事先替他到长辈处疏通,打好招呼,以免到岸时猝然告知,令人措手不及。唐浔当了老大之后行事不免要摆谱,他也欢迎他这么做。作为当家人不能太低调,特别是武功和声誉都不甚突出的唐浔,以低姿态示人,不免会被立即欺负。

所以唐潜完全没料到唐浔会亲自来接他。令他更加料不到的却是见面后唐浔说的第一句话:“你绝对不可以娶吴大夫、不然后果自付。”

唐潜一下子懵了。

从小到大,堂兄弟中唐潜与唐浔最为亲近。虽然武功并非数一数二,唐浔因性情温和、人缘好、懂得讨长辈的喜欢、事事知道与长老会商量,接下唐门这烂摊子以来,倒还把族中大事处理得不温不火。一来大家对他的期望本就不高,几件事情办下来,没有搞砸、没有鸡飞狗跳、没有捅出大篓子、也没有招惹上仇家报复——这就算不错。二来唐家的债务,他挖东墙补西墙、辗转腾挪也算是把最大的几个债主有一顿没一顿地打发着。既不让人家气急、也没让人家吃饱。来讨债他都亲自接待、亲自陪罪、没半分搪塞之意,虽拿不出全款,诚意摆在这里。所以唐浔手中的唐门,过得还算安宁。

于公于私,唐潜觉得唐浔不应当把话讲得这么露骨,生生让他听出了一丝威胁。和他那位性情倔强的父亲一样,唐潜向来吃软不吃硬,一到硬时会强硬到底。唐浔应当很了解他,若真想劝他,也会换一种婉转的能让他听得进去的说法。所以他脊背一凛,摆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他决定不在这种时候争吵。回家第一天就和人争吵——特别是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家——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也许会影响他的终生幸福。所以他很平静地说:“谢谢你来接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去买早点了。”

“唐潜——”唐浔急切地喝了一声,想拦住他。他崩着脸绕过唐浔,径直向前走去。

他还记得出了这条街右行五、六步就是“成记糕饼店”,做得上好的桂花糕和金乳酥。可是唐浔一直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后:“……你应当知道楚荷衣杀了唐家多少人,云梦谷又杀了唐家多少人。你一个人回来也就罢了,还带上慕容无风的女弟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她碎尸万段?就算不为家门仇恨,为了她的安全你也不该带她来唐门!何况唐门的家法——”

“没什么‘何况’、水况!”,唐潜一怒打断他,“想跟你弟媳亲近,现在讨好还来得及。别跟着我,别耽误我今天的大好心情!”

他很生气地甩开唐浔,好像甩掉烦恼一般快步向前。唐浔果然识趣止步,脚声渐渐离他远去。可是唐浔的话却像钉子一样钉进了他的脑中。

虽然唐门子弟遍布蜀中,但家族中的嫡系和头面人物世代都住在唐家堡内,包括唐潜一家。不告而娶本门“仇敌”,非旦会被没收家产、逐出家门、还会遭到严酷刑罚。他当然知道迎娶吴悠不会顺利、极有可能惹起风波,可是他一直以为有唐浔撑腰,加上自己从中斡旋,再加上父母在族中的影响力,说服长老会点头未必是件不可能之事。当然,唐家的老大若不是唐浔,他甚至都不敢带吴悠回来。

转角处传来桂花糕特有的甜腻香味,伴随着一波接一波的糕饼作坊的蒸汽,带给他回家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老板娘唐小如是他母亲的远房堂妹,论辈份得叫四姨。长大后虽然来得少了,每次坐船回来,他都会顺路捎两盒回家。

“哎哟喂,看看这是谁来了?——我家阿潜!”

“四姨。”

“两盒桂花糕、两盒豆沙卷、两盒干果蜜饯——老三样——对不对?”

“对,另加两盒金乳酥。”

“金乳酥?没听说你喜欢这个啊!铺子开了这些年,你从来没买过!”

“嗯……是有别人喜欢。”说话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羞涩,不禁低头微笑。

四姨一下子就听出了端倪,眼睛顿时瞪大了:“有别人?谁啊?男的还是女的?”没等唐潜张口她又道,“看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告诉我吧!四姨也算是替你做过两次媒,只要你这八字还差一撇,我就觉得肩上的担子没松哇!”

