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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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宇宙里的一粒微尘

我不就是一粒宇宙微尘吗?

可能是因为名字的缘故,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爱看星空。那时北京天文馆刚建成不久,我多次去那里看人工模拟的星空。记得因为一直仰头观看,脖子酸痛,这是对天文馆最初的记忆。天文馆里还有一个永恒摆动的巨型摆锤,引起少女时代的我的无限遐想,觉得它十分神秘。它背后的动力据说源自地球磁场,看不见摸不着,高深莫测。但是,小时候对星空的凝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像看一部纪录片和一个自然现象的记录一样,并没有震撼灵魂。长大之后,星空才成了我心中的禁区,战战兢兢,满怀焦虑。

有了思考能力之后,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或大或小的天体以及它们在宇宙中存在的空间和时间之后,生命就成了一个短暂、脆弱、渺小到令人不忍卒睹的东西,不能细想,一想就万分惊恐,进而万念俱灰。

把生命比喻为春夏秋冬轮回更替都是太过慷慨了。它更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像太阳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朝露。想到这里,马上会产生失重感,好像一百多斤的肉身瞬间变成一粒微尘,完全没有了重量。人的一切变得无足轻重、荒诞不经。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吃饭,睡觉,恋爱,行走,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开始迷恋克尔恺郭尔,迷恋叔本华,迷恋萨特,迷恋加缪,其他的人的话全都听不进去,只有这些人的话才能听进去,才能看进去,才能不断萦绕在心头,才能猛烈地撼动我的灵魂。

然而,这是一条死胡同,dead end。惊恐也罢,绝望也罢,事实就像一块巨石横亘在眼前,不能假装它不在那里,也不能绕开它,我怎么办呢?只能强忍着绝望继续在人生的不归路上踟蹰。哪怕我一整天一动不动,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时间也还是在流逝。我仿佛能听到一个沉重而执着的钟摆声,在那里一刻不停地嘀嗒作响,我的三万天就这样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地过去。当我的生命终止之时,这嘀嗒声也就终止了。那时,世界上将不会再有我。我不会再有感觉,别人也不会感觉到有我。但是说到底,无论是感觉到还是感觉不到,全都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重要性。就连整个人类在这个浩瀚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微尘,就连整个地球在宇宙中也只是一粒微尘而已。这难道不是一个既残酷又无法否认的真相吗?

对于这个残酷真相,我一开始还是战战兢兢的,不敢直视的。后来一次一次地想,持续不断地想,就像手掌上磨起了老茧,皮肤不那么敏感了,我的神经也磨出了老茧,渐渐可以直视这残酷的事实了:我不就是一粒宇宙微尘,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存在过一瞬吗?就承认这个事实吧,就直盯盯地看着它吧,不过如此嘛。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直视之后还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享受人生。找点儿令身心愉悦的事情做一做。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这样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爱,一件是美。

爱情是平庸生活中最有趣的事情。所以可以说,爱情首先是一场游戏,然后才是其他。在爱的时候,人的神经比平时敏感十倍,人的感受比平时强烈十倍,人的眼泪比平时多了十倍,人的情感比平时充沛十倍。

写作是创造美,是平庸生活中最值得一做的事情。人做其他事,有一搭无一搭,心不在焉。在写作的时候,精神比平时愉悦十倍,自我欣赏比平时多了十倍,生活的密度比平时增加了十倍,灵魂的纯度比平时增加了十倍。

除此之外,岂有他哉?好吧,就用这三万多天做这两件事吧,哪里还有第三件值得一做的事情呢?

天堂的一扇大门徐徐开启

在热闹过后,人会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就像生命中的癌。它主要的感觉就是不想做任何事,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兴致。

万念俱灰比较容易在参透之后发生。既然参透万事皆空的大道理,人就知道了人生如白驹过隙,既短暂又偶然,人死后基本可以肯定没有灵魂,不再存在,不能复生。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不朽,从物质产品到精神产品,因为地球将在50亿年后热寂,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知道了这个之后,很容易丧失对一切事情的兴趣,仅仅因为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但是,参透的感觉并不太坏。参透的感觉就像是天堂的一扇大门徐徐开启,一座百花盛开百鸟啭鸣的花园呈现,你步入花园,在鸟语花香中欣喜莫名。欣赏生存之美是唯一值得一做的事情,其实很难把这个叫作事情,只是无所事事之事,只是对生活的享用而已。

除了欣赏美之外,如果能够创造美,也是一件惬意之事。但必须是发生了荣格所说的艺术品与艺术家关系的情境,压抑不住的艺术创作冲动假艺术家之手得以实现,得以宣泄,得以涌流。只要有一点点刻意、一点点焦虑、一点点勉强,就不再值得一做。正如里尔克所言,写作之前必须自问并确认:不写我会死吗?只有答案是肯定的,才写;答案是否定的,就不写。

参透之后,万念俱灰,无所事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是最自然的想法和最自然的做法。除此之外,只是浪费生命而已。

