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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送葬(2)

就跪坐在灵前,贵桃一边尖利地笑着,一边又大骂着夏云仙:虎毒不食子,你这歹毒的老太太心比虎狼还狠。你这没有伦常的女人,肺子里都冒黑水,我诅咒你早晚被毒虫咬死被鬼魂缠身。

我跪在灵前,听得有些懵懂。

贵桃像一头失去孩子的驯鹿,用自己的犄角盲目而莽撞地抵向她的仇人。而我的奶奶一直紧握佛珠,在自己的后屋里眉头紧锁。两个隔墙相斗的女人,中间一个已经冰冷的的男人,不管是这肉哚哚的呼喊,还是手握念珠的逃避,中间那个冰冷的人,却也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说一句,我伤害了你,其实原非我本意。

在我母亲扑向贵桃时,我突然有种快感。一种精神上被暴虐时意外产生的快感,这都是我父亲造的孽!

我总觉得水惊秋的一双眼睛就挂在这个老式的屋子里,饮马槽,石门头,影壁,回廊,石雕的地方,这双生冷尖硬的眼睛盯的这个屋子里的人无处遁形。

想必水惊秋是能看到这一幕的吧。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知到我对此产生的被暴虐的快感!

贵桃尖细的喊叫和咒骂在这个大宅子里如“噼啪”而下的雨,又如盘旋不去的云,穿过回廊,穿过房厅,穿过屋顶,然后洒在地上,又飘在空中,几分钟后,水惊冬扯着贵桃的膀子拉她去了我奶奶漆黑的后屋。

人们悉索交耳,我机械的把黄黄白白的各式死人用的的器皿:纸钱、纸柜、纸女人塞进孝子盆里,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瞬间被伸出舌头的火苗吞灭,剩下的灰烬软软的蜷缩下去。

4就是你的孩子

出殡这天早上,随着一声悲壮的唢呐响起,哭声开始沿着村里的青石板缓缓前行,十二个人抬着水惊秋的棺材,我三叔水惊冬牵着一丈多长的白帐、扯着棺头,不情不愿的走在前面。如秦三爷所愿,手把棺材唱哭的女眷是秦家自己的宗亲,夏云仙河南娘家的亲眷都没有参加葬礼,只把引魂幡、贯钱纸、金银斗等祭物交给了秦家人,好代替他们在前面引路。

在这一点上我奶奶夏云仙并没有抗争,水惊秋墓地的事情能够如她所愿已实属不易了,在能忍耐的时候,适当的忍耐是极其必要的,这些年在普化村里生活的经验告诉她:迂回的抗争远比硬碰硬的挑衅来的实际。

青石道两边站满了或是围观或是送别的人。水惊秋是闰月生人,铭旌比别人的长一尺,共一丈三,红绸狼牙纹,金粉书写着“时故先考水公惊秋生前,温良恭俭,诚朴忠厚,仗义疏财,济困扶危,至今亡故,亲朋邻友以赠德才铭旌。”

棺材绕村口转了三圈后,正要往墓地方向走去,这时候秦三爷却档住了棺材头。

“风水先生刚测了,水惊秋的墓地头对莲山,脚朝蓝水,位在龙角龙目,对己是大吉,但对普化村来讲是为大凶,不宜葬!”

“什么?”整个送葬队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棺材已经抬出来了,不葬,放哪里呢?”

“怎么说惊秋也是我的侄女婿,不葬到秦家祖坟里,也只能葬入河坝滩,我找人算过了,莲花山有一处地,龙鼻龙额上等风水,可以立个石碑,祭祭就了了。”秦三爷深吸一口气,说的倒似轻松。

“扯淡,这狗日的扯淡,这山怎么上去?就是上去了,总得挖个坑吧,人都抬出来了,这不是整人么?”水惊冬丢了手中的白帐撸起袖子径直走到秦三爷跟前,“我们家孤儿寡母被你们欺负到头了,今日你不让我们下葬,我就敢把人抬到你家埋了。”

“要是对普化村大凶的话,还得冷静想个法子的好。”几个人推搡开了水惊冬,竭力劝解着。

“这哪里是葬哪块地儿的问题,摆明了水惊秋可以按入赘安葬,而夏老太和儿子老死也别妄想在普化有个正式的名分,活着村里不认,死了就更甭想有个落骨的地儿了。”还是有明白人。

“到底是葬还是不葬,死人还抬着呢?”有人着急了。

“有些欺负人了,水家再是个外姓人,可也是他秦三爷的亲侄女婿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别和死人过不去呀?水惊冬也不是孬种,真要把人抬到你秦三爷家里,这场戏也不好收了。”有人觉得秦三爷做法欠妥了,虽说的轻描淡写,但还是表露出了一些不满。

“嗤,”秦三爷冷笑了一声,“难不成一个水惊冬几句赖话能把——我——吓住?”他把“我”字故意拖的很长,“把人往莲花山抬!”秦三爷狠狠地挥了一下手。

“看谁敢给我动手?”

