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每次喝洛神红茶时都会顺便想起琇蓉,并试着体会琇蓉所说的“酸”。
也许是因为琇蓉的笑容太甜美,我根本体会不出洛神红茶的酸味。
后来我甚至开始不在洛神红茶中加糖。
而琇蓉自然也随着洛神红茶而进入了我的生活。
那年的中秋节,有三天连假,我却没回家。
房东上顶楼阳台浇花时,看到了我。
“你怎么没回家?”
“我想多念点书。”
“那晚上记得下楼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嗯,这……”
“就是这样了。”
房东的好意,我不好意思拒绝,但又鼓不起勇气下楼按电铃讨饭吃。
在犹豫间,琇蓉上楼来敲我的门:“大笨鸟!吃饭啰!”
“嗯,我……嗯……”
“还嗯什么?我们在等你呢。别不好意思,一起吃饭吧!”
琇蓉半推半拉地带我下楼。
“爸!笨鸟下来了。”
“琇蓉,怎么可以叫人笨鸟?要叫蔡大哥。”
“蔡大哥——”琇蓉刻意拉长了“哥”的尾音,并朝我吐了吐舌头。
“蔡同学,坐下来吃饭吧!千万别客气。”房东太太很温柔地说着。
席间的闲话家常,并没有刻意绕着我打转。
也许对他们而言,我不像是客人。
中秋节晚上的这种吃饭方式,让我有属于这个家庭中一分子的错觉。
倒是在饭后,房东太太询问了我的家庭背景和求学状况。
偶尔房东会补问一句,而琇蓉总是专注地聆听,并扮演着搅局的角色。
“爸!我们上顶楼去放鞭炮好吗?”琇蓉开口询问房东。
“好吧。不过不要吵到别人。”
“耶!笨鸟,上楼吧!”
在房东刚要纠正琇蓉时,琇蓉拉着我和她的两个弟弟,拿了鞭炮便往楼上跑。
在顶楼放鞭炮是很惬意的,而且冲天炮的目标可以直指月亮。
琇蓉是那种人家吃米粉而她在喊烫的那种人,喜欢放鞭炮,却又不敢放。
每当拿起香要点燃冲天炮时,她的手便会发抖,使得那支香看起来像钟摆。
“蔡大哥,我们朝她们放冲天炮好吗?”
琇蓉的小弟指着一群在长荣女中操场散步的人。
“不行啦!爸说不能吵到人的。”琇蓉的大弟毕竟年纪比较大。
“没关系,我们是放鞭炮‘打’人,不是‘吵’人。”
“呵呵……臭笨鸟,我弟弟们会被你带坏。”
琇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最后点燃冲天炮引信的人,却是她。
放完了鞭炮,琇蓉的弟弟们便下楼去了。
而琇蓉则靠在阳台的围墙上看着月亮,嘴里还哼着歌。
我向她走过去,琇蓉回头说:“笨鸟,中秋节快乐!”
“嗯,你也中秋节快乐。”
“今晚的月亮美吗?”琇蓉抬起头看着月亮。
“今晚的月亮……嗯……”我抬起头,“真是圆啊!”
“呵呵……大笨鸟,讲这种无聊话。我要下楼了,晚安。”
连假的第二天,台风直扑台湾西南部。
在顶楼的我,有如狂风中的一片落叶。
在风雨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笨鸟!你下楼来避一避好吗?”
“已经很晚了,不方便吧?”
“我跟我爸说过了,他说你今晚可以在楼下睡。”
“嗯……可是……可是……”
“快啦!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扑克牌呀!”
琇蓉一直催促着,我只好穿上外套,跟她共撑一把伞下楼。
房东和房东太太都已经睡了,我、琇蓉,和她的两个弟弟,坐在琇蓉房间的双人床上玩起桥牌。
琇蓉的房间和我的房间差不多大小,而且巧的是,刚好在我房间正下方。
她的房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墙壁还漆成粉红色的,贴了几张杨林的海报。
她自豪地说是她自己漆的。
在玩桥牌前,琇蓉偷偷告诉我:“待会儿我们一组。”
然后放低音量:“玩牌时,拉头发代表黑桃,摸眉毛代表梅花,指心脏代表红心。”
“那方块Diamond呢?”
“那就指你好了。Diamond有‘呆’的音,反正你叫笨鸟嘛!”
“你跟自己的弟弟打牌也要出老千?”
“当然要啰!事关一只手扒鸡呢!而且赌场无姐弟,记住了。”
有了这种“默契”,我和琇蓉在玩牌时便占了上风。
琇蓉兴奋之余,又开始唱起:“Do……Re……Mi……Do……Re……Mi……”
我再听了一次,果然琇蓉的歌声中,可以被称赞的,只有丹田而已。
咦?我今晚怎么不想来杯洛神红茶呢?
