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总统们:民国总统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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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黎元洪:菩萨总统梅开二度(5)

丁徐两人脾气都很暴躁,形同水火,为社会八卦新闻和小道报纸增加了许多报道素材。先是丁世峄援引同党、内务总长孙洪伊在国务院内部和徐树铮抬杠,意图扩大本派力量;后来又联络国会议员,在11月初以“侮辱”元首、“蒙蔽”总理、强迫盖印、“伪造”文书、擅发院令等“罪名”弹劾徐树铮。丁世峄、孙洪伊积极谋划,图谋推倒段祺瑞内阁,抬出孙洪伊为新总理。段祺瑞、徐树铮先下手为强,抓住孙洪伊的人事把柄,先把孙的免职令送到了黎元洪的案头。黎元洪拒绝盖印,府院之间再次爆发冲突。最后还是徐世昌出面调停,以徐树铮、孙洪伊同时免职的结果暂时缓解了府院之争。

以上就是府院之争的开始情节。追问起因,在一个习惯了集权专制的社会中,突然实行分权制衡的政治制度,大家都不习惯,也不知道怎么做。袁世凯死后,责任内阁制度恢复了。但总理应该发挥什么作用,总统应该怎么对待内阁,黎元洪和段祺瑞都不知道怎么做。由此可见,一个新式政体在古老国家要想生根发芽,是一件多么漫长和艰难的事情。

而其中夹杂的权力考虑,让问题更加复杂了。黎元洪出任总统,北洋系内部反对声不断。一些不满者曾经涌进段祺瑞的国务总理办公室,要推举段祺瑞或者徐世昌为总统。段祺瑞不愿意出任总统。他的考虑是,在责任内阁制下,总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总统权力被削弱、总理权限要大增。徐树铮就任后即制定了《国务院权限节略》,以完善责任内阁制为幌子,独揽大权。黎元洪有些侥幸地接任了总统,希望有所作为。他也知道责任内阁制下的总统权力有限,可认为具体政务可以不问,但重大问题总统则必须过问,而且可以插手任何政务——如果总统认为有必要。除府院之外,国会是分权制衡的第三方力量。段祺瑞“屈任”总理原本是看重总理的权力,对国会的掣肘心怀不满,现在又多了一个好事的总统,对黎元洪很有意见。他曾向党徒发火说:“我是叫他来签字盖印的,不是叫他压在我的头上的!”

制度不适,加上权力考量,府院之争的烈焰难免越烧越旺。

1917年3月1日,法国邮船Atlas号被德国潜艇击沉,搭乘该船的中国劳工500余人身亡。消息传到国内,激化了府院之争。

段祺瑞内阁之前力主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其中有日本怂恿和列强答应提供外债的现实诱惑,也有段祺瑞想借机收回部分权益,参与战后协约国和会的打算。所以,内阁以中国劳工遇害为借口,向希望中国参战的协约国预支了部分优惠条件41、通过了对德绝交案及《加入协约国条件节略》。3月4日,段祺瑞亲自到总统府请黎元洪在文件上签字盖印。黎元洪加以拒绝。黎元洪不是没有看到参战对中国的利益,而是受美国的影响,觉得参战时间尚早。同时,他看到段祺瑞突然拿出与德国断交和加入协约国的决定,心里天然产生了抵触情绪。因为参战是国家大事,内阁竟然事先没有征求黎元洪的意见就做出了决定!于是,黎元洪说,参战大事需要先经国会讨论通过,文件暂不签署。段祺瑞之前做了大量工作,一见文件受阻,来了气,说,宣战媾和确因由国会决议,但绝交案和节略只是向各国表达意见,并非宣战,等以后正式宣战时再提交国会讨论。黎元洪反驳说,这两个文件是宣战的先声,宣战媾和是大总统特权。意思是说,我不同意宣战,你能奈我何。段祺瑞放出了狠话,说约法规定国家是责任内阁制,大总统既操特权,不认为我主持政务承担责任,我就只能辞职,不敢肩负重任了。说完,段祺瑞甩袖而去,宣布辞职前往天津。

