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哉,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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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雕琢·人找狼的故事

饭后,白鸥向她爸妈提出,要去探望昔日的体育老师肖莹。她爸难得闺女回来看他,一时高兴,喝下了半瓶茅台,此刻醉得有点昏昏欲睡了。白鸥妈将她爸安顿上床歇息后,这才陪着白鸥去肖老师的家。

肖老师的家在村西头。来到她家门口,她儿子正在柳荫下跟人下棋,屋里悄无声息。一问,才知他妈让他妹妹陪着到市医院看眼睛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母女俩回到家,正跟江枫聊天的张波站起身来,说要带孩子回去打预防流感的疫苗;明天一早,他开车再来,他打算带白鸥到秀水镇去看看母校,与昔日的一些同学聚一聚,届时欢迎江教授参加;明天傍晚,他开车送他俩上火车。

张波安排得井井有条,颇使江枫感动。白鸥抱着张博一直送到大银杏树下,临别时在他小脸上亲了又亲;白鸥妈妈又捧来一大把花生糖,把孩子的口袋塞得鼓鼓的。

晚间,白鸥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没有再请外客,但进屋来串门、看热闹的邻居依然络绎不绝,堂屋里热闹盈盈。白鸥爸下午睡了半个时辰,酒早就醒了,此刻见桌上吃剩的半瓶茅台,嘴又馋了起来;他推说要敬贵客,取来两个牛眼般大的小酒盅,与江枫对饮起来。白鸥妈难得老伴这么高兴,也不去拦他。白鸥则坐在江枫身旁,每当她爸要同江枫干杯时,她便有意无意,找个借口,替江枫代劳,生怕江枫喝多了。她妈在一旁早看不下去了,白了女儿一眼,说:“哼,这丫头片子真正没养头,还没过门呢,胳膊就朝外拐了!”她抢过白鸥爸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喝干了,抹抹嘴,对白鸥爸说:“老头子,真正心疼你的还是俺这个老婆子!”白鸥爸哈哈大笑,说:“俺的老婆子,你疼俺已疼了一辈子罗!有你这个妈放了个好样,你闺女咋能不疼她男人呢!”

“对啦对啦!”白鸥拍着手朝她妈笑道,“俺爸有今天,不是全亏了你?他那满墙的奖状,有一大半是你帮他挣来的。那年爸得了绝症,要不是你这个白蛇娘娘去盗仙草——”

白鸥的话还未落音,江枫举起酒杯,霍地站起身来,笑道:“伯母大人,我要敬你一杯。你为伯父‘盗仙草’故事,我们早就听说了,我们这心里的感动啊,实在是无法形容!今天真是机会难得,我们要请伯母详详细细把这故事讲给我们听听。……”

“太好啦,太好啦!俺们也一块儿听听!”串门的邻居也拍手附和。

“二十多年前的事,都陈得发霉啦,有啥好讲的?”白鸥妈一个劲地摇头。

“妈,为这事,江枫在俺面前不知叨念过多少回了。这次,他有一大半是冲着这个故事来的。”白鸥连忙在一旁帮衬,“江枫是个大作家,他采访了这故事,说不定能为你写个电视剧呢!”

邻居们又爆发出一片欢呼。

“上电视剧,俺才不稀罕呢!”白鸥妈说,“现在的电视剧,俺没见过哪一部替狼说过公道话!”

“老婆子,那你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替狼说说公道话吧!”白鸥爸也极力怂恿她讲。

“妈,你就讲一讲吧,俺这腿上的伤疤到底是怎么来的?”白鸥挨着她妈坐下来,双手搂着她妈的腰,柔声软语地缠住了她妈,“俺长到这么大,还没听你原原本本讲过呢!”

“来,伯母大人,我再次敬上一杯。”江枫凑上前去,双手捧着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向白鸥妈鞠了一躬。

“哎呀,罪过罪过!”白鸥妈连忙从江枫手里接过酒杯,一口气喝干了,歉笑道,“看样子,俺今晚不讲就过不了这个关了!”