在真正参透之后,就不会有烦恼,心境就会单纯,不会浑浊;会轻松,不会滞重。结果是所有的人间烦恼都不会真正影响到人的心情。

人之所以无法参透,还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宏观视野。只要能够让灵魂之眼站在空中俯瞰大地,就能将天大的事情看小看轻,就能够让心中的千钧重压变作鸿毛。因为从空间和时间的角度看,人类不过是宇宙尘埃。而一旦能够设身处地,就能感同身受。一旦将自己真正定位为一粒宇宙尘埃,就没有任何的尘世事情还有一点点的重量,因此可以释怀。

有些佛家子弟终身修行,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只是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哲学,避开了所有的尘世烦恼,进入空无的境界,在冥想和哲思中度过一生。至于顿悟与参透,其实倒并非难事。一个有中等智商的人,认真地想这件事十分钟,就可以参透了。重要的是让这参透的境界从占据自己的小部分生活,过渡到占据自己的大部分生活,进而过渡到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一旦达到这个境界,就摆脱了一切尘世烦恼,是不出家的出家人,是肉身不出家的灵魂出家人。

虽然我并无出家打算,但是愿意在灵魂上到达出家人的境界,逐步摆脱一切世间的烦恼,进入涅槃之境。这涅槃之境在我心目中就是参透的一生死之境,空无之境,纯净之境,是此生努力要到达的境界。

所谓真理,就是我们存在的真实状态

人年轻时,感觉“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对一切怀有好奇心,苦于参不透,一心探索真理;岁数渐长,就到了为人答疑解难的阶段,一切了然于胸,处于开悟状态。

记得年轻时,正值“文革”,有很多小圈子,大家如饥似渴地读书、讨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事事纠结,不知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自己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朋友圈中疯传着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和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唱《友谊地久天长》。周边环境越是禁忌重重,人的内心越是渴望破茧而出。虽然人人都处于人微言轻的地位,但是“位卑未敢忘忧国”,那是当时每个人的心情。

年纪渐长,读了很多参禅悟道的书、生命哲学的书,经过在地球上几十年的行走,终于悟道,终于清醒,只觉得对世间万物谙熟于胸,对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全部参透,再无杂念。开悟的感觉很简单,很明确,就是正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宇宙的浩瀚无垠与生命的渺小偶然、意义的缺失。绝对的意义是没有的,这是从宏观视角看;相对的意义是自身赋予的,这是从微观视角看。除此之外,世间所有的仅仅是各类专门的知识以及人言人殊的审美。所谓真理,就是我们存在的真实状态。看清楚了,就找到了真理,就不必再探索什么了。

处在开悟状态就像心理学家马斯洛所描绘的“智慧境界”。据他说,世上只有1%的人能达到这个境界。太悲观了吧,达到这个境界好像没有那么难吧?

有神论还是无神论?

人总是在有神无神这一问题上纠结不已,其实事实是如此清楚,已经到了不言自明的程度。可以把万物及其规律叫作神,也可以就用它们自己的名字称呼它们。

人们在反复论说,所谓神就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事物,只要注视自我,就能从中看到神;人人都可以成佛;参透之人就到达了神的境界,等等。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无法划清神与非神的界限,还是无法说清究竟有神还是无神。

对于有神无神的纠结,来源于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对于存在意义的焦虑,对于死亡的焦虑。

人确实对绝大多数的事物无法解释,科学能够解读的也许只占所有事物的5%。越是原初的人类越是如此,因此越是相信五花八门的神,相信占卜,相信冥冥中无法解释的规律或者纯粹的概率事件。为什么在现代科学兴起之后,世界就进入了一个世俗化过程,宗教式微?就是因为人对一些事物可以做出解释了,对找到尚未有合理解释的事物的前景也有了预期,有了信心。

如果说世间还有哪一件事是最令人痛苦莫名、最无法正视的,那就是存在之无意义了。尽管人人都可以直观地感觉到,人在浩瀚的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尘埃,从宏观角度看是根本无意义的,但是这个事实太过刺激,太过痛苦,太过难以接受,所以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将这一问题诉诸神是回避问题的途径之一。虽然我很渺小、没有意义,但是神很伟大,它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它的事业是有意义的,它的神殿是巍峨雄伟的,我只要投入它的怀抱,我的存在就有了意义。

对于死亡的焦虑也是同样的强烈。人死了如果就是纯粹的消失,人很难接受,很难直面这一残酷事实。所以就宁愿相信灵魂不死,所以就宁愿相信灵魂转世,所以就相信天堂。然而并没有人死后复生,并没有人从天堂回来。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转世传说,或者知道自己前生是另一个人的传说,但是从未被证实。如果想开了,就鼓起勇气去直接面对人死后消失的事实,其实也没有什么。

总之,人们在有神论与无神论问题上的站队,在我看来,不过是人性中理性与非理性的一点差别而已。有神论者性情中非理性成分较多一些,无神论者的性情中则理性成分更多些。仅此而已,岂有他哉?

宗教的开悟还是哲学的想透?

