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研究方法
本人理解《大学》、《中庸》的方法来自于明代大哲学家王阳明。
第一,我心为本。
阳明先生于贵州龙场受难,“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122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本人也把《大学》、《中庸》思想视为我心固有之理,以我心之是非为是非。诚如阳明先生所说:“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王阳明全集》卷二,《语录二·答罗整庵少宰书》,76页。)
德国的存在主义者雅斯贝尔斯也强调,哲学史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唤起当下的自我苏醒。雅斯贝尔斯非常强调要以自己的尝试,去跟哲学家们一同体验真正的哲学。他说:对传统的权威我们不能简单地去服从它。“我们的使命是,以自己的经验通过传统发现自我,并在传统的根源中找到自我的根源。”“因此,一旦历史唤醒了我,它就变成了自我的一面镜子:在映象中,我可以观察自己,我自己在思考什么?”(李雪涛代译序《论雅斯贝尔斯的世界哲学及世界哲学史的观念》,见[德]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李雪涛主译,14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总之,研究前人是为了发现自我,深刻地领悟自我的现状。一旦脱离我的是非,我的生活,对前人的认识毫无意义。同样,在读这本小册子时,读者主要不是为了掌握字里行间的逻辑关系,也不是单纯地增加知识,而是体悟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来印证书中讲的道理。
中华文化绵延五千多年,国学观点繁多,典籍浩如烟海。其中相当多的字句玄奥艰深,晦涩模糊,令后人难以读通。祖先绝非成心如此,这可能是由于其处境艰难、思维方式超前,或古今语言差别、图书资料散失、资料保留不完整所致。所以,想穷尽祖先的文义,恐遥遥无期。为了尽快让祖先的智慧在今日发挥作用,姑且先认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就是《大学》、《中庸》的作者,《大学》、《中庸》的作者与我“同此心”、“同此理”。以我心之是非为是非来理解《大学》、《中庸》的作者。也就是像雅斯贝尔斯那样,在《大学》、《中庸》的作者身上找到自我,找到我的合理行为的根。李雪涛先生引用了南宋大慧宗杲普觉禅师的一句话:“无著云: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李雪涛代译序《论雅斯贝尔斯的世界哲学及世界哲学史的观念》,见[德]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李雪涛主译,15页。)我们今天在使用“我注祖先经典”方法的同时,也应该使用“祖先经典注我”的方法来领会祖先经典。
第二,“知行合一”。
阳明先生认为,知离不开行。“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王阳明全集》卷二,《语录二·答顾东桥书》,45页。)阳明先生所云“良知”类似佛教禅宗于日用间体认佛性。禅宗认为,“搬柴运水无非佛事”、“在在处处皆是道场”、以至有驴鸣狗叫拉屎撒尿皆有“西来大意”之说。阳明也赋诗:“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别诸生》,791页。),“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答人问道》,791页。)。有一属官,心慕阳明心学,说:“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阳明答:“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簿书狱讼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94~95页。)“郡务虽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实学。”(《王阳明全集》卷五,《文录二·答路宾阳》,192页。)“政事虽剧,亦皆学问之地。”(《王阳明全集》卷四,《文录一·答徐成之》,145页。)同理,《大学》、《中庸》也须能在生活中整体地领悟。本人以为,必须用生活介入的方法领会《大学》、《中庸》。脱离社会生活,整日埋首于书斋,《大学》、《中庸》永远是不可知的“自在之物”。而对于从事实际工作的人来说,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介入研读,《大学》、《中庸》很快会成为展示其内心“良知”的“为我之物”。梁漱溟先生1928年在广州中山大学讲演时,向听众郑重声明:“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看学人自传,窥世纪风雨》,载《南方都市报》,2005-02-07)梁先生岂能不是学问中人!但梁先生是为解决社会问题而谈论学术的人,他的学术著作颇受做实际工作的人的欢迎。本人岂敢仰视梁漱溟先生!然而在这里也斗胆模仿梁先生带着关心社会问题的心态解读儒家,以为这样才有助于我们读懂儒家。
二关于语言的运用
德国大哲学家叔本华说过:“一个人只要有可能就应该像伟大的天才那样思考,而像普通人那样说话,假如作者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一般来说他都将获益匪浅。作者应当深入浅出地表述其非凡的思想。”“受过高层次教育的人说话常常更容易理解,也更加清晰明快,而受教育越少的人,他的作品也令人费解。”([德]叔本华:《叔本华论说文集》,325页、327页,北京,商务
印书馆,2000。)孟子说:“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杨伯峻:《孟子译注·尽心下》,338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荀子说:“故知者之言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正名》,3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阳明点化“良知”也不用高深玄奥的语言。他说:“圣人之行,初不远于人情”(《王阳明全集》卷五,《文录二·答刘内重》,197页。);“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107页。)。有一次,几个学生会试归来,途中向群众讲学,群众有信有不信。阳明批评他们:“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同上书,116页。)阳明当然不是要降低讲学水平迁就听众,而是强调针对“愚夫愚妇”要用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
一些学者有一个错误的念头,仿佛用语越晦涩,越听不懂,思想越深刻,学术水平越高。但在叔本华等大师看来,这样的学者或者是成心卖弄,或者是自己对所说的问题根本就没有搞懂。只要是真懂,就一定能够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在这方面,梁漱溟、冯友兰、高亨、王力等大师、大学者堪称楷模。本人不敢望其项背,但对其仰慕之至,刻意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