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新的联兵符塑成。
这方联兵符,淬火五天五夜。是时有南俊小世子杜修作证。以大瑛玉玺为本体,上面刻有北十二国图腾,有慕容公主的血纹。
这一日,天色晦暗,层云翻卷。远天隐隐有奔雷。
舒棠一身宫装华服,紧紧拽着手里的小布囊,上了马车,往宁安宫而去。
宁安宫是瑄合城外的一处行宫。因宇文朔的身份尊贵,杜祁便让他暂住于此。
一同随行的,除了白贵,还有司空与司徒。
宇文朔三日前便接到慕容公主的信函。这天,他早早便等在宁安宫外。但闻马车辘辘而来,从车上走下一女子,明眸生辉,朱砂流转,衣如花裳,人如花蕊,宇文朔险些没认出来。
等他再定睛一瞧,这绝色姑娘,分明是那老实的舒家小棠。
舒棠见了宇文朔,招呼了声“宇文大哥”。
她有点儿紧张无措。虽是一身锦衣华裳,手里拽的小布囊,却是用寻常布料子做的。乍一看去,布囊跟衣裳有点违和。但是盯久了,却觉舒棠这副模样憨然可爱,令人放下心中戒备。
宇文朔点了下头,做了个“请”姿:“慕容公主,请随我来。”
宇文朔将舒棠一行人带到一处偏厅。偏厅内,幽香袅袅,悬墙字画,红木桌椅,宝相庄严。
舒棠站在偏厅中,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身,小心地问:“宇文大哥,我坐哪儿?”
宇文朔讶然。过得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舒棠长在市井,不明这深宫规矩。
他不由笑起来,没把舒棠引向上座,而是让她坐在右侧第一张椅子上,和气道:“慕容公主若觉不习惯,不如将这当成一次寻常的闲谈。”
舒棠点了点头,坐下来。她呆了一下,又把手里布囊小心地搁在几案上,继而直起腰板,一本正经地说道:“宇文大哥,谢谢你来南俊接我,可是我不愿跟你回去。”
此言出,宇文朔就愣住了。
他晓得舒棠今日来,是要与他谈联兵符的事儿。可他万万没想到,舒家小棠如斯呆然,连半句寒暄话都不会说,直直入了正题。
宇文朔到底见过识广。默了半晌,他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为何?”
舒棠将几日前白贵的话,放在心里头嚼了嚼。“我知道,你们要让我回北地,其实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是因为你们害怕大瑛朝。”
宇文朔又怔住了。
舒棠接着道:“因为你们北方十二国,表面看上去,是相安无事。其实你们各国之间,关系很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打仗。现在呢,有联兵符镇住,所以你们不敢起战争。可如果有外力介入你们十二国。有一些国家,就想借着外力,除掉别的国家。”
“我本姓慕容,所以,如果我嫁了云官人,大瑛朝就可以‘家务事’的身份,干涉你们北地。这样一来,大瑛朝,就成了你们最怕的那一股外力。”
“你们怕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地,令北方十二国陷入战争。所以你们才不许我嫁给云官人,才一定要将我带回北地。”
舒棠说的头头是道,而她之所言,的的确确是宇文朔此行的根本原因。
宇文朔沉吟一阵,抬起头来。“不错,慕容公主之言,句句属实。不过——”他一顿,接着道,“慕容公主既然深明其中因果,那么,宇文便不需多费唇舌,还望公主随我回到冒凉。”
舒棠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她停了一下,又偏过头,解开手旁布囊,从里面取出一物托于掌中。
“这个给你看,我不回去。”
那掌中之物,正是以大瑛朝玉玺所制的联兵符。
宇文朔见状,不由惊得后退一步。“这个——”他失声道,“这个竟是——”
舒棠点点头:“你方才也承认,不想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十二国。可是,有了这方以大瑛玉玺塑成的北联兵符,即便我不嫁给云官人,瑛朝也有理由介入你们北地了。”
宇文朔眉头拧紧,拂袖转身:“如此一方联兵符,如何叫我北地信服?!”
舒棠一怔,连忙起身解释说,“你看,这方联兵符,真的是依照传统的法子做成的。”见宇文朔仍不语,她又跑到宇文朔跟前,将联兵符拿给他看,“而且,做这方联兵符的时候,我们还找了人作证。那个人是南俊的小世子,杜修小官人。”
宇文朔的瞳孔猛地收缩。
南边有九国,目前看来,实力虽是旗鼓相当,可是南俊一国,民风好武,上位者重文,兼而修之,又善外交,向大瑛汲取经验。长此以往,南俊的国力,定能雄踞一方。
宇文朔沉了口气,朝门前踱了两步,缓声开口:“又如何?难道只需一个南俊世子作证,我北地的联兵符,就可被你们偷天换日了么?”
