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多一郎与金子孙二郎的目的是大阪的举兵,与之呼应的在江户斩杀井伊直弼任务的总指挥则由关铁之介担任。
藩里对此事自然一无所知。由于天狗党成员并没有解散之意,而高桥、金子等首脑人物先后不知去向,因此幕府判断:
“关形迹可疑,应在其逃走之前将其拿获。”
于是,没有使用御用召,
而是向他位于枫小路的家中直接派出了捕吏。
去年11月,关铁之介就因敕书问题被剥夺了食禄,过着仅领取四人扶持糊口费的蛰居生活。
因此,藩里视之为已脱离藩籍,妻子阿房也随时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说是妻子,其实阿房并非关铁之介的正妻。按照当时的习惯,婚礼前拥有的女性被称为“妾”阿房是东茨城郡中原村乡士矢矧庄左卫门之女,在关家奉公期间被关铁之介爱恋而成为他的妾。由于关铁之介并无迎娶正妻之意,因此阿房便成为关家的主妇。
“阿房,我们就快分别了。捕吏已经盯上了我,要是被他们抓住,连本带利可就都没了。”
阿房还很年轻,孩子也尚年幼。他们生下的男孩刚刚3岁,名叫阿诚。待阿诚睡下后,关铁之介让阿房出去打酒,并让她给自己收拾一下外出的行装。
那语气平静得就像去附近观赏节日表演。等阿房把酒温好端进来,关铁之介说道:
“来,把酒放下。你先读读这个。要是读不懂,就问问你父亲庄左卫门。”
他把写在美浓纸上的一首诗抛到阿房面前,一边看着阿房读诗的样子,一边举起酒杯。
“来,你也倒一杯。”
“好的,那我就遵命了。哎,您这次出门时间长吗?”
阿房是位长着一双细长而纯净的眼睛,外表恬静的美人。
“长也好,短也好,都写在这首诗里了。”
“您能念给我听听吗?要是记错了,就对不起您的儿子了。”
如果是正妻,自己的儿子就称为“儿子”而妾按照当时的习惯,要在前面加“您的”之类的尊称。
“好吧,我就念念。不过,儿子已经睡着了吧?”
“是,玩累了,已经睡着了。”
关铁之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古人吟诵的语调低声吟唱起来:
大义负我身,
归朝无须待。
他年知我心,
家祭慎毋怠。
阿房专注地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归朝无须待……就是说,您从此不回来了?”
美浓纸:美浓,今蚑阜县一部分。当地生产的和纸在江户时代被评为是最上等的纸张。
“决定了,不用等我了。”
阿房的眼圈红了。
“他年知我心,这句没问题吧?家祭,就是祭拜家里祖先的节日,那天要小心、慎重,不可怠慢。”
“他年知我心……”
阿房口中念叨着这句。
“他年……不用他年,我明白您的志向。”
“是嘛,这才是关铁之介的老婆呢!来,分别酒,笑着喝下去。”
“我喝。”
阿房恭恭敬敬地将酒杯举到额边,复又问道:
“那您今晚就要出发吗?”
“是呀。要是晚了被抓住,就无颜去见同志了。”
“能把您的儿子叫起来吗?”
“别说这种幼稚的话。等他长大了,把刚才的诗给他看就行了。来,再喝一杯。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阿房几次用袖口擦着眼睛,但最终没有哭出声来。作为武士的妻子,拼死也要学会自控。
关铁之介默默地把酒喝完,猛地起身抓起大小两把刀。
“那我走了。”
轻轻说完后,他就走向玄关。
“等一等!”
阿房忍不住叫住了他。
难道今生真的就此别过……
想到这些,她的胸口宛如万箭穿心。
“叫什么?怎么还这么幼稚?”
“不,不……我是担心会有人看见,所以想先出去看看。我想让您等我回来……”
走出院子往外一看,路对面有一团黑影涌来。阿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如虫子钻过般的刺痛。
“不好了,好像是捕吏来了!”
“什么?你说捕吏来了?”
“是的,没错。您稍等一下,我再去看看。”
关铁之介立刻将手放在院门上。
“好吧,那就等不及了。我去了,别担心!”
在院门关闭的同时,朗朗的歌谣声飘向门外。
阿房挺起身子,久久站在玄关旁。
拉开梓木弓,
发挥越发勇猛的精神。
这轮思乡的明月,
照亮了我前进的方向。
这是歌谣《樱井》中的一段。
他竟然如此大胆……
这样的大胆正是阿房至死爱恋的。
阿房缓过神来,走到玄关重新坐下,开始整理思绪。
但愿捕吏不要抓到他!
似乎祷告产生了作用,不久,玄关门咚咚地被人敲响了。
“晚上好!有人吗?”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这里是关铁之介阁下的家吗?我们找关铁之介阁下有事。”
阿房不禁双手合十站起身来。
看来,由于关铁之介是大胆地唱着歌谣走出家门的,对方竟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们前来抓捕的本人,就那样与他擦肩而过了。
“请等一等,这就开门。”
刹那间,爱情的力量让她头脑中闪现出智慧的火花。
必须把捕吏拖在这里,哪怕多一分钟也好。
这样,身手敏捷的关铁之介定会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想到这里,她兴奋地起身打开门。门一开,外面一下闯进来几个人。
“关铁之介阁下在吗?找他有事。”
“是、是这么回事呀。啊,他、他不在家。”
“不在家……不会的,他是奉命蛰居,现在能到哪里去?一定在家!”
“不,他真的不在。”
“你想把他藏起来?给我搜!”
