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个把星期，一桩震撼人心的新闻在江城大学中上层干部中传开了：艺术学院总支书记赵璧辉被调到省委担任副秘书长，从正处级一跃而为正厅级。三天后，江枫接到了省行政管理局派专人送来的一个大红烫金的婚礼请柬，邀请他于四月二日下午五点十八分，光临扬子江大饭店，出席赵璧辉先生和高明珠小姐的结婚典礼。送请柬的人就是原来省委组织部的那位杨处长，她曾在赵璧辉的家宴上赞美白鸥“清水出芙蓉”，“不用化妆就可以登台唱‘贵妃醉酒’”。现在，她已经晋升为省行政管理局的副局长。这一回，她再也没有提起白鸥。她告诉江枫，高部长对他宝贝女儿的婚事特别重视，结婚的日子是他老人家亲自选定的，四月二日就在清明节的前两天，是一个最宜于嫁娶的黄道吉日。江枫有意问她，那末下午五点十八分是不是也是高部长亲自定的？杨副局长连连点头。显然，她与高部长的关系不一般。她不仅了解高部长的底细，而且知道别人无法知道的许多细节。比如说，高部长连婚礼的车队都亲自把关，凡是“奔驰”和“桑塔纳”一律排除，不准加入，因为这两种车碰在一起，与“奔丧”谐音，很不吉利。
杨副局长亲自登门送请柬，而且对江枫毫不避讳，透露了不少“内情”，这颇使江枫感动。但接着，她笑容满面地提出，鉴于江枫是赵璧辉的同窗好友，又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学者，因此她恳请他在婚礼上代表所有的嘉宾讲讲话。据说这也是高部长的意思。一听这话，江枫的额上就冒出汗来。他沉吟半晌，不得不坦率地告诉杨副局长，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做赵璧辉的工作，希望他与白鸥重归于好；没想到赵璧辉竟瞒着他，闪电般地与别人结婚了，这实在使他大感意外，也大感遗憾！对此，他无话可说。承蒙杨副局长厚爱，专诚送来请柬，受之既有愧，却之又不恭，出于无奈，婚礼还是参加，讲话就免了吧！杨副局长见他说得恳切，也不好勉强，只好悻悻地走了。
过了两天，便是四月二日，江枫决定下午四点多钟就赶到扬子大酒店。他要从头至尾观察赵璧辉婚礼的全过程；读活社会这部大书，这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这一天是星期六，也是清明节小长假的第一天，白鸥到南郊的物象观测站值班去了，要在下午四点钟以后才回家。他们已约好，晚上要到开张不久的市体育馆的游泳池去游泳。将近十天来，他一直牵挂着这件事，现在她身上的那个胎记终于要“浮出水面”了，这使他既激动，又紧张。至于赵璧辉结婚的事，必须尽一切可能瞒住她；否则，事态的发展实难预料！
下午四点半，江枫来到位于市中心步行街的扬子大饭店门前，正好赶上婚礼的车队载着新郎和新娘浩浩荡荡来到饭店。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两旁看热闹的真可谓“人山人海”，把饭店门前像篮球场那么大的停车场围得水泄不通！江枫手持请柬，在饭店保安人员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挤到饭店门口，总算把车队的阵容看清楚了。原来主婚车后面一长串全是宝马，有宝马730，也有745和750，共计十五辆，车子前后都放置了心型的大盘花。载着新郎、新娘的主婚车是加长林肯，车上的特大花盘用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和五彩缤纷的郁金香做成一对栩栩如生的龙凤图像，从车头通过车顶，一直蜿蜒伸展到车尾。在主婚车前面，还有专门领队和负责摄影的两辆越野车。在最后压阵的是两辆凌志。整个车队，二十辆小车，展示了两个身居高位的官家喜结秦晋的豪华气派。车队里果真没有一辆奔驰，也没有一辆桑塔纳，足见省委组织部长亲自把关、祈求大吉大利的一片苦心！
新郎、新娘一下林肯轿车，便站到饭店大厅门口，按礼仪迎候宾客。赵璧辉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戴一条鲜红的领带，刚理的大包头油光黑亮，愈显得眉目清朗，风度翩翩。江枫进门时，他主动迎上前来，满面春风地握住了江枫的手，将他拉到新娘面前，以从未有过的热诚向新娘介绍说：“这是我的同门师兄江枫博士，现在是江大社会学院院长……”一言未了，新娘子忽然望着江枫笑盈盈地说：“我认识，我认识。江老师，我还听过你的讲座呢！就是关于《红楼梦》的作者的。那次你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你说《红楼梦》的原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雪芹的叔父……”她的竹筒里倒豆子般的直爽，引起了江枫的好感。江枫微笑着打量她，原来是个非常洋气的女孩，约莫二十五六岁，高高的个子披着雪白的婚纱，一头金黄色的长发瀑布似地披在肩上，戴一付洋气十足的金边眼镜，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镜片后面活泼地流转，两条经过刻意修饰的眉毛又细又长，脸上的脂粉气很重，嘴唇像涂了鸡血，红得刺眼，异常饱满的酥胸上一条金光璀璨的宝石项链更是惹人注目。这一切，显示出一位高官千金的高贵和优越。江枫礼节性地同她握了握手，说了句：“祝贺你！”转身跨进了大厅。
