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赶到现场的彦根藩士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主君直弼的首级竟被人夺去。
正如前面描述的那样,所谓大名队列,绝非耀武扬威的摆设。无论敌人何时何地出现,其完备的阵形可以迅即展开,立刻迎敌。
因此,被不足20人的浪士袭击,现场丢下8具家臣的尸体,且主君首级也被夺去,这是事关武士颜面的耻辱中的耻辱。
“为什么主君不从轿中出来呢?”
这个最大的疑问让他们扼腕叹息。
对方杀向先锋,先锋当然奋起迎战。这当口,主人大名应立即钻出交通工具,跨上预备的战马,在马上进行指挥……为此才在队列后方牵引着战马,前方竖立着大枪。若是不懂这样的战略就不配成为武将。于是,面对敌人的进攻连一刀都未还击便“被从轿中拖出砍去了首级”一旦被人知道,便会作为“与武将身份不相称的巨大疏忽”的借口,让人身败名裂。
况且,井伊直弼并非普通的大名。作为征夷大将军的大老,井伊集天下政治于一身,贵为武将的权威、武将的明镜。
然而,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进行任何反抗,便被从轿中拖出砍去了脑袋。这一事实在向天下公布时,若不加上“井伊家与水户家奋力拼杀,最终全部战死”的注解,就无法保全颜面。
这让人多少联想到昔日元禄年间的赤穗浪士的义举。当时的浅野长矩在殿上一时冲动,举刀砍伤对方,后自己被命剖腹。于是,大石内藏助等47位义士决定以死相拼,报仇雪恨。
而此次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主人以大老之身操持将军家的政务而与人结怨,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杀害,首级也遭抢夺,从而蒙受奇耻大辱……
如果对此保持沉默,只能表明彦根藩士一个个都是窝囊废。
“好吧,先收拾好主君的遗体,然后就去水户宅邸找他们算账!”
自不待言,这是最让武士颜面扫地的耻辱,也涉及到最为关键的维持体面问题。
君遭辱则臣死……即便在道德和良心面前,这也是不能退让的武士的自尊。
“水户和彦根马上就要开战了!”
知道这一情况后,谣言迅速在江户町人中传播开去。
井伊家臣表现出的愤怒之情完全可以理解。江户顿时山雨欲来。
“暴徒已经逃窜。我们暂时撤离这里。记住,被斩首的不是主君,主君现在安然无恙!我们绝不能违背主君的意志。”
发出如此严令的,是江户家老冈本半介。于是,全副武装赶来的彦根藩士,仅仅收容了尸体和伤员,便暂时撤回了宅院。
撤退前,冈本又命人将直弼被杀现场周围的雪和泥土用四斗木桶装了四桶。
丢失了首级,自然让人焦急。但他更为担心的是,如果放纵藩士们在此爆发,那结局不仅是井伊的身败名裂,而且也践踏了为了日本国的安全奋斗到底直至倒下的主君直弼的意愿。
“主君负伤了,赶快回去!”
他命人将直弼没有首级的尸体抬入宅院后,马上叫来医生。
“现在医生正在给主君治疗,严禁喧哗!”
迷惑住众人后,他亲自执笔,起草给幕府的报告书。
今晨登城之际,于松平大隅守门前至上杉弹正大弼辻番所之间,遇暴徒开枪。暴徒人数约20余名,皆拔刀冲向坐轿砍杀。经护卫奋勇抵抗,暴徒一人当场被杀,其余皆身负重伤,四散逃去。在下指挥平定暴徒骚乱时负伤,现已归宅。当场阵亡、负伤之护卫名单请见附页。
特此报告。
井伊扫部头
3月3日
接着,他整理好当场阵亡及负伤人员的名单,定了定神,然后来到正在休息处商议善后事宜的重臣之中。
“这个请过目。祭祀之日不能登城,因此需尽早呈报。”
说完,他复又补充道:
“若无异议,报告书望即刻发出。此外,在府的家臣请全部在藩邸集合,女子也应编成长刀队,以应不测。”
看完报告书的草稿,众人的眼圈都红了。
“在下指挥平定暴徒骚乱时负伤,现已归宅。”
这样一来,没有了首级的井伊扫部头直弼自己成为了报告人。
“幕府会认可吗?”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大家不是都很清楚嘛。当时主君的首级是被一个家伙用刀尖挑着呀……”
“你是指那、那个吗?”