一片笑声,接着是一片掌声。

“哎,都这么长时间了,叫俺咋讲呢?”白鸥妈有些为难了。

“你就从俺生病讲起嘛!”白鸥爸说。

“唉,你那个病,俺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呢!说是败血病,照理也不算啥了不起的大病,可咋那么凶险呀!开头只是牙齿出血,俺俩都没放在心上,谁知不长日子就大口大口吐血了,到后来一吐就是一碗!送到青岛市医院,医生摇头说,咋到现在才送来啊?没法治了,回去买点好吃的吧!送到上海的医院,最好的大夫也摇头叹气,只有一个老中医,把俺悄悄地叫到一边,说,他祖上传下一个秘方,要想法找到一头狼崽,把它宰了煮着吃,兴许还有救。俺听了这秘方,心里一亮,心想,天无绝人之路啊,不管咋样,俺拼着命也要把白鸥她爸救活。可狼崽到哪儿去觅呢?老中医说,跟动物园商量嘛。回到家,俺发动亲戚朋友四处打听,找遍了各地的动物园,就是找不到狼崽。时间不等人啊,俺心里盘算,动物园找不到狼崽,俺就上山去找。这儿村上的福全老汉,就是专门打猎的,俺见过他在这山上猎到过好几头狼呢。那年月他身板还硬朗,俺就上门去求救。老汉听说俺要找狼崽救夫,开头不相信,说一个女人家,本事再大,也没法从狼窝里夺崽啊,这事古今中外都没听说过!俺流着泪,一遍一遍求他说,俺男人死了,俺活着也没意思了,反正不想活了,倒不如拼着这条命,去冒一次险,大不了给狼吃了;要是俺命大,把狼崽抱回来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老汉的心被俺说动了。他告诉俺,他一个多月前,在虎咆崖北面山下见过一头母狼,肚子鼓鼓的,像是怀了崽,但那母狼有一条腿跛了,分明是给人打伤的。若要找狼崽,就得找这条母狼。他答应陪俺一起去找。俺当场就跪下来,朝他一连叩了三个响头。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俺上山了。他背着猎枪,我呢,把镰刀磨得雪亮雪亮,紧紧地绑在长棍上。两个人在虎咆崖北面山上转啊转啊,一连转了三天,狼窝倒是掏了好几个,就是没碰着一条狼。第四天,老汉支撑不住了。他在山上受了点风寒,哮喘病又犯了。他劝俺说,不如趁早歇手吧,看样子这狼崽不是好找的,找到了也抱不回来。俺说,俺早就豁出去了,俺不怕死,只要有一口气,俺就要去找狼崽。村上的人都说俺疯了,有劝俺的,有笑俺的,还有躲俺的。俺思忖,俺是疯了,俺就是要凭着这股疯劲,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老汉被俺打动了,叹了口气说,他一辈子没见过像俺这样倔犟、这样死心眼的女人。他就把对付狼的办法教给俺。他说,狼一怕火光,二怕铁器,上山之前,要准备一个手电,一个火把,两把菜刀。若遭大狼袭击,马上点起火把;来不及点火,就用两把菜刀对敲,声音越大越好。不管公狼还是母狼,只要它伸长脖子仰天嚎叫,就是在招引同类,千万不能停留,能跑得赶紧跑。别看狼凶狠,它也有心软的时候,常听说母狼给人孩喂奶的事,这可不是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经福全老汉这么一点拨,俺的心亮了,胆也壮了。第二天天一亮,俺就瞒着白鸥他爸,把孩子背在背上上山了。——”

“哎呀俺的妈呀,”白鸥妈讲到这儿,白鸥突然大叫起来,“你把俺背在身上去找狼,就不怕俺跟你一起被狼吃掉?”

屋里一片哄笑。

“唉,这事俺思前想后不知想过多少回,”白鸥妈说,“你那时才四岁,俺上山前,想把你托给乡邻,可俺想,要是俺被狼吃了,你爸死了,留下你,不是拖累邻居吗?再说,村上的人个个都反对俺上山找狼,谁还愿意帮俺带孩子呢?俺想来想去,要死就死在一起吧,说不定狼见了小孩,还能发点儿善心呢。”

“嘻嘻,俺的妈,你真是个死心眼!人家都说俺心眼死、脾气倔,现在俺明白了,这些基因全是你传给俺的!”