读禅修的书,心中在开悟问题上纠结,有两种主要的想法。一种是:明白和认可了万事皆空其实就是开悟了。其后所采取禁欲方式还是享用方式应当并不改变开悟本身。另一种是:也许佛教和禅宗的所谓开悟就是禁欲方式的,所以无神论的开悟不应当叫作开悟,可以命名为想透。

除去天堂地狱、六道轮回等说法,佛教的空无观念与无神论对于宇宙人生的认识是一致的。所以,一旦认识到空无的道理,就可以被认为是开悟了,或者就叫作想透了也无不可。前者是佛教用语,后者是世俗哲学用语,说的完全是一回事。

分歧在于,开悟或参透或想透之后所采取的生活方式。佛教选择的是禁欲的方式,无神论选择的是享用的方式。

出家和在家的佛教徒修炼放下一切的超脱生活方式,将人所有的欲望尽量放下、摆脱,不追求所有世俗的目标(金钱、权力和名望),不成就所有的事业,一心一意转向内心的空无,达到无我的境界。至于一般的欲望,所谓人之大欲,即食欲与性欲,全都减到最低。六祖慧能最为透彻,讲究修炼到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吃吃,该睡睡),一切心思尽在事情本身因而毫无杂念的境界。实际上就是无贬义的行尸走肉境界,表面上看是在行走在活动的一个人形,实际上早已跨越了生死界限,个体的“我”早已不在体内,而云游天外。

无神论的想透之后,对于生命却采取尽情享用的态度。并不是放下或者压抑所有的欲望,以达到无我的境界,而是在认识到生命的短暂与世界的空无之后,选择将快乐最大化、痛苦最小化的生活方式,尽情尽兴地享用这段三万天的短暂生命,用美与爱的感觉将其充满。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是这样来看待人生的:人的一生就像花开花落,绚烂一时,转瞬即逝。一切听其自然,不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不压抑内心的自然冲动,就把自己的人生按照花开花落的节奏去安排去接受。也就是说,并不刻意地压抑生命的冲动和欲望,而是去满足它,尽情地享用这条生命,让它尽兴,让它乘兴而来,兴灭而逝。

学习和阅读了许多的佛学禅学学说之后,我想我选择的仍旧是无神论的想透。

愿生命如诗

我愿自己的生命如诗。我当然也写诗,尤其是在恋爱的时候,但是,我认为,人生在世,写诗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自己的人生变成诗,让自己的人生充满诗意。

最近就这一点写了首诗,题目就是《我不用写诗》:

我不用写诗

我的心境就是诗

如白云苍狗

如深海游鱼

如春江花月夜

如大漠孤烟直

我不用写诗

我的生命就是诗

如清风拂面

如白驹过隙

如泣如诉

如醉如痴

人来到这个世界,生活一段时间,大约三万天上下。在这三万多天中,人会做许多事,见许多人,建立一些人际关系,然后就离开人世,死掉或者去往另一个世界(这个可能性至今无法证实)。在人世的生活中,人不得不做许多无聊的事情,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悲欢离合。在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诗意的生存,所谓“人,诗意地栖居”。

诗意首先是一种心境。在烦恼、平庸和琐碎的心境中是没有诗意的。诗意的心境是纯粹的,不是芜杂的;是清澈的,不是浑浊的;是明亮的,不是晦暗的;是平静的,不是烦躁的;是喜乐的,不是痛苦的。

诗意其次是一种关系。在庸俗、猥琐和丑陋的关系中是没有诗意的。诗意的关系是柔软的,不是生硬的;是关爱的,不是仇恨的;是情感交换的,不是利益交换的;是激情澎湃的,不是冷淡疏远的。

诗意最终是生命的底色。在粗粝、颟顸和懵懂的生命中是没有诗意的。诗意的生命是雅致的,不是粗俗的;是超凡脱俗的,不是入世很深的;是自由自在的,不是循规蹈矩的;是浪漫的,不是世俗的;是有诗有歌的,不是味同嚼蜡的;是充满戏剧性的,不是平庸无趣的。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中充满了诗意,他不必写诗也是一个诗人。一个生命中没有诗意的诗人,至多不过是一个匠人,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诗人。写诗是容易做到的,难的是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一首诗。

除了诗意栖居这一种方式,人哪里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只有诗意栖居才是真实的存在,其他方式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个世界上,有恒河沙数的人(1080亿?)存在过,呼吸过,欢笑过,哭泣过,如今他们在哪里?每个人像旅人一样,在这里生老病死,吃喝拉撒,既无意义,也无痕迹。对于宇宙来说,个人没有意义,人类整体也没有意义。对于单个的个人来说,唯有诗意栖居才对个人有意义,这样的生活才值得一过。

诗意栖居对于我来说就是把自己的存在塑造为艺术品。这艺术品,外在的表现是次要的,内在的感受是主要的。外在的表现包括世俗的成功、和谐的人际关系,等等;内在的感受包括对美与爱的享用。所有其他的事都无甚意思,唯有美与爱值得追求,值得享用。

