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哉,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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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雕琢·老教授的痛哭

楚山和她的夫人梅晓萍从外地回来了。这次出门,他俩足足奔波了半个多月。他们先是跑了好几个市局机关,后来又把选择模特的重点放在科研部门和厂矿企业。为了拓宽视野,物色到理想的对象,他俩还访问了不少年青的女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和女性“志愿者”, 光收集的照片就有两千多张。但是,这次出门,却如楚山不愿预料的那样,依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一回到家,楚山就急着给江枫打电话,说要跟他讲讲心里话,这心里话,犹如骨鲠在咽,已经憋在心里好多天了,若再不吐出,他恐怕就要挺不住了。

就要挺不住了?好端端的楚山,何出此言!接到电话,江枫身上直冒冷汗。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他来不及细想,就急急忙忙赶到楚山家里。楚山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魁梧的身材直挺挺的,神情竟有些木然,才半个多月不见,他已瘦削苍老了不少。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他头顶和两鬓越发斑白了,额头的皱纹和嘴角两边的竖纹,犹如刀刻一般,将他本来粗豪的脸部轮廓刻画得愈加严峻、苍凉。一见江枫,他连忙站起身来,招呼他坐下,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眼睛里闪出无奈和颓丧的光芒。

“老楚啊,这次出门,收获如何?”江枫明知故问,算是一种寒暄。

“哈哈,老夫此番又做了一回败军之将!”楚山讪笑道,沙哑的声音中显出了惆怅和失落,“看来,这一仗,注定是我的‘滑铁卢’了。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啊!”

江枫的心被震悚了。不就是暂时找不到理想的模特吗?一向积极乐观、心胸开阔的老楚何至于一下子变得如此颓丧呢?他与老楚相识将近十年了。还在他读大学本科时,在一次参观了楚山的书画展以后,他就向他的恩师林帆打听大名鼎鼎的楚山教授。林帆告诉他,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当他还在新华社做记者的时代,就采访了楚山。楚山的冤案是在七十年代末得到平反纠正的,从此,他在艺术的道路上展翅奋飞,势不可挡。他师法宋朝大画家梁楷,创造了“没骨”泼墨人物画,在中国人物画的领域里开辟了一条新路。在他的人物画的长廊里,有慷慨悲歌的屈原,大义凛然的荆轲,心怀祖国的苏武,眷恋故土的蔡文姬,蔑视权贵的李白,忧国忧民的杜甫,还有丹心如火的文天祥,忠勇爱国的岳武穆,刚正不阿的海瑞,清正廉明的包龙图,……这一个个特色鲜明的历史人物,这些年来曾给世人带来多么巨大的激励和鼓舞啊!上世纪九十年代,楚山在访问了巴黎、罗马、佛罗伦萨等西欧名城以后,又开始学习油画,将西洋人物画的精粹技法一点一滴融入中国画,从而使他画中的人物更加细腻、逼真、传神。如今,他又提出要画“中国的《蒙娜丽莎》”,即此一举,足见他志存高远,壮心不已!然而,因为一时找不到理想的模特儿,他竟然有点灰心丧气,甚而至于以“滑铁卢”自嘲,这委实叫人不可思议!

江枫打定主意,决计好好劝一劝楚山。此刻,梅晓萍从厨房里出来,依然像往日那样,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手脚麻利地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端上餐桌。随着一个铜壶中白色的水气袅袅蒸腾,一股扑鼻的绍兴花雕酒香弥漫开来,氤氲满室。

“嗬,好酒啊,好酒!”闻到酒香,楚山终于兴奋起来,他给自己和江枫都斟满了杯,笑对江枫道,“来,咱们今天喝黄酒,换换口味!”他又给梅晓萍也斟了半杯,笑道,“老婆子,你也喝一点。这回出门,辛苦了!”

“现在,只有这杯中之物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忧愁。”梅晓萍指指酒杯,红着脸对江枫笑道。

“难道像你这么个高明的心理医生都无能为力?”

“唉,他的忧愁,可不是忧家忧口的小忧愁啊,而是忧国忧民的大忧愁!”

“忧国忧民?”江枫大为惊讶,“找不到理想的模特,跟忧国忧民又有什么相干呢?”

“哈哈,关系可大了!”楚山笑道,“你知道,我要画的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要代表中华民族,反映我们这个时代。因此,我要找的模特,其素质之高是不言而喻的。说穿了,我翻来覆去找了这么久,就像在汪洋大海里寻找夜明珠一样,无非是为了寻找一双眼睛。——”

“寻找一双眼睛?”

“是的,寻找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这是一双无愧于我们这个民族、也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能体现中国女人灵魂的眼睛。眼睛,是心灵之窗,西方油画的人物肖像,最注重的就是画眼睛。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那令千千万万人迷恋和倾倒的微笑,不仅表露在蒙娜丽莎的嘴角,更体现在她美丽而神秘的眼睛里。你看她的眼神,是何等的温馨,何等的恬静,它能引起你无穷的深思和遐想。再说拉斐尔的代表作《福娜娜像》,他是以他初恋的情人为模特创作的。她的美丽的风采,也完全体现在她那双清澈、透明而又深沉得无与伦比的大眼睛里。俄罗斯画家克拉姆斯科依的《无名女郎》,画的是一个坐在豪华四轮敞篷马车上的优雅而高傲的女郎,她的优雅和高傲,是通过一双长着浓密睫毛的黑黑的大眼睛表现出来的。评论家说,‘从她身上,可以看出整个时代的面貌’。我要找的,也正是这样一双可以看到我们时代的眼睛。可是,这几个月来,我上下求索,四处搜寻,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楚山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又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