望了望琇蓉,也许不是我不想喝洛神红茶,而是已经喝得过瘾了。
因为琇蓉就是我的洛神红茶。
隔天下午上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石棉瓦做的屋顶,被强风掀去了一角,雨水顺势入侵,导致我的房间内积了五厘米左右的水。
我拿了张纸,折了一艘船,让它在我房间航行。
“你看这样像不像‘汪洋中的一条船’?”
“臭笨鸟!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你的书都被淋湿了!”
琇蓉先把我的书搬到高处,然后下楼拿水桶和瓢子,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光。
再拿着抹布,弯下身子,跪在地上擦干地板。
“呼……弄好了。记得要拿书去晒!”
琇蓉擦了擦汗,松了一口气。
“嗯,谢谢你。”
“谢什么谢,一场电影就好了。”
“什么电影?”
“还装蒜?当然要请我看一场电影啰!真是的,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当天晚上,琇蓉又来叫我下楼去吃赌桌上的战利品——手扒鸡。
琇蓉留了鸡腿给我,看着她弟弟们很想吸住口水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心虚。
然后她跟房东夸大屋顶的损坏程度。
“爸!你要快点叫人来修啦!”
房东很快地修好屋顶,并主动把房租调降一百元。
挑了一个比较没有念书压力的星期天,我请琇蓉看场电影。
“我带我同学去,不介意吧?”
“她自己付钱,我就不介意。”
“呵呵……笨鸟你真小气。”
“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我喜欢周润发,他演的我都看。”
所以,我是跟两个女孩子去看枪战片。
“我同学长得如何?”看完电影后,琇蓉问我。
“唉——”我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喂!臭笨鸟!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是你同学,是身份问题;她长得如何,却是面子问题。不可混为一谈。”
“呵呵……你又在乱掰了。”
“我批评你同学的长相,你还笑得出来?可见你们的友谊有问题。”
“臭笨鸟!你欠骂!”
欠骂的不知道是谁,因为这场电影是一人出钱,三人看戏。
接下来是一段寒冷的日子,此时的洛神红茶不仅仍是生活必需,还可带来暖意。
就像琇蓉隔三差五地买些热乎乎的红豆饼上楼来找我一样。
“这里真的好冷!”琇蓉总是呵口气在手掌,然后双手摩擦着。
“嗯,习惯了就好。反正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笨鸟,千万不要感冒了!”
“嗯,不会的。我没时间感冒。”
“别逞强。还有窗户别开那么大,你那么喜欢看长荣女中的学生吗?”
后来,琇蓉干脆把我放在窗户边的望远镜给“借”走了。
当天气开始让我脱掉外套时,我才惊觉联考脚步的迅速。
随着联考一天一天的逼近,压力便一磅一磅地往身上加。
念书的时间拉长,而洛神红茶则喝得更凶。
唯一的消遣,大概只有琇蓉上楼来浇花时,跟她聊一下天。然后一起喝洛神红茶。
琇蓉虽然不再抱怨洛神红茶的酸,但我隐约可以从她的眉间读到洛神红茶的酸。
联考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准考证和文具时,琇蓉来敲门:“喂!大笨鸟,明天考试别紧张!”
“嗯,尽力而为了。”我开了房门应道。
“今晚早点睡,明天不要爬不起来。”
“嗯,好的。”
“那我下楼了,记得别紧张!”
“等等!再陪我喝……一杯洛神红茶?”
我硬生生地把“最后”两字吞入肚子里。
“当然好呀!”
我又将一杯洛神红茶端给琇蓉,然后问道:“你还是觉得洛神红茶是酸的吗?”
琇蓉慢慢地喝了一口:“唉……大笨鸟,你没救了。洛神红茶真的会酸。”
那天晚上,我其实是睡不着的。
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即将随之而来的离别。
脑袋里装满的不是明天考试要用到的公式,而是离别前夕的不舍。
勉强睡了一下,睡梦中竟然出现琇蓉!
她在梦中还跟我说:“当君考完日,是妾断肠时。”
醒来后,我决定把剩下的洛神红茶包泡完。
联考完后,虽然可以挣脱掉束缚我三年的锁链,但我并没有特别兴奋。
因为我同时也失去住在这个顶天房间的理由。
也许,我的生活将失去洛神红茶的味道。
而伴随洛神红茶而进入我生活中的琇蓉,是否也会失去?
打包了行李,准备离开洛神红茶。
不,我是说离开这个地方。
而所谓的行李也只不过是一堆书而已。
这里的一草一木,从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是洛神红茶的味道。但我又带不走。
由于不是很习惯道别的场面,所以我昨晚已先跟房东和房东太太“知会”过了。
幸好琇蓉那时不在,不然我不知道当我说再见时,是否能如此轻易?