“哈哈哈,一点儿不假!”白鸥爸拍着巴掌笑道。屋里又是一片笑声。

“荷,刚才俺讲到哪儿了?”白鸥妈说。

“背着俺上山了。”白鸥说

“唉,瞧俺这记性,前说后忘!”白鸥妈拍了拍脑门说,“这回是俺一个人上山了(白鸥纠正她:“两个人!”),俺在手电里头配了三节新电池,在火把上沾满了汽油,将两把菜刀磨得雪亮,背后插一根长长的打狼棍。这棍是福全老汉送给俺的,棍上还留着狼的气味呢。人要是豁出去了,这胆子真比天还大!千百年来,人总是听到狼就跑,见到狼就躲,可俺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俺孤身一人一心一意要往狼窝里钻!到哪儿找狼呢?福全老汉说,先要找狼粪,狼粪与狗粪不同,是灰白色的,找到狼粪就能找到狼。第一天,俺跑遍了虎咆崖下的沟沟坎坎,没见到狼粪。俺和鸥丫头一起,把随身带去的煎饼都吃完了。这丫头从小胃口好、食量大,比俺吃得还多!(白鸥笑)第二天,俺就多带了一倍的煎饼,一口气爬到虎咆崖顶上。这一回,总算找到狼粪了,俺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到傍晚时分,就听到了狼嚎。俺知道狼窝就在眼前了,但不敢再找了。俺跑了一天,身上还背个孩子,早筋疲力尽了,明摆着斗不过狼,不如先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力气,再跟狼斗。(白鸥笑说:“妈真有头脑!”)第三天,俺记得,那是农历九月初五,离重阳节只有三四天了。天阴沉沉的,一大早,俺就直奔虎咆崖山顶,那儿是真正的深山老林,老辈子人说,民国年间那儿出过老虎。现在虽不听说有虎了,可俺是去狼窝夺崽,这比到老虎嘴里拔牙还凶险啊!鸥丫头不懂事,扒在俺背上还咯咯咯地笑,说山上多好玩啊,这么多鸟,叫得多好听!俺一想到孩子这么小,就要陪着俺去跟狼拼命,眼见得凶多吉少,俺的眼泪就不住地流。(白鸥忽然掩面饮泣)可俺的决心下了,八匹大马也拉不回头了!要说巧,也真够巧的,俺走着走着,自己会踩到狼粪上去了,没有多远,就发现了狼窝。俺这心啊,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现在想想,俺好像在做梦。俺懵里懵懂进了狼窝,用手电一照,一眼就看见干草堆上躺着四只小狼崽,像是刚生不久,才睁开眼呢!偏偏母狼不在窝里。俺高兴得差一点憋了气,心想,一定是俺一片诚心打动了老天爷,老天爷对俺开恩啦。俺全身发着抖,抓起一个狼崽就塞进腰里系的一个布袋子里。谁知才出洞口,母狼就回来了。母子连心啊,俺布袋里的狼崽马上叫唤起来。没等俺点着火把,母狼就发疯似地扑过来了。霎时间,俺的头发全竖起来了,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冒冷汗。俺忙扭亮手电,对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碧绿碧绿,要多凶就有多凶,要多狠就有多狠!俺抓住手电,一步步往后退,那狼忽然一耸身子,把浑身的毛全都抖开了,眨眼间比原来大了一大圈,尾巴翘得高高的,那身架比动物园里的狼大多了!看样子手电吓不住它了,俺赶紧抓起两把菜刀,乒乒乓乓使劲敲打。那狼开头被懵住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死命地盯住俺。这时俺才看清了,这狼有一条前腿高高地翘着,原来它就是福全老汉说的那条跛腿母狼!俺以为它跑不快,转身就溜,没想到俺两条腿还是跑不过它三条腿;眼看就要被它追上了,俺只好把心一横,回转身去,跟它拼命。俺背上的鸥丫头早被吓晕了,开头还哇哇大哭,到后来连大气也不敢出了。那狼扑到俺身边,就对着俺的腿张开了大嘴,那满嘴的牙又尖又长,白森森的,就像两排尖刀;那一条血红的舌头,伸出嘴外足有半尺长。俺一面躲闪,一面挥起菜刀朝它头上乱砍。那狼见咬不到俺,突然跳到俺身后,冷不丁扑到鸥丫头背上。俺惊得嚎叫起来,那叫声就跟狼嚎差不多。狼像是一惊,没有咬住鸥丫头的后背,却把俺背篼下面一边的绑带咬断了,鸥丫头的左腿就从背篼里滑出来了。俺知道大事不好,要转身已来不及了,那狼嘴已碰到鸥丫头的腿根。也亏俺躲得快,总算没被咬住,那尖利的狼牙只把鸥丫头的腿根连皮带肉撕掉了一块。鸥丫头痛得撕心裂肺地哭喊,在俺背上乱蹦。俺知道她被咬伤了,但不知伤有多重,顿时,俺像疯了一般向狼冲过去。这时,俺的手电、火把早丢了,两把菜刀只剩了一把,只有那根打狼棍还插在俺背后。俺扔下菜刀,操起那棍对着狼没头没脑地劈下去。俺在心里说,俺反正不想活了,今天就跟你拼个你死我活!说也奇怪,人要是横下一条心,便什么也不怕了。你越是怕狼,狼就越狠;你不怕狼,狼反而怕你了。那母狼被俺一阵乱劈,发了昏,竟退到一边,对着天空仰起头来。俺知道它是在向公狼求救了,不等它叫出声来,便操起棍子一阵乱打。这时,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是有人来救你了?”江枫一直屏住气在倾听,细密的汗珠渗满了额头,此刻不禁脱口而出。