我静静地活着,然后静静地消失

当你凝神观看,亿万像自己一样的人静静生活一段时间,然后静静消失了。这情形既恐怖,又美丽;既壮观,又无奈。当年悉达多在菩提树下看到的一定就是这一情景。

每个人都万分看重自己的生命,而且对这个生命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消失、它的存在有没有意义这些问题,终身孜孜以求、不能释怀。但是无数的哲思、无数的冥想、无数的修行,都不能真正为生命赋予意义,因为从宏观看,从生命在宇宙间的位置来看,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这让人感到无力、无奈。

人唯一自我安慰的办法是为自己的存在自赋意义,找一些自己喜欢的价值,去追求,去享用,将这些价值赋予自己的生命,确定为自己这一个体存在的价值。例如爱和美。某世界500强公司总裁乔纳森·布克的临终遗言提到:他荒废了自己的生命,追求到的钱没什么用,对于他最有意义的还是情感生活。他说这些后悔话说晚了,应当早一点想这些事,所谓参透、开悟,就是这个意思。人的修行就是做这件事。开始得越早越好。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1080亿人静静地活过,他们已经静静地消失。现在活着的有70亿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静静地活着,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静静地消失。

每每想起生命之短暂,美好之罕见,爱情之虚幻,不由得泪流满面。但是,如果稍有勇气,人就能够看清生命的真相,它的短暂如白驹过隙,令人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突兀,就像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一刻的绚烂之后,永归岑寂。

诗意的栖居必定是刻意为之,先有追求这一境界的欲望,再有刻意追求的行动。所谓行动其实也只是在想象之中—把自己想象为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在世界的枝头短暂地停留。

正因为生命之空无,所以一切的美好只存在于虚幻之中、想象之中。现实生活永远是琐碎的、无聊的、沉闷的,而所有的美好只是被人刻意想象出来,以便浸淫其中。

就连生命本身都是空无的,爱情又怎能不是想象的产物呢?所有的美好又怎能不是想象的产物呢?难道它们真的能够在这个平庸无趣的俗世上存在吗?即使真的存在了一刹那,难道能够持久吗?不会很快消失吗?

尽管如此,我仍宁愿沉浸在爱与美之中,享受每一个日子。尽管明知一切只在想象之中,尽管明知一切终将逝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古人为什么活得像惊弓之鸟?

稳定的情绪来自对宏观世界的透彻看法,对微观世界的澄澈看法。如果人已将生死看透,就没有了恐惧、惊慌和不安的任何理由,如釜底抽薪。

古人为什么个个活得像惊弓之鸟?人类的先民突兀地出现于苍茫大地,心中一片懵懂,只是疲于奔命地在这空旷的地方生存一段时间便无声无息地死去,就像这个星球上存在过的万千生命,并没有对自身存在和周边世界的清楚认知。

在前现代社会,人们对宇宙无缘了解,因此生活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人们谋生艰难,生活艰辛,平均预期寿命只有三四十岁,随便一个肺病就可以轻易夺去人的性命。人对生命充满了不安全感,导致迷信泛滥、听天由命。西方中世纪猎捕巫师的运动就缘于对人世间各种灾难的错误归因。中国人对天相的迷惑与敬畏也来自同一源头。

进入现代社会,通过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人类终于一窥宇宙之样貌,迷信渐渐烟消云散。虽然科学能够解释周边事物的比例仅有5%,也比过去完全不能解释强了许多。对宏观世界的科学理解,大大稳定了人们的情绪,使之不会在突发的灾难中手足无措、惊恐万状。

如今,原来的很多不治之症都可以治愈,人的预期寿命普遍延长了,在没有战乱的国家能够达到七八十岁。人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更贴近实际的了解,对许多微观世界的行为及其后果也有了科学的理解。举个例子:对自慰行为的理解。前现代社会对此有很多不实的看法,以为它会导致许多匪夷所思的疾病,现代科学则根据解剖学结果否定了这些愚蠢的归因,得出自慰无害的结论。对类似的大量微观事物的科学理解,增加了人们的安全感,稳定了人们的情绪,使之不会再对各种病痛灾难胡乱归因,自己吓唬自己。

当我们对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的认知都越来越接近事实真相之后,终于获得了安全的感觉,可以感受到存在的平静和喜乐,不再像前现代的人们那样,个个活得像惊弓之鸟。

人们的心智逐渐清明起来,目光清晰起来,逐渐看清和想清了周边的状况。而先于科学,佛教最早猜测了比较接近于真实的宇宙样貌,所以有的科学家会认为“佛教是科学”。因为佛教对宇宙样貌的猜测像一个科学假说,后来被物理学和天文学的科学观察所证实。

所有尘世的快乐背后,都是无尽的空无,佛教万事皆空的道理,是完全无法反驳的真理。越接近生命的终点,这一事实就显得越清晰可见。人类的心智清明起来的表现是宗教信仰的式微和科学的进步;个人的心智清明起来的表现则是从懵懂无知和盲目恐惧,转向对宇宙的清晰观察和清醒认知。

