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教哲学(第四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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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佛教的人生价值论(1)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创教学说,主要内容包括四圣谛说、十二因缘说、业力说、无常说与无我说等。这些学说是相互交织、密切联系着的,其大纲是四圣谛说和三法印说,核心是阐发佛教的人生观。所谓佛教的人生观,是释迦牟尼对人生现象和真相的总看法,它的内容有两个方面:一是对人生价值和意义作出判断——一切皆苦,并揭示产生痛苦的原因;二是指出人生应当追求的理想价值,怎样生活才有价值和达到理想境界的道路与方法,实质上就是强调去恶从善、由染转净的宗教道德价值判断。后来的佛教学者对早期佛教的学说虽有很大的发展,但基本观点一直是被恪守的。下面,我们着重以四圣谛说和三法印说为纲,结合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对这些问题的发展,概括地叙述佛教的人生价值论——人生哲学。

§§§第一节四圣谛说四圣谛,也称四真谛,简称为四谛,即前面已提到的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四种所谓神圣的“真理”,也就是关于生死和涅槃的因果的理论。苦、集两谛分别阐明人生的逼迫性和招感性,共同说明人生的缘起道理。也就是说,苦是迷的结果,集是迷的原因,苦、集两谛是为生死流转的因果。其具体内容主要是十二因缘说。灭、道两谛分别阐明人生的可证性和可修性,即人生理想境界和实现理想境界的途径,共同说明人生的解脱理论。也就是说,灭是悟的结果,道是悟的原因,灭、道两谛是为涅槃还灭的因果。见苦、断集、证灭、修道就是四圣谛的内容,下面分别加以具体的论述。

一、苦谛苦谛的意思是讲,包括人在内的众生的生命就是苦,生存包含着烦恼、不安、困惑、痛苦。

苦的含义,主要不是专指感情上的痛苦,而是泛指精神的逼迫性,即心理意识上的逼迫恼忧的意思。佛教认为,一切都是变迁不息的、无常的,广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场。由于众生不能自我主宰,为无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因此没有安乐性,只有痛苦性。生命的无常,是生命的痛苦的根本原因和基本标志。佛教通常讲的苦,有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乃至一百一十种苦等无量诸苦。所谓二苦,是指内苦和外苦。内苦又包括两个方面,即身体生理病痛和感情、意志、思想等自相矛盾的心理活动;外苦则指来自外界的各种灾难祸殃。

所谓三苦,一是苦苦,谓遭受到苦事而感觉痛苦,如受饥渴寒热等逼迫而产生的苦。二是坏苦,乐也是苦,乐事会变迁,如众生由富贵变为贫贱,犹如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一样,变坏带来了痛苦。三是行苦,“行”是迁流的意思,众生由于事物迁流无常不能久留而引起的痛苦。四苦是指生、老、病、死。五苦是将生、老、病、死合为一苦,再增列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蕴苦而成。八苦则是将五苦中的生、老、病、死重新分为四苦,再加五苦中后四苦而成。八苦是最常见的说法,其具体内容为:

生苦:人的出生,经十月住胎,如关在黑暗的地狱里面,母亲喝热汤,胎儿就要备受煮烧。人出生时,冷风触身,犹如刀刮。住胎出胎,都受逼迫。形成人身出生之后也是苦,老、病、死等众苦接踵而至。

老苦:人至老耄,头白齿落,肌肉松弛,五官失灵,神智昏暗,生命日促,渐趋死亡,非常痛苦。

病苦:一是身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四大”不调,众病交攻,十分痛苦;一是心病,内心忧愁悲切,十分苦恼。

死苦:一是生命无常,命终寿尽而死;一是因意外事故或遭遇灾难而死。死亡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怨憎会苦:人们在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有所不爱,对于怨仇憎恶的人或事,本求远离,但是,冤家路窄,仇人相遇,互相怨恨的人往往会聚集在一起,憎恨的事偏偏要纷至沓来,不得不联结在一起,这都形成了烦恼、痛苦。