正待思索怎生回应,忽听得身后一阵碎步,紫丁香气袭来,他的身边已多了一位青衫美人。

“吴大夫起这么早啊。”唐潜不禁调侃了一句。

“下船也不言语一声,差点以为你掉江里了。”吴悠笑道,顺手接过糕点,正要掏出钱袋付钱,唐潜连忙拦住,“我们和这家是老客户,账半年结一次。”

“老客户?”吴悠歪头看着他,“你家也做生意?”

“做啊。好几种:布庄、古董、客栈、饭馆。”唐潜道,“不要以为我很能干,都是我的一些老家人在帮忙打理。”

“那你究竟打理过一回没有?”

“总管每隔几天会向我报账。”唐潜道,“生意好还是不好,每月挣多少赔多少,一年收入如何,这个我都知道。”

“嗯!”吴悠点点头,“看来你还真能管事,那我们再开一家医馆如何?”

“这个我帮你打理。”他高兴地摸了摸她的头,“亲自打理。谁敢来闹事,全给你打跑。”

四姨看着他们,早已明白了一切:“阿潜,这姑娘是——”

“这是吴姑娘,吴悠。这是四姨。”

吴悠低低叫了声“四姨”,很泰然地将头向唐潜的怀中一歪,见两人手牵手相依而笑,四姨连忙多包了两盒金乳酥塞到唐潜怀中。

可是,当他们肩并肩地在临江小街上散步时,唐潜的心情却忽然沉重起来。

这条街不大,却最繁华,上面酒旗招展、商铺林立。他自家开的店子也有半数挤在这里。以往只要他在街上出现,就会有很多人向他打招呼。有人叫他“唐老板”、有人叫他“唐十一”、小辈的叫他“十一叔”、同辈多呼他“阿潜”、“潜哥”、“潜弟”……基本上根据称呼加上嗓音,他能迅速识别对方,甚至抢在别人说第一句话之前叫出他的名字。——据说他这能力在这条街上还是个传奇。

可如今这条热闹非凡的小街却没有一个人过来跟他打招呼。他听得见身边来来去去无数匆忙的脚步,在这个大家或多或少都是亲戚的唐门聚居地、肯定有很多熟人从他身边路过。为什么大家今天都选择了沉默?

连吴悠都看出了不寻常:“咦——你不是说这里几乎人人都跟你是亲戚吗?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认识你?”

不仅不认识,当街上的人看见他们同行时,都抛来了异样的目光,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唐潜不想让吴悠担心,淡淡一笑:“其实这条街我好久没来了,有好几年了吧。——我没你想像的那么有名。”

——实际上半个月前他还来过这里,以往每隔两三天他都会光顾一次,就算他不大管事,毕竟也是几家店子的老板。

“如果把平林馆开到这里,一定是个好地段。”吴悠可没他想得那么多,她正在四处打量,“临江敞阔,又接地气又接水气,就不知还能不能租到空屋。”她想起了竹间馆,也是开在江边的小街,江南夏季闷热,她偏偏是个怕热的人。

见唐潜沉默不语,吴悠推了他一下:“欸,在江州住了这么久,我早已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我是当真的。你替我留着心,若是有人转让店面,我接。”

“哇,突然间就财大气粗了。”唐潜不禁笑了。本来他觉得,若能说服吴悠留在唐门肯定要大费周折,实在不成,自己就跟她住回江州也没什么。只是家中的生意总还需要一个拿主意做决断的,若是撂下摊子走人,多少还是不放心。他向来不肯多想,逼急了就找个靠得住的老家人总管一切,反正这些年刑堂事多,自己真正管生意的时候也少。而如今听吴悠的打算居然是想在唐门落户,他不禁喜笑颜开,立即说:“别担心没铺面,我把我在这里最大的铺面让给你!”

“让给我?这怎么成?那你家的生意不做了?”

“应当是‘我们’的生意,好吗?”

“对啊,我们的生意不做了?”

“你挣得多呀。我把我的布店卖掉,把位置空出来,正好你也需要钱置办些物件和药材。我都想好了,我家布店占地最大,旁边就是这一带最大的药堂,咱把医馆开在那里最方便。”

“太好了!”吴悠连连点头,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你让阿春嫂把阿爽带哪儿玩去了?”

