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九月寒露。乡人刚忙罢田头的水稻,喘了口气,又该种萝卜了。萝卜命贱,只要肯下工夫,田边地角,坡上坎下,皆能生长,皆能在一两个月后结出一拳拳又白又嫩的大萝卜。我老家在川南千万座紫红的丘陵中,正乃种萝卜的好地头。年年秋后,到乡坝一看,一片片碧绿,便是萝卜们茂密的缨子了。
萝卜多,吃不完,便换着法儿吃。新鲜的,可拌萝卜丝,佐红苕稀饭;稍老的,可用篾条穿成串,挂在山墙上风干,来年用来炖猪头肉,最是撩人。但最平常的吃法却是萝卜干。其制作颇简单:地里拔回的鲜萝卜,先行洗去泥沙,切作块状,再用刀轻轻地拉作条形,不断筋,一串串地晾在树枝上、屋檐下,让秋日的太阳懒懒地、瓷瓷地晒。斯时,你若到乡下,远远的,便望见干枯的桑条上,不知何时放出一笼细屑的白花;正自惊讶,又瞥见竹篱边,院墙间,凡可晒及太阳的地方,都赶三赶四地挤满了白花不用问,自是乡人们晒的萝卜干了。远望像花,近看,他犹自提着叶子烟,细眯着双眼,把阳光搅得稀烂。
则像人民币上的藏文,亲亲热热地绞在一块儿。
待到食用时,先将萝卜干取下,放开水中一汆,焉了,熟了,拌上红油、酸醋、花椒末、海椒面即可上桌。其味脆、甜、淡,无论下饭佐酒,皆韵味悠长,相宜得紧。然,萝卜干非大菜,吃多了糟人,两颊深凹,拉长如驴脸。是故,乡人虽爱做爱吃萝卜干,却极少常吃。只有下乡的干部们,总要将萝卜干尝尝新吃个够。临走再带上一小袋,将回去与妻儿做零嘴。乡人见了,满脸都是压不住的满足。
我老家王场一带,方圆三五十里,皆因萝卜干味美著名。其中之最善此道者,当推刘三老汉。老汉七十有二,当过厨师,据说早年曾在自流井为视察的冯玉祥炒过菜。每到白露,刘三老汉遂率妻儿老小种萝卜。秋后,寻常也可获数百斤,自家吃不了,送人送不完,大多切做萝卜干。房前屋后的树丛、衣架、辗滚都披挂满了,一家人浑似在花雨中过活。乡上县上有官人下乡,村长总请刘三老汉作厨,老汉的拿手戏便是萝卜干。每到酒宴近尾声,一碟红红白白的萝卜干上桌,众人遂弃了鸡鸭鱼肉,十几双筷子在萝卜干里打架,吃相皆幸福而生动。席罢,都赞刘三老汉手艺高超,刘三老汉捏着叶子烟,眯了眼醉笑。有一年,地区一位首长下乡,吃了萝卜干,很欢喜,拉刘三老汉照了张一尺大的像。老汉把像挂在堂屋正梁下,萝卜干做得越发精神。
前不久,村里来了位港商,聚众人相议:何不利用此地萝卜,办一加工厂生产萝卜干?保证畅销港台!意欲投资。众人听毕,皆笑:萝卜干也能赚钱?还办厂?哄我们农民?港客悉心解释,众人但笑而已。刘三老汉最后说:萝卜干也能卖钱?自古都是自家做着吃。你爱吃,自己拿,管够。早先,地区的大官还和我照相……民国三十二年,冯玉祥来自流井,我给他炒菜,做萝卜干……港客无奈,跺脚而去。刘三老汉仍精心种萝卜、切萝卜、晒萝卜干。乡上县上的官人却已多时不来,儿子们去广州打工了,日子颇落寞。老汉常独自坐在秋阳里,看着漫山遍野的萝卜干。路人打面前经过,赞他一句,他便拉住说半天的闲话。路人走了许久,他犹自捏着叶子烟,细眯着双眼,把阳光搅得稀烂。头上,正好有一串串藏文似的萝卜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