爱别离苦:人们在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有所喜爱,但是偏要分离,难以相爱。如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情爱浃洽,欢乐相处,后来终不免是父子东西,兄弟南北,骨肉分离,甚至祸起非常,造成生离死别的莫大痛苦。对于喜爱的事物,也难免离别,产生悲伤。

求不得苦:人们的要求、欲望、喜爱,往往得不到满足,求之而不能得,甚至所求愈奢,愈不能得到,痛苦也愈大。人们也不能完成自己的愿望,甚至愿望愈大,愈容易落空,也愈悲痛。

五取蕴苦:也称“五蕴盛苦”、“五盛蕴苦”。这被认为是一切痛苦的汇合点,即所有痛苦都归纳到五蕴的苦。“蕴”,也作“阴”,聚积的意思,即同类相聚。内容复杂、性质相同的合为一类,称为“蕴”。“五蕴”包括身心两个方面,共五类:“色”,物质,指人的肉体;“受”,指感官生起的苦、乐、喜、忧等感情、感觉(名曰“情”);“想”,是指理性活动、概念作用(名曰“智”);“行”,专指意志活动(名曰“意”);“识”,统一前几种活动的意识。

五蕴与“取”(指一种固执的欲望、执著贪爱)联结在一起就产生种种贪欲,称为“五取蕴”。这里,“取”即执著是关键。有了五取蕴就会产生苦,生、老、病、死、憎会、爱离、所求不得七苦,人的身心盛贮众苦,称为“五蕴盛苦”。佛教宣扬求不得苦是前六种痛苦的总原因,而求不得之所以成为苦,又是由于五取蕴。五取蕴是因中之因。在八苦中,五取蕴苦既是其他苦的根源,又是一切苦的聚集。中国僧人更是附会说,人的面容就是“苦”字形:眼眉是草字头,两眼和鼻子合成十字,嘴就是口字。

八苦分为两大类,前四苦是自然生理现象,是个人身心的苦,也就是说,人生的过程就是连续不断产生痛苦的过程。第五苦至第七苦,即和憎恨的事物联结在一起的厌烦、和所喜爱的事物离别的悲伤、不能满足所求的痛苦,是着重就社会现象、社会生活、人与人的关系讲的,是人生在社会生活中的苦。求不得苦也包含了自然现象、自然环境带来的苦。佛教把前面七种苦最后归结为五取蕴苦,是为了说明,五蕴就是苦,执著、贪欲就是苦,人的生命就是苦,生存就是苦。

佛教还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把人生的苦加以扩大化、绝对化,宣传人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皆苦,人生所处的广大世界也是苦,“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间世界是火宅,是无边苦海。芸芸众生,囚陷于熊熊火宅之中,备受煎熬;沉沦在茫茫苦海之中,受尽苦难。

苦谛是四谛中最关键的一谛,是佛教人生观的理论基点。佛教以对现实人生痛苦的感受、认识和思考为基点,也正是由于佛教创立者把人生涂抹为苦难的历程,视大千世界,红尘滚滚,从而奠定了超脱世俗的思想立场。

佛教把人生看为痛苦的过程,宣扬一切皆苦、苦海无边的观念,是古印度人深受社会、自然和个体身心的压迫或约束的产物。它反映了当时古印度东北地区的奴隶社会乃是一座人间地狱。正是由于奴隶主的庸俗贪欲、粗暴情欲、卑下物欲,由于种姓制度所造成的严重不平等,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无限的苦难。同时印度地处热带,气候炎热,被称为“炎土”,旱季干旱成灾,雨季大雨成灾,人民生活艰难,医学水平又低,人们的健康没有保障,死亡率高。苦谛学说的实质,主要是社会奴隶制和自然地理环境所造成的痛苦的一种曲折反映,是人民在社会和自然的双重压迫下的悲痛呻吟。

