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大诗人余光中有一首诗,标题叫《白玉苦瓜》。余先生所吟哦的苦瓜,乃是早年珍藏在故宫的宝物——一只用上等白玉制成的苦瓜。这样的苦瓜属于皇室的把玩与清赏,从而远离了民间烟火,与我要说的苦瓜相距遥远。
我要说的苦瓜悬挂在民间,与芸芸众生早已水乳交融,甚至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窃以为,蔬果家族里,苦瓜最得圣人中庸之道:南瓜太俗,西瓜太甜,冬瓜太水,独独只有苦瓜,那看似多此一举的苦,才真正能得天地之大美。唯因其苦,它才得以成为蔬果中的哲人。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白油闷苦瓜,选几只已成熟的苦瓜——往往都因过于成熟而变得通体粉红,必得先放进热水里漂一漂,才能去掉苦味。所谓去掉苦味,也并不是要全盘去掉,而是得去几分留几分。漂完后放进油锅里轻焖,其味苦中有清香,清香中有微苦,别是一番滋味在口腔。
我家后园被丛丛青翠的绿竹遮掩,极难见到阳光,诸物不宜生长,独有苦瓜,却能顽强地从竹叶竹枝的缝隙间,艰难而又执着地吸收难得的阳光。南风吹拂,苦瓜开出微黄的小花,像一只只黄蜂停在枝蔓上,淡淡的苦味在细若游丝的阳光里轻轻地游,整个后园的春夏之交都浸在苦瓜花的细味里。
到了夏天,苦瓜花都褪了,小小的苦瓜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悬挂在枝头。三两场雨水之后,这方能发挥其长,比如丝瓜宜炒肉丝,芹菜往往与牛肉相伴,菠菜最好嫁给血旺,然而苦瓜却是一个罕有的例外。几乎所有苦瓜菜品的正宗做法,都不需要借助任何肉类的力量。苦瓜当然也可些苦瓜魔术般地长以炒肉,不过,苦瓜了、翠了、肥了,它炒肉往往不如苦瓜清们不声不响地躲在细炒,大抵因为苦瓜之而尖的苦瓜叶片后本味不能发挥吧?也面,像是一些静修的许正是由于苦瓜这种圣人,以洞若观火的特立独行的个性,它态度打量着乡村的五在蔬果家族里有些月。落寞,也有些卓尔不群。许多城里的美女苦瓜之做法,宜是不吃苦瓜的,说是清炒,清苦微甘。若太苦、太涩。对从小能在苦瓜中加些刚从就泡在蜜罐里的这一垄间摘回的豇豆,风味更是撩人,可多吃两碗干饭;宜红烧,多选过于成熟而变得通红的老苦瓜,热水中漂过,再油炒后加水焖烧,其味甘苦相伴,另有一种美好;宜入泡坛,选较嫩的小苦瓜,前一天晚上洗净后放入泡菜坛,次日早晨便可捞起佐餐,是为“跳水苦瓜”。若是前夜醉酒,次晨有一碗乡间当年中稻所熬的稀粥,再配以一碟“跳水苦瓜”,人生之大幸福也不过如此。大多数蔬果,往往得与肉类相伴,代人而言,世界上居然有一种食物以苦为特色,有一群人居然以食苦为乐事,真是大不可解。
苦瓜不管这些,苦瓜只管悬挂在民间的枝头,它似乎知道每种蔬果都像每个人一样,有自己既定的命运和婚姻。它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至于是等来有缘人的青眼还是不解者的白眼,于苦瓜,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为一种蔬果,它已经成熟了——在民间的枝头,在一种生活方式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