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有句俗话,叫做“宰了一截的黄鳝比泥鳅长”,意思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仿。黄鳝到了城里,城里人管它叫鳝鱼,乡下人则称“黄被人重视不见得就是好事情,而落寞的生活反而有机会独善其身。
鳝”,因它原本就通体土黄。正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个比喻一样,“宰了一截的黄鳝比泥鳅长”也是如此,原本不是真的要拿黄鳝和泥鳅做比较,却总有一种让人觉得泥鳅和马都无端挨了一记闷棍的意思。可怜的泥鳅天天默默无闻地出没在松软的泥地里,没招谁没惹谁,为什么就拿人家的短处打比方呢?
与此相仿的还有一句话,更把泥鳅拿来说事:既然变成了泥鳅,还怕钻泥巴么?这句话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不敢做呢?我不明白的是,黄鳝——或者按城里人的习惯称作鳝鱼也罢——也是要钻泥巴的,为什么人们独独和泥鳅过不去?就因为黄鳝比泥鳅长吗?
乡人的习俗里,黄鳝的确要比泥鳅至少高两个等级,相当于地厅级和科长级的区别吧。比如隔壁印二娃的父亲犁田时顺便抓住了一条黄鳝,哪怕是一条可怜巴巴的当年才新鲜问世的小黄鳝,印二娃的妈也要兴高采烈地用一匹南瓜叶把黄鳝包了,放进灶火的余烬里烤熟后认真地撕给印二娃吃。但如果印二娃的父亲带回的不是黄鳝,而是泥鳅,哪怕是几条丰满的泥鳅,印二娃的妈也不会为它们摘回南瓜叶,更不会放进灶火,而是直接扔给那只奄奄一息的老花猫。
所以,乡下人最初听说城里人连泥鳅也吃,立即惊讶而兴奋。惊讶的是,城里人真他妈的馋啊,居然到了和猫儿争食的地步;兴奋的是,你瞧瞧,城里人自以为多了不起,不是连猫食也吃得津津有味吗?无意中,乡下人便把城里人看成了猫——一只只喜欢吃泥鳅而且喜欢像猫儿一样出没在黑夜里的猫。
等到乡下人终于明白原来泥鳅的确好吃,而且还被某些无聊报刊称作“水中人参”时,他们也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那就是抓了泥鳅弄到城里卖个好价钱。于是乎,田里的泥鳅越来越少,真的就像人参一样稀缺了。估计大难不死的泥鳅们为了物种的延续,不得不削尖了脑袋逃进更深的泥土。乡下人为了抓住这些狡猾的泥鳅,买回了城里人发明的电动工具——一根长长的金属探头伸进泥里,背上的电瓶作动力,藏得再深的泥鳅也禁不住强大的电流,立即惨不忍睹地从泥土中探出头来,或是干脆直接就昏死过去,只等乡下人伸出手把它们捉进竹制的笆篓里了。与泥鳅一同遭到不幸的,还有众多的鱼虾。有时候,过小的鱼虾被乡人放弃了,它们娇小的尸体白花花地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锅汤里撒了太多的芝麻盐。
泥鳅的命运让人想起庄子老师的古老叮咛:山中的树木,因为长得不成材,反而能得到善终。泥鳅在不被人重视的年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泥地里,长得膘肥体壮;等到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它们的噩运立即降临,连一丁点儿反抗的余地也没有。这个故事说明,被人重视不见得就是好事情,而落寞的生活反而有机会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