这里也应当着重指出的是,苦是人类一种带普遍性的主观感受,苦谛正是人类心理上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的矛盾的反映。人类心灵存在着深潜的生存意欲、生命意识。追求快乐,逃避痛苦,企求生活幸福、生命延长,是人类心灵深处最强烈的愿望,但是,人不可能万寿无疆,人生的衰老、疾病和死亡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弱点和局限,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人生在宇宙中如流星一现,转瞬即逝,这种生命的局限性是人的最终局限性,由此也标志人在一切方面都有其局限性。死亡既然是人的一切局限性的归结,也就成为人生的最严峻、尖锐的问题,成为人类心灵深处最根本的忧患。生命的逼迫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是人类最深刻的一种痛苦。“生老病死”四苦说,反映了人类对于幸福、自由、永恒、无限的渴望、追求,以及对痛苦、死亡、短暂、有限的悲唱、哀叹,这也是人类在无限的宇宙和永恒的历史长河面前,对人的短暂、渺小的省悟、怅惘。

人类心灵存在选择意识、情感需要,人总是贪恋所爱、舍弃所憎。佛教突出宣扬“爱别离苦”和“怨憎会苦”,正是意识到人不是孤立的,而是处在人际关系之中,有怨有爱,有怨会爱离之苦。这种主体情感的分裂、冲突,确是人生的重大痛苦,也是人类心灵世界的永恒主题之一。在社会关系中感情失去平衡,是人生的莫大痛苦,也是人们追求虚幻的来世幸福、彼岸天堂的导因之一。

人与动物不同,人有比动物更完善的感受能力,人有一般动物所没有的认识能力、想象能力和创造能力。人是以心理、感情、思维、实践等文化媒介来利用、适应和改造自然,以补偿自身的缺陷、满足自我的需要的,这样人的需要就不仅包括生理需要,而且包括不同层次的心理、文化和社会的需要,并形成经常变化的复杂结构。同时人的心理等文化媒介,在流动不居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既是改造客观世界的主观手段,也是需要不断改造的客观对象,这就会导致人的各种需要的不协调,难以把握自身,并陷入自身的分裂、异化,没有依归感。此外,人类的生理、情感、意志、理想的追求,往往受到客观的限制,客观不能完全为主观所左右,人又有自身的局限,即使求得幸福、满足、享受,也是暂时性的,转瞬即逝的,由此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并且消极地以为人的行为、活动、追求是没有价值,甚至是负价值的。这样个人对他自己也成为陌生人,因为他不仅不能把握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而且他所追求的也都成为他的否定。佛教讲的“求不得苦”是人类的主观与客观的矛盾的心理表现,是人类孤独感、失落感的表现。人有自身的功能、生理、心理活动,人又要探索和追求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但是人的活动和追求并不能得到满足,各种愿望和理想的实现存在着种种困难,这又导致否定人的生命价值和欲望需求的“五取蕴苦”。

佛教的八苦说是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矛盾的反映。宇宙万物(包括人在内)的无常变化,使短暂、有限的人生形成一种精神的逼迫性,使人产生了恐惧感、孤独感,由恐惧感、孤独感而形成一种依赖感,也产生了消除恐惧感、孤独感的需要。这就是说,人在心理上“失衡”,就要求在精神上寻找一个支撑点,以便使虑有所定,神有所归,心有所寄,灵有所托,即获得心理的平衡。同时,人类的生存意识、自尊自信,又想超越自然、社会和个人身心对自身的压制,产生一种超越感。由依赖感和超越感,又进而形成对理想、信仰的追求。佛教企图摆脱人生的这种固结着的畏惧感、孤独感,但它把人们的希望、努力引向超越人生,引向来世,引向彼岸,无疑并不能真正解决人生的现实痛苦。