闻声大家向后看去,贵桃手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婴儿过来了。

“怎么又是这个疯女人”,秦三爷在心里嘀咕着,“她要干什么?”

贵桃哈哈笑着说,“我这里有个不满月的孩子,是我生的,你们想知道是谁的野种吗?”

贵桃挨个瞪圆了眼睛对着抬棺材的12个男人,“你们这里有一个男人和我生了这野孩子,你们今天不把水惊秋的棺材按时辰送到墓地,我今天就说出来指出来。还记得当年夏老太的杖刑吗,若按普化村的老规矩,就跟我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吧!不不不,这新社会了,去找人民公社,连十三年前的强奸案一起去讨个说法!”

“知道当年我怎么嫁给二傻子的么?”贵桃眼睛迸射出不可抵挡的愤怒。“今儿我是舍得一身剐,敢把你们都拉下马,你们这里有人十三年前强奸了一个女人,一个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投奔普化而来的女人。”

她神经兮兮地走到一个男人跟前,揪住一个男人的前襟,说,“是你!”男人吓坏了,肩膀扛着棺木双手打揖求饶,“姑奶奶,可别乱说瞎说啊,会害死人的。”

“那女人命苦,投奔这普化村,以为有口饭吃,准备死心塌地……”她眼里开始含起了泪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要提吗?可见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有些人生来有福,就像你们这普化的人,有些人生来就是上天的玩物,没父、没母、没家、没地,爱谁,恨谁,嫁给谁,都是听天由命,就是我这样的人。可今天,过去的事,我还是要提。你们谁还记得那一年,那一年早秋,莲花山下生产队的后坡上,有牛从莲花山上滚坡掉下来,玉米地倒了一片,你们拿叉扛着牛肉回家煮锅里吃,个个喜气洋洋。可是你们是否知道,你们那是在沾一个女人的光,一个不仅被经历生死的情人抛弃了的、而且还被母亲莫逆之交的亲人抛弃了的女人,这个无家可归、无根无叶的女人,在饥饿的驱使下,为了偷吃两颗生玉米棒子,在后坡玉米地里被……”

“哈哈哈”,贵桃又笑了,“有人为了掩饰,爬上莲花山,推了队里的耕牛跌下坡,玉米地里牛血染红了翠绿的叶子,牛肉的香气,比女人的哭泣诱人的多。”

“是谁呢?”有人惴惴地问。

贵桃闻声转过脸来,手指一扬,伸出手,“就是你!”说话的人吓了半死,却见贵桃眼睛又死死地盯着其他的几个,随便用手指着,“是这个,不对,是这个,还有那个!”被指到的几乎个个都面如死灰了,贵桃姐、贵桃妈的叫着,“千万别瞎指瞎说啊。”

“你们又怕了?像当年一样,你们也没想到普化这样的地方,也有饥馑的时候,你们躲得了天灾,可躲不过人祸,你们守着自己祖上的荣光,容不得一个外人,好似活得高人一等,可是因为有牛肉可吃,你们就恶意冷漠一个女人的哭泣,一个女孩的苦苦哀求!只有二傻子站在牛肉和我之间,给我投来一丝同情,这同情在你们这帮冷漠的人里,是多么的尊贵。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嘲笑我,嘲笑我被男人甩,嘲笑我嫁了二傻子,是的,嫁给了他,他是傻,可他不残,心眼儿不残,不像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其实心早残了,没有心的人,活得再好,甚至死了也葬得好,但又能如何?也和畜生没两样!”

贵桃高昂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放肆!”秦三爷使劲跺着脚,“这个疯女人得送去县上瞧瞧病了。”

“呵呵,你这老骨头不说话我还把你忘记了呢?我是疯女人,怎么你怕了不成?我的确是疯了,可也疯得堂堂正正,我不欠你们普化一分一毫,可惜你们却欠了我太多,这几十年的磨难,我一个女人不像你秦三爷手握权利,我能出卖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和名誉,我拿这些为自己赚点好日子过,这也能让你害怕吗?哼,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

贵桃走过来,把手里的婴儿往秦三爷手上一送,贴附到耳根上说,“我还告诉你我的社长大人,这孩子还真是你的,他和你一样,——左脚是六指儿。”

秦恩宗的脸色瞬间变的铁青,贵桃又一声轻笑,“不信你扒拉开衣服数数看。”

秦恩宗像是碰上了鬼符一样,马上把手里的婴儿甩到贵桃手上,一面跺着脚直喊“放肆、放肆!”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害怕起来,看着贵桃,再看看她手里的孩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把目光投向其他人,这些人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此刻的贵桃不再是往日那个风流成性可以随时揩油的尤物,却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瘟神现行,他们谁也不想这事临到自己头上。

“送葬吧。”大家哀求着秦三爷。

经过一个长长的沉默。

秦宗恩终于沙哑着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起灵,送葬!”