每当念及可怕的空无,心中万念俱灰。一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终究归于空无。所有的快乐甚至狂喜都无法使人摆脱这个诅咒。

在无知的年代,万事皆空是一个恫吓的诅咒;在成熟的年代,它已经祛魅化,变成一个对既定事实的清醒认知。它不再使人恐慌,不再使人焦虑,不再使人纠结,只是令人清醒,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无奈。

时不时腾空而起,俯瞰人生

每当想起宇宙和时间,就觉得万念俱灰。存在没有意义,生命纯属偶然。人只是存在一瞬,然后一切归于空无。

人只要脱离周边的具体环境,让灵魂在宇宙遨游,就可以立即进入那空旷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不知自己的存在目标是什么,有何意义。事实上,存在完全没有目标,也无意义可言。这是一个极其简单极其直观的事实。人在不能正视这一事实之时,心存恐惧;一旦能够正视,其实也没什么。

正视存在的真实状况有一个坏处和一个好处。坏处是丧失生活动力,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于事无补,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致和兴趣,只想偶然地无所事事地存在一下,就此离去。好处是没有什么事能够真正打扰到人,所有在微观世界引人烦恼的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得烦恼。

在明知存在无意义的情况下还要存在,这就是人生最基本的悖论。可以自我安慰的想法是这样的:虽然从宏观角度看存在是无意义的,但是从微观角度,我可以为自己的存在赋予个性化的意义。比如说,我可以把快乐当作我这个个体生命的主要价值;我可以把作曲作画写作当作对于我的存在有意义的事情;我可以把救苦救难当作我存在的目的,等等。

金钱、权力和名望是世人孜孜以求的世俗目标,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是像鸟儿觅食一样的本能动作,在追求过程中遭遇的一切挫折就是烦恼的来源。可是如果想想“那个事实”,这些目标全部丧失意义,烦恼随之烟消云散。

情感与钱权名不同,是世人追求的另一类目标。情感生活确实是人活着最值得珍重的,但是情感生活往往也会受到挫折,带来烦恼。在受挫时,在烦恼时,也只有想想“那个事实”,才能得以解脱。

总之,常常畅想“那个事实”是人能够活得洒脱的唯一办法,而“那个事实”是所有人的宿命,没有一个人可以例外。

一定要练就瞬间收放的本领,来去全凭意志:完全地收放自如,每次俯瞰不超过10秒钟。

荣格曾表达过这样一个想法:从心理健康的角度,人不能常想万事皆空的道理,想得太多了容易出心理问题。这显然是一位搞心理咨询的临床心理医师的经验之谈。因为如果人能够具体而微地想一下生命在浩瀚宇宙间存活的细节,只要稍稍认真地想象一下,立即就会陷入失重状态。一切生存的欲望都会消失。后果的确有这么严重,除非人对这件事并没有仔细想,并没有定睛看。

所有能够对人生做理性思维的人,只要仔细想,定睛看,就一定能够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结论:人生是空无的,换言之,是无意义的。尽管人从感性上对这个结论一点儿也不愿接受、不能接受,但是人从理性上不可能做出其他的结论。

无论活得多么投入,多么兴致勃勃,多么兴高采烈,我还是会时不时地腾空而起,俯瞰一下宇宙和自己的存在,但是尽量把这次俯瞰控制在10秒钟之内,如果超过一个小时,恐怕就要落入“荣格陷阱”啦。

人如水蛭

叔本华说人如水蛭,只是凭本能觅食与繁殖而已,他把人的生命冲动称为“意志”,尼采称之为“权力意志”,弗洛伊德则称之为“力比多”,大致都是人的内在生命力之意。这生命力是盲目的,无目标的,也是无意义的。

中国人爱将人生喻为朝生暮死的蜉蝣,与叔本华的水蛭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将人生比附为只是一只无意识的昆虫的盲目挣扎和蠕动之外,蜉蝣又多了一层活着的时间极为短暂的意思。此类比喻的关键在于将人的本质等同于其他生物,虽然人与它们的最大不同是有意识的,有思想的,能够反观自身和做抽象思维的。

此类比喻哪怕有一点贴切之处,也就足够令人绝望了。它是在阐明一个令人绝望的道理:世间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在有生之年不过是做着两件事,一是觅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是繁殖。古人言: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如果说人类,作为有意识的人类,大部分的欲望也不过就是吃饭与繁殖这两件事而已,那么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也真是够小的,这难道不令人绝望吗?

当叔本华将人与水蛭相比时,他应当是在强调人的生命力的盲目,就像一个生物一样,只是循着生存的本能去努力摄取食物以保证自己的生存,努力繁殖以保证自己生命的延续。就像这些生命一样,人也没有特定的目标和使命,只是这样盲目地生存一段时间就死去了。冷静下来思索他的话,应当说有相当大的真理成分。反驳的证据不多,没有多少胜算。

作为人,比其他生命多出来的特质是有意识,有语言,能够表达自己的存在和感受,能够计划自己要做的事情,能够向着一个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说到底,人与其他生物的最大区别在于,其他生命只是存在着,而人除了存在之外,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仅此而已,岂有他哉?