他愣了:“我一个人出来的,出来时她们还在船上。”

“没有。”吴悠摇头,“船上肯定没有,我找了一大圈也没看见,还以为是我起晚了你先带着春嫂和孩子下去逛街了。”

他顿时急了,拉着吴悠的手就往码头跑。吴悠被他着急的样子吓了一跳,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是我大意了,忘记唐门的人有多么仇恨云梦谷了。”

“你是说——”吴悠不敢再想下去,不由得加快脚步,跑了两百多步,远远看见码头上挤着一群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他们快速挤到人群中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落水女人。唐潜听见吴悠尖叫了一声:“阿春嫂!”

众人见有亲属赶到,连忙后退,给他们让出一块空地。吴悠抢步上前摸春嫂的脉息,脉息已无。其实她惨白的脸色和颈间的一道剑痕早已说明了一切。那一剑割得恰到好处,是高手所为,仅仅把血管切开一道小口,不至造成明显创痕。春嫂的双手是倒绑着的,在水中越是拼命挣扎,伤口放出来的血就越多。她显然在水中挣扎良久方才死去。

可惜这一切唐潜都无法看见,却从吴悠发抖的手指和惊慌的抽泣中明白大事不好。

“阿春嫂怎么了?”

“死了。”吴悠忽然用力甩开他,“爽儿一定还在水中!放开我,让我下去找!”

阿春嫂是带着唐爽跟他们一块儿来蜀中的。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寡妇,因小产失血得了虚症,夫家嫌她成天躺着不干活儿,吃药又贵,便日日不给好脸色,以致她气得想服毒寻死。被人送到平林馆,吴悠不但帮她解了毒,见她被人嫌弃无家可归,索性让她住进馆内调养。过了数月阿春的虚症渐愈,吴悠便让她留在馆内帮自己打下手,顺便带一下孩子,阿春心怀感激,事事尽心,三人处得好似一家。

见吴悠不顾人劝就要往江中跳,唐潜虽知她水性素佳,但这大江的风浪远非唐家堡的小湖可比,何况初春气候寒冷,人根本不可能在水中久留。于是死死将她拉住,说道:“爽儿不一定落水,多半可能是劫持。阿春一定是拼命抵抗时被推入水中的。她的身上可有伤口?让我摸一下。”

吴悠将他的手指按在阿春颈上的伤痕处。他细细地摸了一下,忽然沉默。

“你知道是谁杀的?”

他点点头:“现在你很危险,在找到爽儿之前,我要把你托付一个牢靠的人。春嫂的遗体,我让柏叔帮我们殓葬。”

“一个牢靠的人?谁?”

“唐芃。”

唐潜还清楚地记得几年前自己踏入万象更新堂时的情景。老大唐澜让他去飞鸢谷完成一个危险的使命,令他差点死在小傅的刀下。今天他有一种预感,这次进了万象堂,有可能不会活着出来。

万象堂靠近后山,又是长老会处事的地方,平日谁也不会随便来这里,大堂内阴森森有股寒气,他以为要见他的人还没有来,凝视屏息之后,却听见坚硬的青砖传来轻微的足声。

尽管唐潜听力惊人,他知道在唐门中仍有那么一两位高手的轻功可以高强到令他完全听不见任何足音。而此人的脚步明明轻如风中柳絮,却偏偏着意弄出音乐般的声响,这是故意要告诉他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炫技、也是一种礼貌。虽然这位高手知道唐潜也不在乎什么意外的声响,他不想让自己的出现惊到他。

在唐门中轻功如此高强,却还保持着某种旧式礼貌的,在他印象中只有一个人。

唐潜将头略微向左一偏,准确地将自己空洞的目光对准了来人的脸:“九叔。”

“阿潜。”

九叔唐隐竹的声音很淡定,似乎还夹着一丝长辈的亲热。但唐潜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九叔是唐淮的父亲,唐淮死于小傅之手,小傅是云梦谷的人。——所有的仇恨顷刻间有了方向。九叔曾数次去神农镇向小傅约斗,都败在他的刀下。这种耻辱,不堪忍受。

“请坐。”唐隐竹道。

唐潜感到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引向一旁的太师椅。他有点抗拒想站着把话说完,但同时袭来的还有一股巨大的内力,似乎压迫着他向坐椅走去。他当然可以抵抗,但势必会做出很大的动作,无端增加了对方的防范。他于是微微一笑,顺势摸到一把椅子,淡然坐定下来。

“你应当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吧。”

“我的女儿唐爽在什么地方?”唐潜径直问道。

唐隐竹很惊讶地哼了一声:“你的……女儿?”

他点点头。

“不是吴悠的私生女?”

