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五百里的快马,把老丞相折腾去了半条命。张三合来得急,见着云沉雅,头一桩事便作揖下跪。其实他也不全然为公,因在大瑛朝野若能论及真情谊,丞相张三合对二皇子确然青睐有加,视如己出。
原本传大皇子归朝,只需昭和帝一封密旨即可。张三合不远万里跑来,一定有其他的恳求。
云尾巴狼心思缜密,早将张三合的计划猜了个通透。因此,张三合的膝盖甫一着地,尾巴狼便漫不经心地说了个“好”字。
张三合一愣,直往地上磕头,感慨落泪道:“历来皇室兄弟间,夺嫡之争,兵不血刃。而景枫二皇子能有如斯为他着想的兄长,真真叫人动容。”
其实,张三合的计划倒也简单。只为防两种最坏的可能。
其一,云沉雅回大瑛后,倘若北荒之战还在持续,那他便利用大皇子之威,调动莫绍手里的禁军,直接赶赴战场,协助景枫。
其二,如若彼时,大瑛败给了窝阔国,那么景枫一定会有性命之尤。这种情况下,只有和亲一条路可走,云沉雅以迎娶窝阔公主为名,作为让步条件,如此才不至于失了大瑛的威严。
云沉雅背身临池,淡淡道:“倒也并非全为了枫儿。倘若这场战败,北荒便被拉开一道缺口。如若不能及时填补,凭着朝内乱党的本事,定会将朝野掀个底朝天。”
他回过身,又说:“我虽不惧这些杂碎,但国之大,安泰是为根本。”他默了一默,平静道:“几时走?”
张三合道:“依大皇子的意思。”
云沉雅别过脸,树枝头,叶泛黄,秋色寥落。“两日后吧,给我些许时间把联兵符的琐事打点打点,再跟一个人……道一回别。”
阮凤来找舒棠时,舒家小棠正坐在院儿里,眯了眼对着太阳穿针引线。她的膝上搭了一袭牙白衫,色泽如皓月。
阮凤同她招呼了声,捡了个干净石凳坐了。舒棠见着阮官人,连忙起身相迎,却被对方拦住。目光落在牙白衫子上,阮凤愣了片刻。过了会儿,他道:“小棠姑娘若得闲,可否陪在下走走?”
是秋来欲落雨的气候。天边云厚,街旁起风。两人默然走了一段路,还是阮凤先开地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舒棠,迟疑道:“小棠姑娘今后,可有甚打算?”
舒棠听得此问,脚下一顿。两天前,也有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她一脸倔强,只说日后想跟着云官人。也是了,阮凤必是知道了云沉雅要离开,所以才有此一问。凭阮凤的身份和人面,知晓这一点并不困难。
舒棠抿了抿唇,嘴角一动扯出一枚傻气又勉强的笑:“没、没甚打算……”她道。然后她的笑容就撑不住了,“就想以后也跟在爹爹身边。”
阮凤见她这般,默了一默,问:“小棠姑娘不开心?”
舒棠一愣。
阮凤笑起来,骨扇放在手里敲了敲:“若小棠姑娘有心事,可对阮某说一说。”
有这么个说法,说样貌好的人之间,都有几分相似。要说阮凤与云沉雅相像,其实也不尽然。云沉雅恣意风流,而阮凤却严谨许多,一袭墨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打点得分毫不乱。
可是,他这会儿敲着扇子笑起来的样子,不由地便让舒棠恍恍然。
舒家小棠揉揉眼,将心里想法过了一遭,便道:“阮官人,我前阵子做了桩事儿,心里挺悔的。”她垂下头,赧然笑起来,“我给云官人做了件衫子,本来他收下了。可我又给拿回来了。我拿回来的时候,看了他两眼,他挺难过的。”
阮凤沉默一阵,顿住脚看着她:“是方才,你在院里缝补的那件?”
“做得不好,我想再改一改。”她不好意思地道,“那衫子原是我的嫁妆,现在、现在没法答当嫁妆了,可我还是想送给云官人。”
阮凤愣了片刻,没说话。
舒棠接着道:“那日……那日也是我不对。其实我老早以前,压根就没想要嫁给他。只是他后来跟我一提,我就鬼使神差地应了。如今他要走,我估摸着也是不得已。可是那天我还是……还是跟他发了脾气。总之我挺对不起他的。”
阮凤的眉头皱起来。他看了眼远天积厚的云,道:“不嫁了也好,日后好好儿留在京华城,只是别难过就行。”
舒棠听得此言,兀自想了一阵,忽地问:“阮官人,云官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吧?一定、一定不单单只是个商人吧?”
阮凤一怔,点了点头。
于是舒棠就乐呵呵地笑起来:“那样我就不难过了。你看,我是个贫寒的姑娘家,云官人是神州大瑛大户人家的公子。我本来就配不上他。他这么了不起,又对我很好,这样就行了。”
阮凤笑了一笑,像有点无奈:“不问问他到底是谁吗?”他道,然后他的声音又放低了些,“其实你的亲娘……”
“不问了。”舒棠忽然笃定地说,“我爹跟我说的,该知道的便知道,其他的事,不该我管,也管不着。既然云官人不愿与我提他的背景身世,我记得他的名字他的样貌就好了。”
“云沉雅……”阮凤轻声叹,然后笑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舒棠诧然地看着他。
“小棠,我日后唤你阿棠好吗?”阮凤又说,他顿了一下,将扇子放在手里摩挲着,有点紧张,“阿棠,我认你做个妹妹吧。”
舒棠又愣住了。也有个人,从前兴致勃勃地与她认了个干亲,日日唤她小棠妹,可是这个人,忽然地,就要走了。
“好。”舒棠说,她垂下头,喃喃地道:“我挺喜欢别人认我做妹妹的。认我做妹妹的,都是大好人……我……得去瞧瞧他。”
舒棠还想着要回客栈换件好看的衣裳,可方到了棠花巷子口,便撞见倚在墙根上的云沉雅。
风声沙沙的。雨水还没落下来,街头便没甚行人了。
云沉雅的脚边放了个竹筐。筐子上搭了一块布,瞧不出是什么。见了她,有点尴尬,因不知该说什么,像是无论说什么,都很不对。
终究还是舒棠唤了声:“云官人。”
云沉雅觉得她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他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落在脚畔,这才忙道:“我来……带点东西给你……”
舒棠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蹲下来,指着那竹筐。“是这个么?”