“老楚,你能否说得具体一些,你需要的眼睛,应该是怎样的眼睛?”江枫也喝了一大口酒,眯起眼睛,微笑地望着他说,“也许,你的要求太高了。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在这双眼睛里,至少应该有我们民族的自豪和自信;还应该有一份信念、一点理想,有一种为美好的目标奋斗的精神。这个要求并不算高吧!可是,就凭着这起码的要求,我找来找去,却依然找不到我要找的对象。有人说,我们国家在奥运会上夺冠军、拿金牌的女孩多的是,你为什么不去画她们呢?她们在全世界那么有名,找他们去画,岂不省事!哈哈,他们把我当成画广告、画宣传画的画匠了。正因为她们太出名了,我就不能画。我是搞艺术的,艺术,必须在平凡中创造神奇;艺术,必须在普通中创造典型。可是,唉——”楚山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忽然说不下去了,他抓起酒杯,又一口气干了。

“说真话,现在的好多女孩,要比我们年青的时代漂亮多了。她们营养条件好,服装花色品种多,思想放得开,也比我们更会打扮,问题是这精神面貌、思想境界,是不能装饰,没法打扮的……”梅晓萍欲语又止,接着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

“咱们刚才不是谈眼睛吗?”第三杯酒下肚,楚山古铜色的脸上泛出了红光,他的话锋变得活泼起来,“古人云,心凝则神聚,心涣则神散。又说,志高者,其神必扬;志卑者,其神必萎。孟老夫子说得更直率:‘心不正,则眸子眊焉。’人身上一切都掩盖得住,唯独眼睛是瞒不住人的。凭着我几十年的的绘画经验,大凡有志者的眼神,是专注的,而不是涣散的,是明净的,而不是迷惘的,是坚毅的,而不是浮躁的,是深沉的,而不是浅薄的。可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些女孩的眼睛,美则美矣,那眼神里却少了些专注、坚毅、深沉,多了些浮躁、浅薄、空虚……”

“小江,你是搞社会学的,我们正想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材料呢!”梅晓萍接过楚山的话,

一脸庄重地说,“我们这次虽说是下去找模特的,其实我们在无意中做了一次很好的社会调查。根据我的建议,我们每到一处,都要采取无记名问卷的形式,对那些被推荐的模特做心理测试。我们的试题只有两句话:您平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能不能谈一点抱负或理想?你猜这些女孩都写了些什么?我们回来后统计了一下,在总共3650人中,有2660人写的是‘赚钱’,有368人写的是‘出名’,有471人写的是‘买房买车’,有123人写的是‘嫁个有钱的好老公’,还有的写:‘学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话天经地义!’‘作为女人,要把嫁出去作为事业。’‘对女人来说,结婚生子是最大的幸福。’‘我不想一夜暴富,只想一举成名,芙蓉姐姐和玉凤姐是我的榜样!’‘让我谈点理想?哈哈,都什么年代了,想让我当出土文物吗?’‘“前途”,不就是“钱图”?“理想”,不就是“利想”?’……”

……”

“嘭”的一声,楚山一拳砸在桌子上,将他面前的酒杯震得直跳起来。他的脸色陡然大变。

“你听听,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楚山挥舞着手臂,怒不可遏地说。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上发着抖,额头青筋爆绽,一双圆睁的怒目,像要从眼眶里爆裂开来,“哼,前途变成了‘钱图’,有钱就图;理想变成了‘利想’,无利不想。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是要靠精神来充实的呀,岂能靠金钱来填补?一个钱字埋葬了全部的志气,一个钱字出卖了所有的信念!时至今日,在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由于过分激动,他突然哽噎,几滴清泪溢出了眼角。他喘了口气,垂下头来,连连叹息。梅晓萍忙站起来,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捶拍,一面对江枫苦笑道:“年纪大了,他就是爱激动!”

“什么爱激动!”楚山分辨道,“我是空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啊。小江,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找不到妹妹,不过是你家庭的悲剧;我找不到模特,不过是我事业的损失;唯有年青人失去了理想,丧失了信念,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悲哀啊。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夜不能寐!”

“唉,面对这,别说老楚睡不着觉,连我都接受不了。”梅晓萍也叹息道,“小江,不知你留心没有,眼下在年轻人中间又在开始流行一句话,叫‘神马都是浮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江枫瞪着眼睛,连连摇头。

“一开始,我也听不懂,问了好几个年轻人,这才明白了,原来‘神马’是‘什么’的谐音,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都是空的。唉,你想,年纪轻轻的,把什么都看穿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江枫仰望着面前这两位古道热肠的老人,细细品味他们的每一句话,一颗心也不由得翻江倒海般地激动起来。

“多少年来,我们总是不断地给自己敲响警钟:要防止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楚山一连干了两杯酒,借着酒劲忽然挺身而起,扯开嗓门对江枫说道,“现在,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

“哎,老楚,你不能再喝了。”梅晓萍向江枫使个眼色,站起来去夺楚山手里的酒杯。

楚山高举酒杯,躲避着他夫人的追夺,一面却绕过桌子,抓住了江枫的手,热切地说:“小江,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我担心的是,经济的繁荣掩盖了思想的贫乏,物质的丰富掩盖了精神的空虚,歌舞的热闹掩盖了人心的冷漠。我们身上富了,心里却穷了;我们钱袋鼓了,脑袋却空了!你说,这样下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江枫望着他,频频点头。

楚山的眼圈突然红了。

“我不明白,这么多年青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失去了理想,失去了信念?要知道,一个没有理想、没有信念的民族是没有出息、没有前途的呀!……”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江枫的眼圈也红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楚山,让他重新坐下。然而,楚山刚坐下,便一头扑在桌上,像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