佛教看到人生的痛苦,也是人类的一种深刻觉醒,也有某种积极意义,启发人们去克服、摆脱、超越人生的痛苦,同时也是导致人们同情受苦者的激励因素。但是,应当指出,佛祖释迦牟尼对人生本质所作的判断是消极的、片面的。人生也有欢乐,这种欢乐来自感官欲望的满足,来自劳动和创造的欣慰,来自克服困难的喜悦,来自正确理想的实现。释迦牟尼没有也不能认识生老病死的生理机制,没有也不能揭开人生之谜,他把生理的痛苦和社会的苦难并提,并且把生理的痛苦置于首位,这就片面夸大了生理的痛苦,掩盖了社会苦难和阶级压迫的严重性。他把劳动者和剥削者说成是有同等的痛苦,也就模糊了奴隶社会阶级对立的严峻事实。他歪曲了社会苦难的实质内容,抹杀了阶级压迫和剥削是造成人民苦难的基本原因这一根本事实。总之,超阶级观念和消极低沉思想是苦谛学说的基本理论缺陷。

二、集谛集谛的“集”,是集合的意思。集谛是讲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由条件集合而成,就苦来说,也是由诸条件集合而成的。探求苦的原因、根源,就是集谛的内容。集谛说的展开主要是十二因缘说十二因缘说也和苦谛相关,如生老病死等就属于苦谛。同时,佛教认为,逆观十二因缘也就是灭、道两谛。如十二因缘灭,是为灭谛。如真知十二因缘的实相,是为道谛。

为了叙述的方便,在此处集中论述。再者,关于十二因缘的解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这里取国内外权威学者比较通行的解释。,十二因缘说又和轮回说相联系,而十二因缘说和轮回说也都同神灭神不灭说相关联,因此,下面分三个问题来论述。

(一)十二因缘说人的痛苦从何产生,人的生命由何而来,人的命运由何而定,人生将来的归宿究竟是什么,关于这些问题,早期佛教不同意当时印度思想界所说的,人生的一切都是由天神的意旨所主宰的观点,也不同意那种一切由前世决定,后天不能改变的观点,还反对那种人生的一切都是无因无缘的观点。释迦牟尼认为这些都是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的论点,他主张一切事物都由因缘和合而成,都生于因果关系,同样,人的痛苦、人的生命和人的命运,也都是自己造因,自己受果。

前面提到,早期佛教把人生痛苦的根源归结为“五取蕴”,即构成人身的五种成分(“五蕴”)和执著(“取”)相联系,形成了苦。同时,它又从过程的角度,把人生划分为许多部分,犹如互相结合的连锁,并以此阐明人生的痛苦及其根源。关于这方面,佛经中记载的有五分、九分、十分和十二分等。“分”也称为“缘”,如五分即是五缘。其中论述得较多的是北方所传的十二分,也称“十二因缘”或“十二有支”,是为后来大乘佛教所肯定的。十二因缘即无明、行、识、名色、六处(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十二因缘的具体内容和关系是:

无明缘行:“无明”指愚痴无知(后来佛教特指不懂得佛教的四谛学说和缘起法道理),有碍于智慧的开发,使人迷蒙。例如,人生是无常的、终归要死灭的,而人们往往企求它“常”

,是一种“常见”。人生是由“五蕴”结合而成、没有自体的,即是无我的,而人们往往相信“我”——永恒的不变的实体是实有的,是一种“我见”。无明中最根本的是不能理解缘起的性质——无常性和无我性,即常见和我见,尤其是我见更是直接迷蒙众生自身的,被认为是众生生死的根本。“行”指行为意图,意志活动。“无明缘行”,是说由于无知而有种种世俗的意志活动生起。

行缘识:“识”指托胎时的心识、精神活动。由意志活动作牵引力,使识向与意志活动相应的处所投生。

识缘名色:“名”指心、精神,“色”指色质、肉体。“名色”就是指胎中的精神和形体。“识缘名色”,是说在母胎中身心得到发育。

名色缘六处:“六处”也作“六入”,指眼、耳、鼻、舌、身、意,即“六根”。这里指胎儿由身心混沌状态发育出不同的认识器官,也就是胎儿即将诞生的阶段。

六处缘触:“触”指刺激、触觉。这是指胎儿出生后,各种认识器官与外界事物相接触而产生视、听、嗅、尝、摸等触觉。相当于幼儿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