这是段祺瑞第一次辞职,让黎元洪真切地感受到了谁才是北京真正的主人。段祺瑞经营北洋中枢多年,盘根错节,他遽然去职,北京政务陷入了混乱。黎元洪根本控制不了局势。远在南京的北洋中坚、副总统冯国璋见总统和总理闹僵了,马上出来调停。调停的结果是黎元洪请段祺瑞回京复职,在权限上做大规模让步,同意以后不反对内阁既定外交方针,不干涉内阁对地方的训令,“阁拟命令总统不拒盖印”。段祺瑞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黎元洪灰头土脸地请他回京复职。段祺瑞得意洋洋地电告各方“连日首座迭次派员挽留,十数政团踵接责难,副座复严行敦促”,所以自己勉为其难留任总理。

国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对德绝交案。3月14日,黎元洪下令与德国断交,中国随之接收了德租界,停付德国庚子赔款,接收德国在华财产,获得了加入协约国阵营的一些利益。对德绝交之后,在参战问题上,黎元洪联合国会与段祺瑞内阁再次激烈争执。此时的府院双方颇有赌气抬杠的意思,凡是国务院(总统府)支持的总统府(国务院)都反对,进入了“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歧途。段祺瑞一意推动中国参加一战,除了乘机图强的打算外,还想以此压倒黎元洪。黎元洪则以“舆论界皆不赞成,我是服从多数者”为辞,不同意参战。结果,“府方以院为专擅,院方以府为干涉,而政客构煽其间,以势力消长之说,挑拨双方感情”;“双方之裂痕已深,名曰外交问题,实则府方谋倒段,院方谋倒黎,已为公开之秘密矣”。双方逐渐偏离理智轨道,开始“施展手段”要把对方扳倒。

最先跳出正常程序之外、寻求非常手段解决问题的是段祺瑞一方。段祺瑞在北洋系统中人脉广,关系多,要找外力很容易。坐镇徐州的张勋是个头脑简单的军阀,拖着一条大辫子,对和国会打得火热还扬言军民分治的黎元洪很看不顺眼,早就嚷嚷开了。刚好,其他北洋系统的地方督军、军阀也对黎元洪继承袁世凯位置不满,更信奉枪杆子干政的古老传统,就推张勋出头组织了“督军团”42。督军团支持段祺瑞扳倒黎元洪,支持借款参战。很多人还赶到北京来给段祺瑞打气。段祺瑞有恃无恐,主持内阁通过参战案。

黎元洪的外力就是国会和舆论,将内阁的参战案提交讨论,希望能在讨论中拖延中国参战。先是部分国会议员讨论,再是提交全院委员会讨论。没等讨论结果出来,段祺瑞一派就等不及了。陆军次长傅良佐主张“国会不通过,便解散国会”;如黎不盖印,“即去黎元洪,硬行解散”,总之是“非去黎元洪,毫无办法”。傅良佐可不是说说而已。参议院全院委员会在讨论参战案的时候,突然有数千人手持各种“公民请愿团”的招牌围困会场,辱骂、殴打议员,威胁国会尽快通过参战案,“如再不能开会,即请政府下令解散,若政府不肯,我等用火将议院烧却”。议员们这几年见识的威胁多了,对傅良佐的“小把戏”不怕了,搁置讨论参战案,要求段祺瑞和内务、司法总长到场接受质询。直到晚上,段祺瑞才姗姗来迟,驱散了院外的“公民请愿团”,这事才算了结。被困终日的议员大发通电:“民国成立以来,北京公民团凡三见,一见于癸丑选总统,再见于乙卯请愿劝进,皆系当局主使,通国皆知。此次于政府所在地聚众数千,威迫议会,殴打议员,为时至十二点钟之久。政府既不防范于先,又不即行驱散于后,巡警陆军鸠行鹄立,对于现行犯罪之暴徒,任其肆行无忌,毫不过问。暴徒之执重要职务者,皆系军人。此中究竟何人主使,当为国人所共见。”