大厅里灯火辉煌，军乐队不厌其烦地轮番吹奏着时新的流行歌曲。起码有五六十桌酒席，把大厅里摆得满满的。江枫的座位被安排在离主桌不远的一张桌上，同桌的楚山夫妇和林帆夫妇已经先到了。两对老夫妇都对赵璧辉的升官和再婚大为不满，收到请柬后只是出于礼节才跑来看热闹。
此刻，主桌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矮胖而又秃顶的省委组织部长高青云正在其部下的簇拥下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他的夫人也是个胖墩墩的矮个子，剪着齐耳短发，眉毛粗短，眼睛跟她的丈夫一样又细又小。两个人无论从身材到长相，都看不出跟他们的宝贝女儿有什么相似之处。跟他俩坐在一起的另一对老夫妇，显而易见，是他们的亲家。男的约五十开外，风度儒雅，眉目清秀，一望而知，是赵璧辉的父亲，他与儿子的新岳母头靠着头，正谈得投机。他的夫人也有五十上下，长得也挺秀气，但却独自一人，默然无语，显得落落寡合。江枫在心里猜想，谅必是丈夫与儿子串通一气，硬把她看中的媳妇休了，她才会如此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五点十八分，婚礼准时开场。男女两位司仪，女的是江城卫视社会广角节目的主持人慧珂，她是江城市大人小孩个个熟悉的名主播；男的是江城“天仙配”婚庆公司的高级礼仪师阿庆，他今天把自己打扮成当前社会上红得发紫、媒体天天追捧的“小沈阳”，理了个小分头，穿一条方格子的大红裙裤，还在头上戴一朵玫瑰花。婚礼的仪式搞得既隆重热烈，又活泼欢快。轮到新郎新娘双方的家长讲话时，高部长与他的亲家推让了好一会，他的亲家拗不过，终于彬彬有礼地走上台去。慧珂报出他的头衔是“原青岛市委副书记，将调任山西省经济部门担任要职”。因为还没有正式上任，他显得分外谦虚谨慎，讲话比较低调，但他的讲话十分强调婚姻的自由平等。“自由平等是人类千百年来的追求，也是婚姻、家庭的幸福之本。”他说，“当前，在我们国家，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基本上已不成问题，而要实现真正的平等，还必须经过艰苦的努力。”江枫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来赵璧辉的喜欢咬文嚼字乃是出于其父的真传，赵璧辉在电子邮件里向高明珠灌输的“自由平等”的婚姻观也是从他老子那里贩来的。现在，他们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做到了“门当户对”，实现了婚姻的“自由平等”。从此，幸福就会像影子一样，永远跟随着他们两家人。
轮到女方的家长讲话了，高部长走到台上，却并没有发表演说，而让他的部下搬来一个长长的大镜框。主持人慧珂抓住时机，带头鼓掌，接着笑眯眯地说道：“大家看到了吧，镜框里摆的是一幅非常精彩的书法作品，写的是八个大字：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大家知道，高部长是我省著名的书法家，他的书展常常引起轰动。这两句话是他的亲笔题词。这幅题词实在是太妙了！妙就妙在他把他的宝贝女儿和乘龙快婿的名字都放进去了，充满了奇思妙想，真是字字珠玑，一字千金！”扮成“小沈阳”的高级礼仪师阿庆望着镜框，举起双手，大声欢呼，接着冷不丁地纵身一跳，来了个鹞子翻身，激起满场一片轰雷似的掌声和喝彩声。
等大厅里稍稍平静，高部长出人意外地突然说道：“今天，我们的婚礼上来了不少媒体的记者，我在这里表示热烈欢迎！现在我想问一问帮助筹办婚礼的同志，我们这个婚礼上有没有动用公车的现象？”
省行政管理局的杨副局长连忙站起来说：“没有。我查过了，绝对没有！婚礼车队的所有小车全部是从婚庆公司租来的，总共是二十辆，其中十五辆宝马是由三个婚庆公司提供的。”
“好家伙，十五辆宝马！是不是太铺张了？”高部长吃惊地说，“你看你看，都怪我把关不严；我一松手，你们就搞‘大张旗鼓，层层加码’！当然你们完全是出于好心，想把婚礼搞得热热闹闹，可最后账还是要算到我们领导的头上，不少‘腐败’其实就是这么搞出来的，这不是给领导帮倒忙吗？ 我听说为了配合婚礼，晚上饭店还要放烟火，有这么回事吗？”
饭店总经理，一位十分精悍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谦恭地说：“有这个打算，为婚礼助助兴嘛！”
“谢谢您的好意，我看还是免了吧！”高部长微笑着，斩钉截铁地一挥手，大有斩尽杀绝一切腐败现象的架势。
“太好了！”婚礼主持人慧珂热情洋溢地说，“我们要为省委常委、组织部高部长清正廉明、严以律己的高风亮节鼓掌、喝彩！”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彻婚宴大厅。