舒棠默然。她想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白贵。白贵朝她点了点头。
舒棠也就声音放缓,慢慢地道:“是不能,可是,有了这方联兵符,北地有些国家,难免会蠢蠢欲动。”
宇文朔大怔,猛地回过身来。
舒棠继续说:“北地十二国,百年以来,积怨很深,又没法用战争化解。如果大瑛朝,有重臣拿着这么一方联兵符,去游说北地各国。难免有一些国家会动摇,会想凭着这样一方联兵符,借助大瑛朝之力,挑起战争。”
“如此一来,无论我是不是云官人的发妻,无论我跟不跟云官人回到永京城。大瑛朝,都有了理由介入北十二国。”
宇文朔只觉背脊发凉。
这个计谋。这样的计谋……先发制人,李代桃僵,反间,连环,咄咄逼人……
“这个法子,究竟是——”宇文朔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一防再防,竟是低估了你们……”
舒棠道:“我们也晓得,北方其他国家,可能也怕战乱令北十二国民不聊生,所以不会答应大瑛重臣的游说。所以呢,我们也不愿意将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只希望……宇文大哥能答应我几个条件。”
宇文朔一愣,冷笑一声:“将人逼至极致,却反退一步,这样便可确保成功。如此心机,如此高明,却不知是大瑛朝,哪个人才想出来的?”
舒棠垂下眸子,将布囊解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块莹碧的玉牌,一卷写好的文书。
舒棠把东西一一取出:“这个,是景枫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信物,这个,是他拟好的契约。”
“二皇子说,希望北十二国与大瑛朝,在五十年内都不开战。另外就是,慕容公主的身份,我可以放弃,可是宇文大哥,你也不能带我走。”
“二皇子说,想要大瑛不介入北地,就让我留在南俊。我不随云官人走,可你们也不能带走我。这方联兵符,我会交给二皇子。他说他今年底,在大瑛的南九州办完事,便会带着这方联兵符,去北地,与北十二国一起,重新再签一份契约。”
宇文朔面色苍白。他接过景枫拟好的契约,看了一眼,笑道:“景枫皇子好心机,分明是北地与大瑛五十年不开战,还偏偏除去了窝阔国。想来是为除掉大瑛乱党,留下的后路?”
他回过身,从怀里取出刻印,在契约上一摁,终是叹了口气:“呵,都说大瑛朝的两位皇子,人中龙凤,天纵奇才。我此番前来,晓得英景轩棘手难缠,莫测难料。却未想英景枫历经北荒一战,倒是越发心机似海。”
说罢这话,他回过身,又与舒棠道:“契约已签,我不日就回北地。”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一枚半月玉石,递与舒棠:“这是我的信物,还望慕容公主托人转交给二皇子。我宇文朔,便在北地,等他到来。”
舒棠将那玉石收好,迟疑了一下,又道:“宇文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想请宇文大哥帮一个忙。”
“慕容公主直说无妨。”
“后天,云官人可能就会发现我不见了。景枫公子说,他的计谋,其实云官人也一定能想到,只不过,云官人不愿这么做,因为他不想将我留在南俊。”
“我希望这两天,能搬到宁安宫里来,就骗云官人说,我愿意随宇文大哥回北地。云官人他是从来不会强迫我的,如果是我的意愿,他应该就会……”
“慕容公主以为,能够瞒得住?”宇文朔一听,便笑了,“景轩皇子聪慧过人,如此伎俩,怎能骗过他?”
舒棠扁着嘴道:“反正,能瞒一时,就瞒一时。等到云官人走了,我再回家。”顿了下,又小声嘟囔说,“我第一回瞒着人干坏事,我就是有点怕……”
宇文朔一怔,淡笑道:“那慕容公主想住就住吧,只是……”
“宇文大世子放心,我与司徒会留下来,看顾小棠姑娘的安危。”司空幸拱手道。
云尾巴狼在屋里呆了七日,虽是内疚面壁,也难免觉得聊赖。七日期满,尾巴狼磨皮擦痒,一刻不停留地便出了门。
门外冬日晴好,可院子里,却格外寂静。
云尾巴狼左瞧右瞧,觉得有些怪异,又去前院找人。
寻了半刻,才见精神恹恹的莴白二狗。
云沉雅见了二狗的模样,更是诧异,问道:“小棠妹呢?”
莴白二狗呜咽两声,又伏在地上晒起太阳。
云尾巴狼懒得理会这两獒犬,遂又往铺子里走去。莴笋白菜一愣,又颠颠地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狼主子。
铺子里也没人。尾巴狼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白贵从外面回来。
白贵一见坐在铺子里的云沉雅,即刻愣了。
云尾巴狼抬手敲敲案几,问:“小棠妹呢,回棠花巷子去了?”
白贵呆了一下:“哎?哎,是,小棠姑娘回娘家去了。”
云尾巴狼又问:“什么时候走的?”
白贵答:“刚走不久。”
云沉雅笑起来:“这可奇怪了。我闭关的前五天,小棠妹都老老实实地来给我送吃的。怎得这后两天,就不见她人影了呢?”
白贵又答:“回大公子的话,小棠姑娘前两日身子不适,今天身子刚好些,就回娘家去了。”
云沉雅继续笑:“那就更奇怪了,她身子刚好,不等我出来随她一起回娘家,反而自己先走了。哦对了,连司空司徒也随她一起回娘家了吗?”
白贵愣住:“司空司徒……”
“以司空司徒的个性,我虽让他们留在南俊,可只要我一日未走,他二人只要没死,一定会回到云府。怎么我今日出来,连司空司徒都没看见?”
白贵心中一惊,唤了声:“大公子……”
云沉雅冷冷一笑,伸手在案几上轰然一拍,拂袖而起厉声道:“说!小棠上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