人类是有末日的,地球是有末日的,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个末日在50亿年后,如果有意外发生,那就哪天都可能。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意外有十一种情形:小行星撞击、强子对撞机制造黑洞吞噬地球、地球核战争、外星人大举进攻、超级火山爆发、太阳耀斑、甲烷水合物枪假说、海平面下降、超新星、伽马射线暴、冰河时代来临……

总之,“地球末日终将来临,人类灭亡只是时间和方式的区别而已”。知道了这个,稍有理性的人还有参不透的可能吗?

既然人类会消亡,既然地球会热寂,那么人所有的想法不得不随之改变。没有什么是值得人执着的了。佛教早就参透了这一点,所以一直在讲万事皆空和放下一切的道理。佛教别的教义我不妄议,这一点绝对没错。

由此看来,人生的常态是寂静的、无所作为的;热闹、辉煌、精彩、成就,全都是人生的非常态。

生日是过去生命的一块墓碑

在65岁生日这天,我在威海照常早上五点醒来,开始过这个寻常又特殊的日子。

65岁是个逢五逢十的岁数,是开始领老年证的岁数。这意思是:我已经正式进入了老年期。60岁退休还不算是,65岁无论如何也要算是了。身体各项指标调整得还不错,血压血糖血脂勉强正常,身心舒适愉悦,还没觉得老,也还没有明显的衰退感觉。内心对美与爱还有冲动去追求和享用。我想,到没有这种冲动时,才是真的老了。

人在过生日的时候,难免思绪万千,虽然这一天跟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但还是感觉到了微微的不安。生日是过去生命的一块墓碑—它已经消失了,不会再来。

心情是宁静的,但也是悲痛的。这个日子像一块生命的墓碑,它镌刻着65年生命的消失,永远离我而去。

烈火已成文火

心情平静而又不安。平静的是,生活方式的惬意和充实;不安的是,时间的飞逝与空间的荒芜。

在生日那天,打开电脑,写下这些文字时,泪水悄然流下面颊,无缘无故。这虽然只是我的三万日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日子,但是在这一日,对于人生的残酷和宇宙的空无仿佛有更痛彻的感受,所以泪水会无端流淌。

平日就常常遥想宇宙,这天感觉尤其真切、绝望。这一天,存在感最强。会想象我—这一粒宇宙尘埃—在空间中飘荡的情形,这一天是一个对我的存在有意义的时间点。但是我深知,对于其他人,对于世间万物,对于宇宙,这是一个毫无特殊意义的日子,不会在时间和空间上留下任何刻痕。

我肃穆地注视着自己的生命,它怎么看都只是一粒宇宙尘埃而已,我没有办法把它看成别的稍微重要一点儿的样子。它是那么短暂,那么脆弱,那么若有若无,那么无足轻重。对它的任何强调,都仅仅是自欺欺人的夸张。

想到这里,泪水再次滑落。也许我不能再想这个了,不然一整天都会浸泡在泪水之中。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我存在过,我还会继续存在一段时间。

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感到对人生的眷恋在削减。过去让人感到兴致勃勃的事情渐渐失去了吸引力,最明显的就是旅游。过去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的景色,现在觉得看看旅游风光片就可以了。许多过去一想起来就觉得跃跃欲试的事情,它们如梦如幻的色彩渐渐在心中黯淡下来,不再显得像过去那么诱人。常有龟缩一隅的冲动,想摆脱一切世事、一切人间烦恼,像乌龟躲入乌龟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颐养天年。

我想,这就是进入老年的标志吧。感觉老年并不是那么可怕,反而是一种自由飘逸的感觉。人生步入晚年,感觉就像入冬,就像夕阳西下,有种安逸而璀璨的感觉。生活中所有的焦虑,心头所有的重负,已经被轻轻抽去,熊熊烈火已经变成了文火,在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炖着人生这锅肉,越炖越烂,香气袅袅,心中惬意。

生命如春花,不经意间已飘落

目前我的心态就是如此。除了恋爱和写作,已经几乎厌倦了一切。可以加上读书和观影,但是希望去除所有的尘世交往。其实,最有意思的事情是切实体验了生命从肉体转向精神的过程。写作是纯粹发生在精神世界的事,读书也是,观影也是,就连恋爱也变成了一个纯粹在精神领域发生的事件。

如果说我对生命还有眷恋,那只是发生在精神层面的这些事。在这个精神世界里,我还有冲动,还是兴致勃勃的、跃跃欲试的,我的灵魂还只有20岁而已,我希望把20岁的状态保持到生命的终结之日。

生命如春花,不经意间已飘落。美好,脆弱,偶然,无可奈何。在友人之父突然故去的时刻,百感交集,尤其感到生命的脆弱,不堪一击。

他父亲活了83岁,按古老中国标准,早已超过古稀之年,应算长寿。但是按照现代标准,也就是在平均线上下,并不算最长寿。生命是如此短暂,只是转瞬之间,即已倏忽而过。即使寿命长过百年,从宇宙之眼来看,仍不过是转瞬之间。所以,宏观来看,没有人是长寿的,全都短到令人心痛的程度。

