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到我这里喝酒”和“明天晚上到我家赴宴”,这两句话的意思完全一样,就是说有一个喜欢当冤大头的人决定出点血请你去吃他喝他,只不过地点不是我们惯常去的“苍蝇馆子”或星级酒楼,而是他的家。两句话的意思虽则相同,但意味却迥然相异,前者显得随意,像是哥们儿在随便约一约,而后者则有点庄重得装腔作势了。
据我所知,文人是有举行家宴的嗜好和传统的。古代的太久远,咱们姑且不表。单说“五四”以来的那些大文豪们,不论是胡适之先生还是林语堂先生,都喜欢隔三差五地把好友们请到家里——贤惠的夫人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做了准备。考究的,甚至还打印一份家宴的菜谱,那份情调和谱儿,是现在的小资们想模仿也模仿不了的。
窃以为,要想像胡先生和林先生那样举行家宴,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要有宽大的府第,才可能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第二,要有不仅好客而且烧得一手好菜的老婆或下人,烧出的菜才合诸位嘉宾的胃口。按莎士比亚的说法,我们对一个朋友的评价的高低,是由他请我们吃饭的次数和质量决定的。“五四”时,胡老先生们大多拿着一份丰厚的薪水和更为丰厚的稿费,住得当然像个人样。此外,他们的老婆也多半是些客厅里像贵妇,但厨房里却像主妇的好女人,家宴家宴,自然小菜一碟。对老前辈们的这种生活情趣,我们只能望洋兴叹,恨不能早生半个世纪。
朋友中似乎也不乏喜欢搞点家宴的——说是家宴,带有某种程度上的浮夸,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女人的妆容一样,总是有点言过其实。我曾看过张大千一次家宴的菜谱,需要几个厨子带着几个下人花上足足一个星期作准备。菜肴之精美,自不备说,倘若我在座,估计很可能会把舌头也咬碎了吞下去。
但我们不是张大千,家里既没有仆人更没有厨子,只能自己动手——我的一个朋友请我和其他一些嘉宾到他家家宴,他在门口接我,顺便也就在小区的烧腊摊子上切了一斤猪头肉——据说贺龙临死前最想吃的就是这东西,外带几只兔脑壳。到得他的家里,他的夫人系了围裙在厨下炒菜,屋子很窄,客人太多,一张可收放的桌子放在屋子中央,众人团团坐定,相互的肩膀便像个多余的东西那样显得很不识时务。
厨房的油烟从破了的玻璃窗挤进客厅,我们通过这些不同的油烟便可精准地判断,主人还准备给我们上些什么菜。一会儿,主妇“满面尘灰烟火色”地上菜了,伊不得不偏着身子小心地通过客人之间的“峡谷”。但到了后来,到底还是被一位女士一个稍大幅度的动作将一盘素炒空心菜弄翻在地,一只哈巴狗也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出现,气势汹汹地去咬惹起事端的女士。女士吓得花容失色,紧接着便犯了更大的错误——她在逃避哈巴狗时,竟然将原本就岌岌可危如临时政府的餐桌连根拔起——这时的场面让人永生难忘:吓呆了的女士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男主人目瞪口呆,怒气冲冲地要揍哈巴狗的妈。女主人冲到厨房里,愤怒地用锅铲敲打着那只可怜的铁锅。众多的嘉宾——包括聂老我——都不知道是该安慰很受伤的主妇还是很受惊的女士,倒是那几只滚到地上的兔脑壳,全都咧着嘴呲着牙,不怀好意而又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这些企图家宴的小资。
以我的经验来看,在不具备上面所说的家宴两大前提的情况下,勉强要玩点小资情调,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即便不发生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家宴上的喜剧,家宴仍然会让我望而却步。首先,在别人家里,不可能尽兴喝酒,谁知道要是一会儿喝醉了会当着别人的妻儿胡说些什么呢?要是主人家里还有长者,那就更惨:我们得保证哪怕酩酊大醉的时候,也坚决保持谦谦君子的礼节,临走时像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轮流拉着那位糊涂老爹的手拜拜加再见。
因而,如果你不想自找麻烦外加朋友受累,求求你千万别搞什么鸟家宴了——还有的时候,一些虚伪的主人明明是为了节省二两散碎银子,将你请到他家里吃顿便饭,他却十分郑重其事地说:“只有最好的朋友我才请到家里,一般的呢,我就送他们去酒楼。”我们明知道主人在假打,却仍然不得不努起腮帮子上的肌肉连连称是。吃完了家宴,出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家破面馆吃上三两清汤面。
所以,谁要是真心请我的话,就请我到酒楼吧,钱多呢,我们就走那些高档的海鲜店,钱少呢,选一家破餐馆炒一盘回锅肉再来一瓶老白干,也比那劳什子家宴舒服多了。更何况,假如我喝醉了,吐了,你一点也不必担心,这不是你借钱买的红地毯,这是王二娃餐馆门外的水泥地,你就让我在这里吐个够吧。
人心不古,好汉们的吃喝方式看来有失传的可能了。据说,现代男人的性能力只有他们曾祖辈的三分之一,男人正在不可救药地中性化,成为一些需要化妆品和女人共同呵护才能活下去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