他摇摇头。

“是吴悠和你的……私生女?”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唐潜觉得这么说,唐爽好歹成了唐家的人,论资格也排在九叔的孙子辈,也许他会看了自己父母的面上,不对唐爽下杀手。他又觉得九叔的举动有些怪。照他的习惯,拿住小女孩做人质要挟,作为一位前辈来说是很丢面子的,而当时吴悠明明也在船上,何不拿住吴悠更方便。显然九叔并不想过分地激怒他。

“你的女儿很好。”

“那您什么时候把她还给我?”

“当你把吴悠送回江州的时候。”他说,“唐门不欢迎云梦谷的人,这一点你很清楚。你为了她还坐过半年的地牢,难道还没坐过瘾?”

“唐门若是不让我娶吴悠,我将退出唐门。”

“你是指,把你从三哥那里继承着的财产也全数退出?”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财产,凭什么要退?”

“退出唐门就意味着你将断绝与唐门的任何干系,包括财产上的干系。如果你愿意带着吴悠离开蜀中,此生不再与唐门往来,我们不阻拦,婚娶随便。”

“您没有权利没收我在唐门的家产。”唐潜道,“这不您一个人可以做的决定。”

“我正在向你宣布长老会的决定。”唐隐竹冷笑,“万象更新堂就是长老会宣布决定的地方。不然我何以请你到这里来?”

“如果是长老会有决定,为什么一个长老都没到?”

唐潜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唐隐竹的痛处。九叔是个野心极强的人,武功亦高,论资排辈他早该进入长老会,却不知为何人缘不好,总也进不去。

“就在你离开蜀中的这几天,长老会决定增加一个人,那就是我。”

他冷笑了一声:“唐门的烦恼多如牛毛,作为长老,九叔似乎应当多操心振兴家族的大事,何苦与我为难?”

“与你为难?是你故意与唐门作对罢?如果你喜欢吴大夫,愿意把她当作朋友,带她来蜀中逛逛,看看风景,我不反对。但娶她过门?娶慕容无风的女弟子住进唐家堡?唐潜,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云梦谷都不用请刺探了,每年回次娘家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唐门的破落就是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子孙们弄的!”

“禀告九叔,吴大夫已经脱离云梦谷了。”

“怎么可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只是说说罢了。”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随便杀人劫持小孩!我会告官。”

“告官?请便。”九叔嗤笑,“我绝对不会承认。”

“也就是说,您不会把唐爽还给我?”

“除非你在这里向我发誓,不娶吴悠。”

“这不可能!”

“七爷的话:你若执意娶吴悠,就不是唐门的子弟。”

“我不仅要娶吴悠,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办喜事,把她风风光光地接进唐家堡唐隐嵩的宅第。”唐潜向来不接受威胁,冷冷地道,“你奈我何?”

“那你就是不想要你的女儿了。”

唐潜忽然沉默。

大堂的空气一阵窒闷。他忽然听见门外的回廊有几个轻微的脚步。而唐隐竹明明很清晰的脚步声,忽然间却消失了。

还未等他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大力向他袭来,掌风霍霍有声,吹得他耳间长发蓦然飘起。他还记得大堂的左手有一个木架,架着一排唐澜从各地搜集过来的“古代兵器”,原本只是做装饰之用,目的无非是为了让这万象堂更有威严。想到这里,他迅速后滑两丈向左飘去,从架上抽出一把钢刀。

此刀号称“大夏龙雀”,乃夏国国王赫连勃勃所用之百炼钢刀,下有龙雀大环。他用指尖轻抚刀背上的铭文,吟道:“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唐浔有次告诉他,这刀不是真货,乃是铸剑名师鲁隐泉晚年的一名弟子所做的仿制品。刚买回来的时候,刀峰闪亮、吹毛断发、引来众子弟围观。但在万象堂上一放几十年,虽有侍女经常拂拭,也只是作观赏之用,谁也不曾真的动过它,或者拿它去与人交锋。他摸了摸刀刃,心中一阵沮丧,居然都没有开刃。

唐潜对九叔并无太多好感,源于父母当年就和九叔一家并不亲热,这其中涉及到一些家族的财产纠纷,因唐隐嵩夫妇对唐门的贡献,长老会在分配财产时多分给了他们一些。此事引起几位堂叔的强烈不满。当年吴悠盗醉鱼草之事唐潜被罚,九叔在其中吆喝得最为卖力。

他听见“呛——”的一声,一道凌厉的剑风袭来,直取他的咽喉!他只得立即用刀背一挡。剑锋割在刀脊上,一拖一撇,两人内力相当,一吸一附,粘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唐潜不禁皱了皱眉。他原本以为九叔此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将他吓走,原来竟要取他的性命!