这封通电将府院之争推向了最高潮。部分内阁阁员厌恶北洋军人威胁国会的举动,三人宣布辞职,外交总长伍廷芳不告而别,致使段祺瑞内阁不足法定人数。所以国会搁置参战案的表决,提出改组内阁、补充内阁成员,再讨论参战与否。

段祺瑞看到形势不利,决定解散国会。很快,九位地方督军、省长及督军代表上呈黎元洪,不满国会权力过大,声称“今日之国会,既不为国家计,是已自绝于人民代表资格,当然不能存在”,恳求总统“毅然独断”,立即解散参众两院。黎元洪毫不示弱,召见领衔的吉林督军孟恩远等人,说总统解散国会没有法律依据——《临时约法》规定国会不可被解散。相反,黎元洪直言现在时局的症结在内阁,只有段祺瑞去职才能解决问题。段祺瑞和督军团见黎元洪强硬到底,在段宅开会,决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解决问题。黎元洪也召集亲信,商量对策。他手中可打的牌不多,却有一张王牌:有权罢免总理。

段祺瑞料想憨厚的黎元洪不会打出这张牌。不想,觉得被逼上绝境的黎元洪就在1917年5月23日突然下令免去段祺瑞的总理职务,并任命外交总长伍廷芳为代总理!

段祺瑞遭到突然打击,顿时失去了权力。他酸溜溜地说黎元洪的免职令是伍廷芳副署的,自己没有副署,将来产生不利影响自己概不负责(约法规定总统令需要总理副署)。但免职的打击让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在中国传统政治中,有枪的草头王从来不会被人一搂到底、权力尽失。这可怎么办啊?段祺瑞不甘心认输,灰溜溜跑到天津想办法去了。

段祺瑞恨恨地一心想要倒黎。可他一个被罢免的总理不方便抛头露面,需要找个人当枪使。

段祺瑞找的这个人就是徐州的张勋。张勋是个憨厚简单的武夫,二十多岁才参军从普通士兵干起,凭着听话和愚忠得到步步升迁。他在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进入北洋系统,受袁世凯的提拔,但慈禧太后对他的提拔更多更大,所以他当了民国的官仍然念着清朝的好,以前清遗老自居,老想捧宣统复辟。段祺瑞不想复辟清朝,但在推翻黎元洪一事上,段和张的利益是相同的。而张勋敢干敢为、头脑简单的特点,决定他很适合当别人的枪。5月21日,黎元洪不肯解散国会,鄂、闽、鲁、豫四省督军及数省督军代表离京南下去徐州找张勋了。张勋主持召开督军团会议,会间传来了段祺瑞被罢免的消息。各省武人大哗,在会上通过了倒黎复辟的决定,制定了三步走路线:解散国会、逼黎退位、实行复辟。大家为什么要复辟呢?除了张勋这个死硬的复辟派外,其他人都是想利用张勋泄愤倒黎而已。黎元洪罢免段祺瑞,得罪了整个北洋系统。但武人心思不一,只有张勋愿意出来当头。既然仰仗张勋领头,就得答应他的要求。比如徐树铮代表段祺瑞来徐州,就知道张勋的复辟计划,不仅没有反对还扬言只要驱逐黎元洪,一切手段在所不计。

张勋得到支持的表态后,即在段祺瑞被罢免的第二天(24日)发电报给黎元洪支持段祺瑞,指责黎元洪逾越职权。北洋系控制的安徽、河南、浙江、奉天、陕西、山东、直隶、黑龙江等省先后宣布“独立”,要求解散国会,各地北洋军队蠢蠢欲动,向黎元洪施加压力。但真正出兵的只有张勋一个人。张勋在北洋系中兵力并不算强,自恃有“强大的支持”,只率了5000个拖着辫子的大兵,就坐火车扑腾扑腾到天津找段祺瑞来了。6月2日,“独立”的北洋各省在天津设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声称要“巩固共和国体”,另立议会。具体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北洋军做出向北京移动的态势。