云沉雅愣了愣,在她旁边蹲下,“是这个。”他将布幔掀开,里面是两只长得很肥很呆的灰爪兔子,“我前些日子寻到的,将它们喂肥了,想着你喜欢,便带来了。”
舒棠将手伸进竹筐旁,两只兔子似有灵性,凑过来舔她的手。
云沉雅在一旁看着,看她脸上渐渐浮起的笑靥。
“喜欢吗?”云沉雅小心翼翼地问。过了会儿,他又低低地说,“我弄不明白你喜欢什么。只道是你喜欢这等自然而然的东西。我原先还……还在后院种了桃树,可是时节过了,没能开出花来……”
像一个小孩邀功似。他说了停,停了又说。
兔子不会叫。舒棠探手去拍拍它们的头,两只灰爪兔都作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舒家小棠有点难过,有点开心。她想了想,答了句:“云官人,对不起。”
云沉雅笑着揉了揉她的发,提起那竹筐,说:“我帮你把它们搬回家。”
他没问她为何要说对不起,只将竹筐提了,一手扶了扶她。他的步调依然恣意,依然洒脱,可舒棠跟在他身后,看得难过。
舒家客栈渐近了。云沉雅回望她,将竹筐放在客栈门槛,笑了笑,说:“进去吧。”
舒棠看着他。
云沉雅垂眸时,喉结动了动:“我……明日走。”
舒棠一愣,重重点了点头。她“哦”了一声,弯下身去抱那竹筐子。抱了几下才抱起。往客栈里走了两步,忽地又跑出来。
“云官人,你等等我行不?”她有点急切,“我送送你。”
云沉雅笑起来:“好。”
舒棠将牙白衫子精心包了,又重新送给云沉雅。两人走了一段,雨水便落下了。淅淅沥沥的,一滴一滴像敲在心上。云沉雅拉着舒棠在一处房檐下避雨。远处茫茫一片,隐约有湖水桥头,有白塔青山。
站得久了,两人便蹲下来。云沉雅说:“其实这么一望,这里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乌篷船身低,摇摇晃晃,里面点着昏黄灯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觉。”
舒棠听得心向往之。她问:“沄州?是云官人的故乡吗?”
云沉雅偏过头来看着她,笑了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舒棠也望着雨帘子。她想了想,说:“云官人,我日后将银子攒起来,攒够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云沉雅眸色一伤,他垂下头,低笑起来:“小傻妞,姑娘家要舍得花银子,买胭脂水粉,买好看的衣裳,这样,才有如意郎君来娶你啊。”
不知为何,舒棠听了这话却不开心起来。她顿了半晌,才问:“那云官人呢?云官人长得这么好看,日后铁定会娶个好媳妇儿吧?”
“不会。”云沉雅道,“其实我也说不清。”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舒棠:“小傻妞,公子娶妻,无关于色,一切不过惟心而已。”
说罢这话,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过公子无色,唯求意中人。只是个愿望罢了。”
雨水渐收,远天有氤氲多彩的光线。便是这避雨的屋檐下,也待不了多久了。舒棠看着雨水渐止,心里忽地慌起来。云沉雅拍拍衣摆,正要站起来,忽地被舒棠一把拉住袖口。
舒棠说:“云官人,你再陪我待一会儿吧,我挺喜欢跟你在一起的。”
云沉雅一愣。笑如清风。他又俯下身来,单膝跪在舒棠眼前,调侃地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喜欢?”
舒棠哑然地看着他。
云沉雅慢慢敛起心神,摇摇头,对她说:“喜欢这两个字,是不可以乱用的。你不要喜欢我,也不要喜欢跟我呆在一起,我不值得。”
其实这年的舒棠,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她听云沉雅这么说,忽然很慌。
她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我知道云官人对我很重要……”她有些急切,许多话还来不及说,眼眶便红了,“我是真喜欢跟云官人在一起,我一点、一点也不想跟你分开,我……”
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双眼。手心温润暖和。
“小棠,别哭。”云沉雅说。
但他的手心渐渐湿了,是小傻妞的眼泪。舒棠吸了口气,哽咽着声音问:“云官人,你日后还来不来南俊?我日后……攒到足够的银子,会是很久以后了,到时候我应该去哪里找你……”
“你忘了我吧。”云沉雅忽地说。
你忘了我吧,我记得你就好了。
其实不是不想给承诺。可与其给一个不知能不能实现的承诺,不如什么都不说。因为生活本就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无论谁离开,都要自个儿撑住。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忘了自己,抛下包袱,才能一往无前。
毕竟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初遇起,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没有负担的小傻妞。能活得自在恣意,多么好。
云沉雅轻轻地揽过舒棠,在她耳边温声道:“你忘了我。倘若、倘若有一天,我们还能相遇,就把我当个陌生人吧。”
“从陌生人开始,从相知,到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