冈本半介轻轻地说道:
“那是加田九郎太的首级。”
“什么?加田九郎太的……”
“就这样。要是没有异议,就以主君的名义立即上报老中。”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相继点了点头。
如果口头商量,重臣们一定会各持己见,做出决定恐怕需要几个小时。
而冈本老人以草稿的形式将对策呈示众人,意在照此行事,从而一举缩短了决策的时间。
本来,头发已近斑白的冈本被称为藩内的右派,是一个在开国派与攘夷派之间更接近后者的老顽固。然而,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他能够迅速地想到如此对策,证明其并非寻常之士,不愧为名家老臣。
井伊直弼还活着,不过受了伤回家接受治疗……这样一来,幕府方面即便欲施加“没有行使指挥之责就被杀死”的罪名也无法做到。而对于世间的评论一概不理,只是一口咬定被斩的是替身加田九郎太的首级。冈本希望由此保全井伊家的太平。
这么一想,当初他命人从直弼被杀的现场将血染的雪泥装入四斗木桶,或许是为了万一不得不以加田的尸体顶替井伊下葬时用作陪葬。
“就这样吧,我们没有异议。”
“那好,我们就静观幕府的态度。不过对于水户家,我们又将如何呢?”
这才是此次事件最为关键的地方。
幕府会承认井伊家报告书所述内容是事实吗?
如果承认是事实,那幕府在对井伊家“免于追究”的同时,必定会对袭击大名队列、造成多人死亡的水户家严加斥责。当然,也存在相反的可能性。
水户家定会首先咬定这是浪人所为,与本藩毫无关联,继而反过来指责井伊直弼未出坐轿而遭斩杀、后被暴徒夺去首级,表明其人如何粗心,如何怠慢……如此一来,井伊家即便不被贬为平民,也难逃减封或转封的处分。
在幕府煞费苦心树立自身威严之时,即使贵为大老,幕府也定会给予最为严厉的处分,以使天下万民臣服……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冈本半介才首先坚持说“主人还活着”进而吩咐将宅内的女子也武装起来,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万一幕府对报告不予承认,那时就连女子一起,全体冲向小石川的水户藩,在那里拼个鱼死网破……冈本半介将这一决心通过一张报告书的草稿无言地展示给众人。
不,这不仅对于彦根,对于接受这份报告书的幕府方面来说,同样也是一个巨大的胁迫。
“怎么样?下面我们是这样等待,还是到江户街头去大闹一场?”
从这点意义上说,相对于当年接到浅野长矩剖腹的通报后,连续多日在赤穗城内反复评定后果的大石内藏助,冈本半介的头脑更加清醒。
重臣均无异议地表示赞成,于是立即将草稿誊清,派人送了出去。之后,宅内进入武装状态,等待回音。
此时,有村治左卫门剖腹地点的主人远藤但马守已向幕府报告,袭击井伊家队列的暴徒中,一人携带首级一颗来到自家门前,自绝身亡。
冈本半介立即叫来三浦外记和横川丈太郎,让两人马上前往远藤家。
“若遭查验就麻烦了,你们务必软磨硬泡,在查验人到达之前将主君首级索回。”
半介对此事似乎也有着充分的预料。
被选出的两人都属忠厚温顺型,不会主动与人挑起事端。
两人来到远藤家时,有村治左卫门的尸体停放的辻番所周围已拉起了绳子,直弼的首级则被送入宅内妥善保管。
站在三浦外记和横川丈太郎面前的老人,是远藤家的管家粥川鞆夫。
三浦外记首先用郑重的口吻开口说道:
“今晨,主人扫部头登城之际遭暴徒袭击,护卫加田九郎太遇害并被夺去首级。现闻其首在贵宅内保管,故上门讨扰,务请将其交还我方。”
粥川鞆夫听后大吃一惊。
“什么?那首级……是护卫武士的?”
“确为护卫加田九郎太的首级。”
“绝无可能!”
粥川为远藤家闻名的顽固不化者。
“你们所说的加田某某的首级本家没有,请到别处打探。本家保管的是你们大老的首级!”
难道只有以实相告才能取回首级……想到这里,三浦不禁怒火中烧。
“那就糟了。本日我方被取首级者仅加田九郎太一人,绝不会有第二人的首级。请务必将其交还我方。”
“不不,那首级绝不是……”
老顽固边说边使劲摇着头。
“绝无可能!”
“你们肯定弄错了!”
“正因为我们认定是你们大老的首级,才加以妥善保管的。若是护卫者的首级……也断无交还之理,而需等候查验。你们若想取回,也需等到查验结束之后。”
那个时代,这种顽固不化之人任何藩里都有几位。
他的想法是,如果将直弼的首级作为加田某某的首级交还回去,那么有村治左卫门的功勋将付之东流了。对于这种无视武士情怀的处理方式,他感到异常愤怒。
“别说了,一定要等到查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