“不、不,他……”
对阿房而言,这是一场殊死的拼争……她虽然一直声称关铁之介不在,目光却不时瞄着厕所方向,最后跑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哈哈,难道躲进厕所了?那好吧,就等他出来再说。”
阿房表情暧昧地站起身,显出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先拿出卷烟,又泡上茶。
“来来,请先喘口气吧。”
“好呀。既然你决定和我们合作了,那就喘口气吧。”
“天这么晚,你们也挺不容易的。”
几个人之中有的伸手接过茶,有的接过烟盒。
与此同时,关铁之介在黑夜中沿着笠间街道像风一样地飞奔着。
“打倒井伊直弼!”
由归还敕书引发的水户志士脱离藩籍的行为宛如火山喷发,成为当时无法抑制的潮流。
金子孙二郎消失了,高桥多一郎出走了,关铁之介逃过了抓捕……如此一来,已经无法对水户家进行隐秘处理了。
根据水户家的申请,各地关隘的捕吏们迅速在八方布下了搜索的大网。
对江户及其周边的监控尤为严格,
连一只可疑的蚂蚁钻进人家中都不知会从哪里投来警惕的目光。
在这严密的监视之下,关铁之介先到了笠间,然后坐进运生鱼回来的大板车车头,哼着小曲,悠然自得地到达了下馆。
到达下馆已是早上,他在那里吃完早饭后前往小山,在古河住宿一夜,第二天一早突破严格的警戒线进入了江户。
进入江户后,他装扮成一个乡下来的参观客,出现在浅草观音寺的门前。
当然,为了避免蒙受被绑之辱,他与他的同志已就如何逃脱捕吏之眼进行过充分的讨论。
此时,关铁之介还不知道江户的潜伏场所。之所以这样,是为了防止事先确认的场所被泄露,导致露面的人相继遭到逮捕。所以,约定的程序是姑且先到浅草的观音寺前面,待日落时分露头,再进行街头联络。
关铁之介到达时,距日落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于是,他故意挤进奥山购物小铺的人流中,装成满眼好奇的样子观赏着铺中的物品,借此打发着时光。日落时,他来到观音寺前,完成了参拜。
“哎呀,这么多鸽子呀。那也给我来点豆子吧。”
在卖豆子的老婆婆眼中,这位买豆子的客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冲着当政大老性命而来的、名噪一时的暗杀者头目,充其量就是个悠闲的参观客。
“喂,这位掌柜的,要是你用豆子喂鸽子,喂完了再给自己买份如何?”
关铁之介正被鸽子包围着,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过来和他搭讪。此人便是乔装成揽客者的杉山弥一郎。杉山弥一郎与增子金八二人先行来到江户,负责为大家寻找安全的住处。
“哦,是杉山呀。我们的住处定下来了吗?”
“就在附近龙泉寺的冈田屋。听说关君喜好游玩,所以要是安排在吉原,怕你会抱怨说太远。”
“吉原附近就不用去了。哎,金子君安全抵达江户了吗?”
“已经藏在高轮萨摩宅院中的有村大杂院里了。”
“太好了!那其他同志的住处呢?”
“有神田佐久间町的冈田屋、品川的吉田作兵卫宅、吉原大音寺前的内田屋、吉原大门前的平松屋……”
说着,杉山递过一张写着住处分布的小纸片。
“金子君的意见是:时间选在3月3日,女儿节,登城庆祝之时……”
他轻声飞快地耳语完,复又大声说道:
“怎么样,找个便宜的去处,美人酌酒,共赏江户之春?”
关铁之介听后一惊,赶忙后退一步。
“别开玩笑。有位亲戚惦记着我,一直在等我。哎呀,我已经晚了!”
就此与杉山别过。当晚,他下榻于指定的下谷龙泉寺的冈田屋。
如果将行动日期定在3月3日女儿节,那生命所剩的日子仅有十几天……各住处之间的联络由杉山和增子负责,而被内定为袭击队长的关铁之介身在下谷,与可称为总指挥的金子孙二郎在三田的住处相距甚远。需要商议的事情仍然很多。于是,关铁之介第二天将自己的住处改到了日本桥的北槙町(今八重洲)大街附近的妾依乃家中。
依乃原是吉原一家名叫谷本屋弥助店的当家花魁,当时自称滝本。后阴错阳差被迫在吉原卖身,而接的第一个客人便是关铁之介。
关铁之介当时还只是十石三人扶持的小小与力,做梦也不敢想象到吉原寻花问柳。后来,他陪伴水户藩邸的勘定奉行、受此次大狱牵连被处流放“远岛”的鲇泽伊太夫到吉原玩乐,无意间知道了依乃,也就是滝本的故事。这成了他们相识的契机。
其后,依乃由一位商人赎身,被包养在现在北槙町的家中。不久,商人死去。而命运又安排两人3年后在日本桥的大街上重逢了……
依乃完全变了。说得确切些,是她心中一直非常珍惜着自己生平献身的第一位异性——关铁之介。之后,她主动成为了关铁之介一人的女人。即便她从未接受过关铁之介大宗的馈赠,却始终为关铁之介保持着贞洁。
对于依乃而言,关铁之介已有4个月音信皆无了。因为自上年10月起,关铁之介就奉命在水户蛰居。
为此,关铁之介还试探过这里是否能够逃脱捕吏的眼线,结果竟然意外地安全。住在附近的依乃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周围小巧玲珑的妾宅鳞次栉比,甚至被称为“小妾新道”这里出入自由,任何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说有些残忍,但还是最后一次添些麻烦吧。
关铁之介做好了余生十日的思想准备,又一次拉开了依乃家的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