忽然间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朗声道:“九叔,四哥的死,您总不能把账算到我的头上吧?”

唐隐竹的剑招如江海翻腾之势向他涌来。他只能仓促抵御,左右闪避。毕竟是位长辈,又住在一起、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年过节还一起吃饭,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取他要害。

他不提唐淮则罢,一提唐淮唐隐竹的脸顿时扭曲了,只听他咬牙切齿地道:“怎么不算在你的头上?他是我的独生子,尚未婚娶,这么一走,相当于你九叔断了后,我不恨你恨谁?!”

他被唐隐竹一直逼到梁柱,梁柱木厚,他便绕梁游走,听见耳后“夺夺”数声,剑剑扎向他的咽喉,都被他避开,在梁柱上留下一排两寸深的削痕。

两人在大厅里打得难舍难分,唐潜终于明白再不下狠心必成九叔剑下亡魂,于是反手一刀,同时激发内力,算好唐隐竹会向右回避,一掌拍去直中胸口!唐隐竹闷吭了一声,回退数步,内气翻涌,不禁“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知他受伤,唐潜没有穷追,反而向后退了十步,垂首道:“四哥的死,您应当恨小傅。如果您杀不了他,小傅不是我的对手,那您也杀不了我。”

“是吗?”唐隐竹阴阳怪气地反问了一句。

正在这时,唐潜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急忙屏息而退,向大门外逃去。虽然不知这是哪种毒药,自幼长在唐门,他知道遇见这种情况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即屏息,离开封闭的场所,到开阔有风的地带。可当他快要到逃到门口,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室内香气越来越浓,而唐隐竹却不见动静。唐潜觉得额头一阵暴痛,那浓香似乎钻进脑中,仿佛一把刀子在切割他的脑袋。他困难地吐出一口气,为避免吸进更多,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几步间便觉浑身酸软,已不能举足。

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唐潜醒过来时发现有一只小手在拼命地拍着他的脸。

“爹爹!醒醒!爹爹!醒醒!”

仍然觉得头胀如裂,他勉强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只温暖的小手。

“爽儿?”

“嗯!”

唐爽稚嫩的声音有一种低低的回音。本来略感欣慰的他,心又沉了下去。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唐门的地牢,这里长年没有任何灯光,小女孩怕黑,一时间他不敢想象唐爽何以抵抗这黑暗的关押。

“爽儿,你在这里多久了?”

“大概两天了。”

“我呢?我躺了多久了?”

“也是两天。您一直没醒!”

“你妈妈呢?你妈妈不在这里吧?”

唐爽摇了摇头,猛然想起自己摇头唐潜看不见,又道:“不在,这间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你饿吗?”

“他们有时候送点吃的过来,还有水。”

他紧紧搂住她:“难为你啦,一个人呆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怕不怕?”

“开始怕,有爹爹在身边,就不怕了!”

他在心中深深叹道:“这一回,恐怕爹爹也不能救你了。”

九叔的茶寮乃侧室一斗,与书斋相傍。他拿着火箸往炭箱里通了一通,烧好炭火,煮上香茗,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唐淮去世后,他已记不清过了多少个“自斟自酌”的日子,深悔当年若不是因为自己野心勃勃,一心一意要把唐淮推入长老会,推上唐家老大的位置,也许今天他还在含贻弄孙、颐养天年。

侍者送上来一只朱漆拜匣,他打开一看,瞄了一眼落款处的“吴悠”二字,鼻子哼了一声,道:“这女人又来了?”

侍者点头。

“上次不是说让她滚吗?”

侍者道:“她让我告诉您,她会在万象更新堂内等着您。”

他的眼睛瞪大了,这女人说的话简直是匪夷所思:“她?她有几个胆敢去万象更新堂?”