想到自己已届六十有五,心中不寒而栗。很年轻的时候,也就四十多岁时,有次和爱人说起,好比人生有一百块钱,已经花掉将近一半,一年一年,一块一块,这钱可真不经花。感叹归感叹,生命之水并不稍停,就连流逝的速度也并不稍减。夫子几千年前在水边慨叹:逝者如斯夫。想象这孤寂而伟大的人物站在湍急的河水旁,怅然若失,发出这样无可奈何的感叹,心中的电流击穿了今人之心,那情景,那节奏,那情绪,何其相似乃尔。

无可奈何花落去,生命的脆弱令人心痛如斯,遗憾如斯。能做的唯有怀着对生命的敬畏,对宇宙的敬畏,好好享用自己生命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以便在离开时,心境平和,没有遗憾。

要不要做时代的先锋?

做先锋感觉不错。挑战习俗,挑战社会,挑战时代,一种欣快的感觉,超凡脱俗的感觉。肯定会受到很多非议、冷嘲热讽,但是可以不予理睬。

秋瑾是时代先锋。在那个男权深重的社会,她不做一般女人该做的事,摈弃一般女人该有的样子。她首先是读了书,然后做了老师,还带着学生骑马、着男装。在那个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她参加革命党,关心国家大事,在生命最后时刻,低吟着“秋风秋雨愁煞人”,壮怀激烈,从容就义,真乃惊天地泣鬼神之女中豪杰、时代先锋。

萧红是时代先锋。她在那个神权、族权、夫权猖獗的时代,以孤弱之躯挑战婚姻制度、家庭制度,挑战性规范,自由恋爱,随意同居,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她放弃优越的家庭生活,独自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的写作真诚、灵动,虽然只活了31年,却像一道闪电、一颗流星,用她的生命照亮沉沉暗夜。

我的母亲是时代先锋。她的青年时代赶上抗日烽烟四起,她用一双“解放脚”走到延安,走进太行山,参加抗日活动,而不是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终身躲在男人的阴影里生活。她与我的父亲自由恋爱,而不是像大多数女人那样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在无爱的婚姻中蹉跎。

我也愿做时代的先锋。这是一个正在发生剧烈社会变迁的社会,是一个万物更新的时代。我的研究挑战传统,我的生活方式挑战习俗,不顾来自权力的压制,不顾保守势力的反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说自己想说的,写自己想写的,做自己想做的,让生命绽放出自由之光。

一个正直的人要有勇气直视任何事,大到宇宙星空,中有人间的是非曲直,小到日常生活和亲密关系。应当用单纯勇敢的心面对一切。

人类最难直视的是浩瀚的宇宙星空,只要认真想一下万千星体在黑暗当中游荡的画面,人马上会陷入无意义感。但是,为了生存,为了给自己的生命找个理由,勇敢的人还是可以正视宇宙的,摆正人类和自我在宇宙中的位置,为自己的存在自赋意义,以便拥有清醒而快乐的人生。

一个勇敢正直的人应当能够直视人间的是非曲直,站在正义的一方,反对不义的一方。如果我们相信世间的事情并不是一切都只是为了某一群人的利益,而的确是可以分出是与非、曲与直的话,那么一个正直的人就应当像村上春树所言:在高墙与鸡蛋之间永远站在鸡蛋一边,站在人性的一边,对抗非人性的体制。

一个勇敢的人还可以做到正视自己的现世生活,正视各种亲密关系。人在生活中难免有难以启齿的弱点—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不够成功,不够幸福,不够幸运。勇敢的人能够正视这些不幸和不快,诚实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照它的原样接纳它,善待它,过一种平静而自信的生活,从容面对死亡和消失。

做一个勇敢正直的人,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一个敢于面对自己良心的人。

人生的基调是寂静的

尘世就是一个人们相互制造热闹的场所,但是无论人制造出多少热闹,宇宙还是静寂的。

农村人爱放爆竹,就是因为日常的生活太过静寂,要制造点儿热闹出来。民间乐器中的唢呐和锣鼓,主要是为了制造一种热闹的气氛,跟音乐没有多大关系。

许多的民俗也是为了制造热闹,庙会啊,游行啊,婚丧嫁娶的仪式啊,除了喜庆和悲悼之外,也是为了让世界不显得那么沉寂。

官场、生意场,除了追名逐利,也是为了制造出一点儿热闹出来,至少要有点儿动静,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所谓成功的人生、精彩的人生,就是动静比较大的人生。上头条、刷屏、评奖、中彩,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津津乐道的。但是,超脱点儿看,也不过是热闹一时而已,人生的基调还是寂静的。

无论生活表面上显得多么热闹,其基调还是沉寂的;无论生活中有多少欢乐,其基调还是悲哀的。盖源于生命的偶然、短暂和无目的,它带来生命无可回避的沉寂。所有暂时的热闹都只不过是海水撞击岩石时溅出的浪花,生命的本质却永远像海洋深处一样的沉寂。