这是一场关于死后归宿的争斗,活着的人认为只要活着就是归宿,而死了的人,则考虑需要一个安静的窝,用来沉睡和等待。殊不知,三尺棺椁,躺得下一个僵硬的身躯,却躺不下从此飞起的魂灵。在长达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水惊秋似乎一直活在梦境的边缘,他可以为一个摔碎的瓷器而哭泣,但他却不会为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动容,在爱情上,他其实是坚贞的,而在命运上,他又是背叛的。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每每想起水惊秋,脑子里都会不自觉地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男人自己拿起镣铐锁着自己的脖子,低着头,舔着自己的膝盖骨,脚下是少了一角的盘子,里面盛着鲜红的烧肉,只有尝过那肉的,才知道,那只是肉皮裹着的一块尿布。人啊人,总以为自己是把宝剑,其实却不知道,命运就是指挥你的最大的刺客,而水惊秋,干脆只是把铁锈斑斑的钝器,连命运也懒得动用它。

5冤鬼,你好好去吧

无论是水惊冬还是秦凤凰对刚刚发生的这一幕看得心惊胆颤,一切来得过于突然,这使得兄嫂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竟彼此都眼眶湿润了起来。

当贵桃把手中的孩子塞给秦凤凰手里时,她甚至在这一刹那有些神思恍惚,她觉得,也只有此刻才觉得,她其实一直是个局外人,至于那里的局,什么局,她不想懂得,也懂得不了,她知道,她的男人,也许一直就从未属于过她,她看着手中这个不知哪里的孩子,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像她曾经看过的戏文,他们是小姐公子,她是他们的丫环,这是他们的孩子。她恨吗?似乎已经没有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恨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她不禁眼泪滚滚而落。

而这个时候,贵桃正扬起手,大声喊道,“起灵,送葬!”

整个莲花山突然就传出了巨大的回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送葬,送——葬!”

许是水惊秋自己也看到了灵魂下葬前的这一幕,当水惊冬在入土前摔瓦罐儿时,他躲在那斑驳的灰色瓦罐里,在这黯然无光的时空里,发出了他人生最后一次的恫吓。

按普化村的风俗,出殡的时候要在灵柩前摔瓦罐儿。不知是那个瓦罐的工艺过于精细,还是真的阴灵显身,薄薄的瓦罐儿高举在头,一下下地摔在硬泥地上,却又一次次倔犟地弹了起来,完好无损地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什么。送葬的队伍人很多,但如此突兀地面对这样诡异的事件,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猝不及防而汗毛直立,很多人腿开始打哆嗦了,瓦罐滚到谁的脚下,都会引起一声大叫,然后双脚抽筋一样的跳起来,就怕那里面藏了水惊秋不甘的灵魂,毕竟他是个惨死鬼!

仍旧是贵桃,她不紧不慢地扯下了自己腰间的红布裹肚。她知道他能认出这裹肚,知晓它替她去陪着他了,于是,贵桃仔细地把这贴身的亵衣绑在瓦罐的穿耳上,轻声说了一句“冤鬼,你好好去吧。”

一声夹着哽咽的软语,瞬间软化了魔厉,连天空也渐渐飘出细雨来,是死人的眼泪,哭过,从此就再也不必回来。

随着令人揪心的“啪”的一声脆响,终于砸碎了鼎一般沉重的瓦罐,灵魂四分五裂了一地。

贵桃和水惊冬双双跪在墓前,他们以前曾以弟嫂互相称谓过,现在也以弟嫂之心互相抚慰着,算是有个现时的安慰。而那个我明正言顺的母亲,父亲明正言顺的妻子,死者明证言顺的遗妇,此刻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她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生养一子一女,她离他最近,近到肝胆相邻,近到血肉相融,近到生死相依,可他却离她最远,远到她不知他怎么疯、怎么死、怎么死了却是去做别的女人的鬼。秦凤凰就这样被抽去了魂魄,机械地抱着贵桃交过来的孩子——从奔丧的河南远亲那里随便借来的一个婴儿,站在哭泣的细雨中,发着呆,像祭祀的金银塌上那蜷缩的纸人,随时都有被风扯走的危险。

刻意的,有心的,凑份子的,四处都是吵闹的哭泣声,这哭声,嘹亮而空虚,在空荡荡的芦苇地里顺着野风奔跑,累赘地存在着。

活着的人,继续活着,要么哭泣,要么遗忘。

哭泣的除了贵桃,自然还有水惊冬,此刻他俩最直接、最对等,一个亲手足,一个真爱人;而遗忘的就是我和夏云仙,我们一个他的母,一个他的子,血液通过他贯通结蒂,却仍然古筝断弦,曲难成终,他从不曾占有过我的心,同理,夏云仙也从不曾占有过他的心;至于秦凤凰,她已完全进入了无我,不动不恸,不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