“她说——”侍者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顿时被浇了一脸的茶。

“她说什么你快说!你以为你是说书的,要吊我的胃口吗!”唐隐竹终于暴躁了起来。

“小的不敢。她说,不仅她在万象更新堂等您,所有的长老都会在万象更新堂等您。”

“哈哈哈——”他发出一阵狂笑,“唐潜这中规中矩的孩子,居然找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怪不得他是老和尚的木鱼儿,天生挨揍的货!她是什么人?居然叫得动长老会?我要有什么事想把这七个人请齐,还要费半天口舌。”

“所以……”侍者吓得舌头直哆嗦,“七爷让我告诉您,务必现在去一趟……”

七爷是目前唐门火字辈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人,也是长老会的首领。七爷发的话,谁也不敢不听。

他怔了一下,脸色微变,匆忙站了起来。

万象更新堂里的八张太师椅只空着一张。唐隐竹阴着脸踱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发现其他几位长老的脸色也跟自己差不多,都好像昨天刚输光了家产的样子。倒是对面坐着一位窈窕的女人,一手端着茶碗,仿佛自己是贵客一般,很优雅很淡定地喝着。

七爷咳嗽了一声,道:“人都来齐了,吴大夫,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吗?”

吴悠将茶碗一放:“七爷、各位长老。唐门抢走了我的孩子、挷走了我的夫君,不是我有话说,是你们欠我一个交待。”

七爷道:“姑娘打着慕容谷主的名头,来跟大家协商解除债务的事,原来只是一个幌子?”

——吴悠知道唐门所欠的债务中,有很大一笔来自云梦谷。唐门借钱太多,借的人太杂,但主要的债务集中在药业。债务在几个药商的手中转来转去,最后不知为何,有一大笔巨债就转到了云梦谷的名下。当年唐浔邀请慕容无风来唐家堡祭奠楚荷衣,最大的动机就是希望慕容无风缓解这笔债务,不要过于催逼。慕容无风回到云梦谷后,果然过了好几年都没提此事。

但债还是债,是债都要还。所以吴悠提出商谈债务,七位长老立即来了。

“当然是幌子!”唐隐竹干笑一声,“你想要什么交待?姑娘你是慕容无风的头号弟子,还敢往唐门嫁,你是看中唐潜眼瞎,好来这里做刺探是吧?牺牲可真不小哇!”

吴悠道:“男婚女嫁,你情我愿。唐潜的父母都已过世,这事他答应就行了,还轮不到九叔您来做主吧?”

“我们都是他的长辈,怎么就不能做主?唐家堡和云梦谷仇深似海,唐门子弟怎么可能与云梦谷的人有干系?”

吴悠淡笑着将茶盖一扣:“我吴悠入谷行医,拜在慕容先生的门下,曾经立誓此生治病救人,不沾邪门歪道。如今我退出云梦谷,当年的誓言一概作废。今日酉时,你们若还不把我的夫君和孩子平平安安地还给我,我一个人就可以灭掉整个唐门,就从诸君开始。”

“吴大夫好大的口气!你一个人就能灭掉唐门,怎么灭,我倒要请教。”七爷道。

“你们都收到了我的拜匣?都看了我的拜贴?对吧?只要那两样东西你们沾上了任何一样,甚至没用手摸,只是与它们同处于一个房间,那都活不过今晚。”

她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向外走了两步,转身又道:“三月蚺蛇交构,秽浊之气就在唐门后山。我知道有一种花的种子能发出酷似雌蛇的气味,我为诸位准备了好几麻袋埋在妥当的位置。蚺蛇的瘴气是世间五种瘴气中最毒的一种,轻者五六日、重者一二日即死。这世上只有慕容无风和我知道它的独门解药。诸位若是不将我的相公和女儿完璧归赵,我就舍命陪你们到阴曹地府走一遭,不过,我要全部唐门的人来陪葬!”

吴悠丢下这句话,转身拂袖而去。

七爷怔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快步走进来一个人,是唐浔。

“大事不好!”他大声道,“后花园内忽然爬进来几百条大蛇!把女人孩子们都吓得尖叫乱跑!”

临江街上平林馆开张的日子也是唐潜与吴悠大喜之日。

他们在街上选了一家僻静的院落,唐潜将自己在唐家堡里家具都搬了过来。院落虽小,也不及堡内豪华敞亮,但毕竟这是一个温暖的新家。

喝过喜酒、闹完洞房,他们双双坐在床边。唐潜用手往吴悠的脸上摸了摸,忽然道:“咦,她们没给你戴上盖头?”

吴悠笑了:“戴什么戴,麻烦死了,你又看不见我的脸。”

“谁说的。”他轻轻地道,用手指轻轻地摸着她的眉头,“我的手可以看见。你的颜色会印上我的指尖,那就是一只画笔,在我的脑海中,画出一个……完完整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