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范稳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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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现实是纬线,历史是经线

这是我的第一本自选集。身边的作家朋友好多都出全集了,我还只有自己的那些单行本。这有点像养了一群孩子,长大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家长一时还没有能力将他们重新召集在一个屋檐下,济济一堂,把酒言欢。不过倘若有的孩子长得丑、命运多舛,一来到这世界上就默默无闻,再怎么打扮也还是那个样,反倒显出家长袍子下的“短”来,则不如各安天命的好。不客气地追问:在这个大家都在手机上阅读的时代,有几个人读完过一套全集之类的大部头?我私下认为,全集一类的东西是自己对自己(或者也是别人对你)盖棺论定。对那些写作一辈子的老作家,则是一件大好事。我现在尚能写下去,因此接到天地出版社汤万星先生的电话,说是为我出版一部自选集,便认为这适合我目前这种状态——有一些作品可资再谈,还有更多的不足教人不敢放弃,尚需继续努力。

选编这本自选集有如沙场点兵,够格的就上,老弱病残的则束之高阁。汤先生嘱咐我各种文体的都选一些,但我这十多年来潜心于长篇创作,对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文体几乎染指不多,甚至也写不好了。早年起步阶段倒是从写中短篇开始,但现在展卷读来,常常汗颜。多么幼稚、多么肤浅、多么愤青,多么多么地羞于见人。既然是自选嘛,刚好给了鄙人腾挪躲闪的空间,好货摆在上面,残次品深藏于书房。这也是一种让各位看官可以理解的藏拙吧。

吾辈亦晚,历史进入21世纪了,才开始慢慢悟得长篇小说创作三昧。“藏地三部曲”是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际开始田野调查、采访构思并写作的,这三部书一写就是十年。现在看来真该感谢这十年,人还不算太老,既有激情也刚刚学会有点理性,雪山还爬得上去,在藏区的高原上还不会感到缺氧,酒自然是还敢和我的那些康巴朋友们拼。这是人生最敢拼搏的十年,也是最为美好的十年,没有去经商,也没有去做官,只是潜心写作,过着天不管地不收、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一个作家最好的状态或许就该是这样,上帝安排你在最佳的年华做最恰当的事情。当然好日子并不是天天都有,再好的作家也有跟现实妥协的时候。只是当他认输时,如何保持住应有的体面和尊严,才最为重要。

“藏地三部曲”有百余万字,本自选集因为篇幅限制,只选了35万字左右,每部十来万字。这是一件剔骨去肉的工作,自己把自己搞得内心鲜血淋漓。但为编者和读者着想,我还是尽量在每部书里保持了故事和人物命运的逻辑性和阅读美感。我不想让读者读来一头雾水,他们能读这本书,已经是对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尊重,所以我也理应尊重他们。不敢说经过压缩的作品就是故事和文字的“精华素”,但至少可以让读者看到写作者的创作历程,看到我所反映的藏区历史与现实、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的某个侧面,看到某些我所描绘的人物跃马横枪、浪漫血性的身影。

我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写作者,我追求讲故事的不同方式,也就是批评家们所说的文本意识。但在“藏地三部曲”以及所选的两部抗战题材的小说中,这种文本意识不得不被打破。这就像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一个拳师只能按套路来,无法自由发挥一样。尤其是在《悲悯大地》和《吾血吾土》中,当初写作时刻意追求的文本风格和结构创新只得让位于把故事轮廓和人物命运大体展现出来就好。这里顺便啰唆两句,本自选集所选的两部抗战题材的小说是我在走出藏区后,从2011年开始对我们民族抗战历史的一次再发现和重新书写。我现在已不敢轻易再回藏区,不是酒量不行了,而是没有新的发现(或者是随着年岁增长,没有了当年的激情与浪漫)。当一个人头发胡子都开始发白时,他或许应该去读一读历史了,而作为作家,也理应该有些历史感和沧桑感。过去我在大地行走寻找灵感和创作的源泉,现在我在典籍和对历史老人的采访中找到写作的资源。现实是纬线,历史是经线,我在自己所处的坐标中“瞻前顾后”。既追寻那些飘逝的硝烟,发掘那些被遗忘或遮蔽的记忆,也观照当下浮躁的人心,以及时代的变迁。我笔下的抗战,不是那种攻城略地、杀敌三千甚至裤裆里藏着手雷的抗战,喜欢看抗日神剧的读者或许会失望。我更专注于写文化的抗战。无论是《吾血吾土》还是《重庆之眼》,各位看官将会看到在战争年代那种凛然屹立的“士气”。士者,有文化的读书人也。士心不倒,民心从之。中华民族古往今来抵御外辱之历史,概莫能外。

行文至此,不失谦卑地为自己作一次广告,有读完此自选集不甘心者,或尚需细读者,可再去书店或网上购买原版本重读之。否则,自选本的意义安在?感谢上帝,所选之书目前仍在不断再版,还没有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一本小书在世上尚有立足之地,书就没有死,作家也就还幸运地活着。

丁酉年秋于昆明滇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