接下来是新郎新娘拜天地，拜父母，相互交拜，喝交杯酒。突然，一个颀长窈窕的人影在江枫面前晃过，江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刹时间，他全身一震，那晃过去的人影分明是白鸥！她不是在单位值班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婚礼现场？江枫按捺住剧烈的心跳，从座位上挺身而起。只见白鸥穿着江枫给她买的那套皮夹克外套和牛仔裤，袅袅婷婷地向前面的舞台走去 ，尽管她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她仍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以至于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个保安跟过去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摇头，反而加快了脚步，一个劲地朝前闯。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有什么越轨的举动，有的人还以为是一位影视明星要上台去表演节目。等到大家感到情况有异，白鸥已经一剪步跳到台上。
“赵璧辉，俺问你，”她抢上前去，指着正在喝交杯酒的赵璧辉厉声怒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没有第三者插足，怎么一转眼就偷偷摸摸结婚了？你与俺离婚，真是嫌俺土，嫌俺野，还是为了找靠山，向上爬？你给俺说清楚！”
赵璧辉骤然间见白鸥出现在面前，顿时愣住了，手一抖，酒杯摔到地上。在慌乱中，他口不择言地指着白鸥说，“这个女人……精神不正常……”
台上和台下的秩序一下子乱了套。许多人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莫名奇妙，不知所措。连两位司仪也懵了。
“到底是谁不正常？你这个骗子、流氓！你嫌俺出身低微，丧尽天良，把俺一脚蹬掉！”白鸥咬牙切齿，大声怒骂，“说什么‘珠联璧合，天造地设’，明明是官官相护，互相勾结！你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俺今天要把你这张人皮撕下来！”她推开前来阻拦的保安，咆哮着，像一匹发狂的母狮，一扭头向赵璧辉冲过去。两个主持人、三个保安全奔上去拦她，新娘子吓得尖叫着躲到赵璧辉身后。赵璧辉被几个人护住，嘴唇哆嗦，声嘶力竭，面无人色，尴尬至极！
江枫绝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此刻他最担心的是白鸥口袋里藏着的东西。一想到这，他额上、背上嗖嗖地直冒冷汗。他乘乱冲到台上，只见白鸥左手揪住了赵璧辉的领带，右手已伸进牛仔裤的口袋。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死死地按住了白鸥即将抽出的右手，嘴里一叠声地喊：“白鸥你要冷静要冷静……”白鸥一时冲动，早已豁出去了，此刻被好几个人架住，挣脱不开，气得哇哇大叫，但转眼间，她突然虚脱了。只听她嚎叫一声，哇地一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接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整个身子瘫倒在江枫的怀里。
婚宴厅大乱。高部长暴跳如雷。人们七手八脚拨打手机，有打110的，也有打120的。不一会，110和120全来了。江枫和几个保安忙将昏迷中的白鸥抱上120急救车。江枫自称是白鸥的家属，上了救护车。车子迅疾地驶向江城人民医院。
车到半路，白鸥从昏迷中苏醒了。她呻吟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又一连吐了几口血。江枫慌了神，不由得连声叹气。再看白鸥的右手，此刻依然伸在裤袋里。江枫伸手一摸，原来她仍然紧紧地抓住了那把锋利的藏刀不放。江枫忍不住长叹一声。听到这一声叹，白鸥忽然抽抽噎噎哭起来。两个护士连忙将她劝住。
到了急诊室，医生问清情况，做了检查，说是一时情绪失控，急火攻心，引发了支气管扩张，服了药，静养几天就会好的，对身体不会有多大损伤。江枫这才放了心。过了一会，楚山夫妇和林帆夫妇陪着一位女记者，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们告诉江枫，白鸥走后，赵璧辉谎称白鸥是一个不认识的疯女人，作了一点解释，将婚礼照常进行下去。女记者对此深表怀疑，坚持要弄清真相，这才跟着他们来到医院。一路上，她已将大体情形了解清楚。
原来那女记者是都市快报的名记者伊露，三十五六岁，一头齐耳短发，精干利索，很有风度，是江城大学新闻学院毕业的，江枫曾读过她许多敢于讲真话的报道，今天有幸见面，不禁肃然起敬。伊露听说江枫对白鸥特别了解，希望江枫能谈一谈，江枫慨然允诺。吃过了晚饭，两个人在医院的一个休息室足足聊了两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