可悲的习惯又让我在今天早上六点半出门。
但以前的离开总是可以回来,这次呢?今天其余的习惯怎么办?
傍晚六点半该在哪里包便当?晚上十点半该在哪里买鸡蛋吐司?凌晨十二点又该在哪里诅咒物理老师呢?
想把这串钥匙放入房东的信箱内,但钥匙就像有千斤重般,让我不能轻易放下。
但我又没有重新拿起这串钥匙的力气,或者该说是勇气。
仿佛对我而言,这串钥匙不只是钥匙,而是我归属这里的理由。
“喂!江边的笨鸟!你要走啦?”琇蓉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
“嗯,是啊!你今天没上课?”我仰起头,望着在五楼的她。
“果然是笨鸟,我放暑假了呀!”
“嗯……”
“反正你已考完试,多留几天再走好吗?”
“这样不好意思吧!房东又不会再收我房租,而且你们也得找新房客。”
“……”琇蓉在五楼沉默着。
我则在一楼沉默。
虽然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但我没借口上楼,她也没下楼的理由。
这情景,很像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在电视机前的僵持。
“嗯,那么……再见了。”
有沉默就得有开口,就像有开始就会有结束一样。
“再什么见!你以后还是可以常来玩呀!”
“嗯,好啊!”
“你的发语词要记得改!别老是嗯啊嗯的。”
“你也是一样,在浴室脱衣服前,要先看看有没有浴巾哦!”
“臭笨鸟……臭笨鸟……臭笨鸟……”
琇蓉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但声音却愈来愈小。
再见了,洛神红茶。
再见了,琇蓉。
念大学后,慢慢戒掉了喝洛神红茶的习惯。
可能是因为书开始念得少,所以洛神红茶也跟着喝得少。
大三时,有次听到收音机传来“Do……Re……Mi……Do……Re……Mi……”
我突然怀念起洛神红茶的味道。
骑着机车跑遍附近的商店,却再没发现天仁的洛神红茶包。
原来逝去的,不仅是那段“春江水暖我先知”的岁月,还有洛神红茶。
既然洛神红茶已不再是我生活的味道,那么琇蓉也应该离开我的生活了吧!
这期间,认识了不少女孩子,我总是试着把这些女孩子想象成饮料。
大多数女孩对我而言,就像是汽水,既甜又不能解渴。
我贪图的,也许只是汽水所带来的清凉吧!
偶尔也会有女孩像红茶,但加了糖的红茶,也还是太甜。
告别了青涩的洛神红茶,在考上研究所后,我渐渐地喝起苦涩的咖啡。
因为研究生日夜颠倒的生活,常需要靠咖啡来提神。
但我只会为了念书而喝咖啡,从不会为了喝咖啡而念书。
青涩的日子,当然也被苦涩的日子所取代。
但喝咖啡只是习惯,并不是生活。
去年某一个仲夏的夜晚,独自去逛夜市。
经过一个卖香水的摊位,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江边的笨鸟,你也来逛夜市呀!”琇蓉的声音很兴奋。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我的声音虽然也很兴奋,但却带点不解。
“我来卖香水呀!呵呵……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也真是的,这么久了都没半点消息。”
“你在念书还是工作?顺不顺利呀?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有女朋友了吗?怎么没带女朋友来逛街?”
琇蓉噼里啪啦地说着,我却只是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送你一瓶香水。这是有大吉岭茶香的香水!”
“以后你就只是大笨鸟而已,不再是‘臭’笨鸟了。”
“这叫BVLGARI pour homme啦!意大利名字,你听不懂的。”
琇蓉依旧兴奋,招呼客人之余,还送我一瓶香水。
“嗯,谢谢。”
“嗯啊嗯的,你的发语词还是没变。呵呵……”
“嗯……”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我便告诉琇蓉我先去逛逛,待会儿再回来叙旧。
“你要马上过来哦!我快收摊了。”琇蓉微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怎的,我用比平常慢了好几倍的速度在夜市晃了一圈。
每走一步,便更思念洛神红茶的味道。
但就像青涩的日子不可能重来一样,我的舌头也丧失了对洛神红茶味道的记忆。
原来跟我告别的,不仅是青涩的日子和洛神红茶青涩的味道,还有青涩的恋情。
脑海里涌上第一次见面时,我急着想跑上楼,而她却拖着不想走出浴室的往事。
琇蓉那时不得不走出浴室面对我,但我现在却可选择绕路避开她。
绕了路,经过一个凉水摊,竟然看到上面写着:“洛神红茶”。
心头一惊,我忍不住买了一杯洛神红茶。
只喝了一口,眉头便已纠结。
洛神红茶的味道,嗯……果然微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