黎元洪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先后邀请北洋元老徐世昌、王士珍出任总理,稳定局势,抵消段祺瑞等人的压力,可惜遭到拒绝;再拉出老资格的李经羲任国务总理,谋划组织新内阁。李经羲赋闲天津,被北洋系“独立”声所包裹,不敢进京就职。黎元洪又想一一做地方督军的工作,结果派去东北的说客被张作霖扣留。黎元洪环顾四周,将张勋看作了救命稻草。他不是不知道张勋的政治背景,但是认为张勋头脑简单、为人仗义,可以借他的力量制止混乱。张勋不是闹得最凶,要进京嘛?6月1日,黎元洪就以张勋“功高望重,至诚爱国”为由,着其“迅速来京,共商国是,必能匡济时艰,挽回大局”。

召张勋进京,这是一步险棋。

对于张勋来说,这是尽力一搏,力求复辟;对于黎元洪来说,这是险中求生,以求自保;对于段祺瑞来说,这是浑水摸鱼,乱中取胜。可是权力战车启动后,三方之中谁都控制不了缰绳了。张勋尚未入京,北京就已是“讹言蜂起,一夕数惊”。大家议论纷纷,辫子兵要来拥戴宣统重坐江山了。黎元洪专门电告徐世昌、段祺瑞和李经羲,请他们转告张勋,入京时“毋庸多带军队。如军队业已启行,亦请暂在天津以南驻扎,庶不致人心摇动”。

张勋不听劝告,驱使部队进京,自己停留在天津,逼黎元洪解散国会才愿意“调停”。黎元洪最强大的政治盟友就是国会,可惜国会和他一样无兵无将,关键时刻提供不了实质帮助。面对北京城充斥的辫子军,黎元洪无奈,只得同意解散国会。他希望解散国会后,张勋能够践行诺言、调停乱局。不过,总统令需要总理副署,代总理伍廷芳“坚不副署”,新总理李经羲又远在天津,而且不愿意副署。解散国会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张勋听到消息后,大发雷霆,质问黎元洪身为总统竟然连国会也解散不了,真是没用。他眼中有辫子、脑中没有国会,不管黎元洪用什么手段,“以明日为限,必有确实办法,过此断不与闻,一听北上各军自由行动。”黎元洪头脑中还有民主共和的思想,真如张勋说的那样不择手段的话,国会早就解散了,可黎元洪就拘泥于副署问题迟迟下不了手。黎元洪都发话了,谁愿意副署就任命谁为总理,可就是没人愿意承担解散国会的恶名。拖到6月12日夜里,江朝宗挺身而出,愿意副署。黎元洪喜出望外,立即命令江朝宗去伍廷芳处索取总理印信。江朝宗也大喜过望,马上跑到伍廷芳家索要总理大印。伍廷芳气得说不出话来,紧闭大门,传话有事等天亮后办理。江朝宗做总理心切,使出下三烂的手段,先调来军乐队对着伍家宅院吹号打鼓,又调来骑兵围着伍家四周奔跑。伍廷芳熬了一夜,全家不得安宁。天快亮时,江朝宗在伍家门前堆起木柴,点燃大火,声称再不交印就要烧家硬夺了。伍廷芳年纪大了,哭笑不得,只好听凭儿子把总理印信扔出门外。江朝宗抱起大印,奔回总统府。黎元洪解散议会的命令早已签署,只等国务总理签章了。江朝宗到达后,兴奋地在总统令上加盖了国务院大印,又郑重其事地签上“江朝宗”三个大字。江朝宗正美滋滋地考虑再过几天就能过上代总理的官瘾了,不想黎元洪随即命令他把总理印信送到国务院封存。从盖印到副署,江朝宗总共只代理了一分钟的总理。43

之后的事态发展超乎黎元洪的预料。张勋实现解散国会的目的后,背弃了诺言,踢开黎元洪开始复辟了。他进京后,跑进紫禁城对着宣统磕起了头,恭请宣统复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