存在与世界的关系既是实在的,又是虚无的。实在的是肉身的需求及其满足;虚无的是精神的联系及其影响。前者不可或缺,后者却可有可无。对于多数人来说,后者并不存在。

人活在世上只有短短的一瞬,三万天而已,我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回顾这两万多天的日子,我与世界的关系是实在的。我每天呼吸,虽然常常无知无觉,但是哮喘发作时,一时气短,难受至极,感觉到外部世界对我肉身的无端压迫;我每天吃饭,虽然大同小异,但是每顿饭都是一口一口,实实在在;我每天睡觉,虽然每天睡去都像死去一样无知无觉,但是早上还是会醒来,有时会不知身在何处,但是看到周边景致,终究还是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我和周边这个物质世界的关系是实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人与世界的精神联系却十分可疑。由于读书,由于观影,由于上网,我知道了世界上的一些事情,但是我的存在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是毫无意义、可有可无的,认真追究起来是并不存在的。无论对于一位非洲原始部落民来说,还是对于一位躺在瑞士美丽湖泊边自家院子绿色草坪上晒太阳的人来说,我并不存在。世界上有少数幸运儿会因为别人看到他写的小说、他画的画儿、他作的曲子而为人所知,但是真正的精神交流也无可能,他们只是享用他对于美的感受和表达,而对于他这个人的喜怒哀乐脾气秉性还是一无所知,所以算不上是真正的精神联系。

由此观之,与人的存在关系最大的还是每日的衣食住行,以及日常的喜怒哀乐。当人活着的时候,他吃,他睡,他哭,他笑,这是他与世界的互动。他与世界的关系,仅此而已,岂有他哉?你一天快乐,你就是一个快乐的存在;你一天愁苦,你就是一个痛苦的存在。我们只能把自己的每一天变得快乐一些,至少心平气和一些,除此之外,生命没有什么可做的,我们跟世界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如此而已,没有人可以真正例外。

兴致勃勃地活他三万多天

为了测量妇女地位,社会学爱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中国人的回答中,多数人愿做男人:原本是男人的还愿意做男人,原本是女人的也愿意做男人。我扪心自问,答案却没那么笃定,因为这辈子做女人,感觉没有什么太不好的,只是没能美若天仙,有点遗憾而已。

现在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过此生这样的生活吗?我的回答是基本肯定的,除了早年的艰辛困苦和偶尔的枯燥乏味,我愿意就像现在这样生活:完全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独立支撑,清澈开悟,一无烦恼,终日享受美与爱。

独立支撑是一切的基础。记得小时候,每每想到如果父母不在了,我将怎样存活于世,物质上精神上全都没着没落无枝可依的感觉。长大以后,17岁就离家远行,离开了父母的呵护、家庭的依托,也野蛮粗糙地活了下来,像路边的野草,渐渐长成一株独立支撑的大树,不仅自己可以挺立人间,还可以为几个旁边的人遮风挡雨,这感觉还是蛮不错的。

清澈开悟令生活变得清醒。把宇宙、世界、人生这点事想透,其实没有什么可恐惧的,不过就是生命如宇宙尘埃、人生并无意义而已,想透了也没什么。想不透这点事就会纠结焦虑,想透了就了无挂碍。这清澈的看法使得生命在宏观上变得轻盈,在微观上变得干净,心情也会常常平静愉悦。

所谓参透就是把一切放下,不再有任何执念,可是人只要活着就有欲望,就有情感,只有死时才能真正放下。这对矛盾怎么解决?

参透或者说开悟,就是真正想明白万事皆空的道理。既然人不过是宇宙尘埃,当然万事皆空,当然意义全无,当然荒芜孤寂,也就当然可以放下一切,毫无执念。但是如果在生前就放下一切,那跟死后就无不同,跟出家也无不同。

如果还不能马上去死,也不愿出家,人就仍旧活在欲望之中,这欲望即身体的舒适与灵魂的愉悦。如果连这点并不过分的欲望也放下,就不如去死,或者出家。

如果说开悟就必须放下一切,只要还有欲望就未开悟,那么世间就没有几个人是开悟之人。开悟之人应当全无欲望,什么事都不做,什么念头都没有,心中一片空无,达到无我境界。连我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欲望?开悟之人就是完全无我的单纯的存在,吃喝拉撒睡都是简单得像植物吸收水分、动物摄取食物那么单纯自然的,不是真正的欲望及其满足。

因此,开悟与不开悟不是修炼和争取的事情,而是选择的事情:人可以选择开悟,那就是选择出家,或者选择完全不做任何事情,斩除一切欲望;人也可以选择不开悟,那就是保留生存的欲望,满足身心愉悦的欲望,追求快乐最大化,痛苦最小化,兴致勃勃地活他三万多天,然后去死。

精神完全进入自由状态,这是此生最好的感觉。对我而言,由于财务自由很早就实现了,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不必勉强去做任何不愿意不喜欢的事情。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如果有来生,还愿像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