“是福全老汉吗?他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他一定躲在树背后,对吗?”白鸥忽闪着大眼,赶紧问。

“嘿,你们都会编故事!”白鸥爸笑了。

“福全老汉哮喘病犯了,哪还上得了山!”白鸥妈摇头说,“有人来搭救,有啥稀奇?稀奇的是,那狼忽然朝着俺噗的一声跪下来了,大颗的泪珠从它眼睛里滚下来,嘴里呜呜地叫。俺顿时傻了!俺只听说羊羔会跪下喝奶,从来没听说过狼也会下跪,狼还会淌眼泪,会在人前呜呜地哭!俺疑心俺是在做梦,可眼前的一切都明摆着呀:母狼在哭,俺布袋里的狼崽在叫,俺背上的孩子也在哭叫。俺的心顿时乱了!在这荒山野岭上,一边是人,一边是狼,可两边同样是妈妈,同样有孩子啊!狼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咬了人的孩子,孩子的妈就受不了啦。可是,人为了自己,杀了狼的孩子,狼崽的妈能受得了吗?可怜母狼被人打断了腿,又被人抢走了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灾,它有啥罪啊?它压根儿没有侵犯人、欺负人呀! 不知怎的,俺的眼泪也哗哗哗地流下来了。俺思量,这狼崽到底能不能治好病,还难说呀,可俺却是实实在在干了一桩伤天害理的蠢事啊!俺莫不是真的疯了?一想到这,俺后悔得要命!俺连忙从地上捡起菜刀,一刀把系在腰里的布袋口砍下来,连袋带狼崽都捧给了母狼。母狼呜呜叫着,用舌头一个劲地舔着受了惊的狼崽,朝俺不住地点头。俺回过脸去,打算给孩子包扎伤口,不料山岗上一阵嚎叫,一头大灰狼朝俺冲过来了。俺知道公狼来了,慌忙操起了打狼棍。就在这时,那母狼忽然跳了起来,呼地一声,蹿到公狼面前,呜鲁呜鲁地叫唤着,把它拦住了。说也奇怪,那公狼眼睛瞪着俺,嘴里呜呜叫着,再也没有扑过来。啊,狼也懂得知恩图报呢!俺的泪又流下来了。唉,直到现在,俺都想不通,这么凶的狼倒挺讲良心,俺们人自己怎么反而老是不讲良心呢?……”

屋里鸦雀无声。江枫、白鸥都在默默流泪。白鸥爸眼圈红红的,低着头不停地抽烟。

“那俺爸的病……”白鸥忙提醒她妈。

“你爸的病嘛,多亏了上海那位老中医。”白鸥妈说,“俺去上海,把上山找狼崽的事告诉了他,他也感动直掉眼泪。他当场发誓说,拼着命也要把你爸的病治好。他带来一帮子人,有他的同事和徒弟,大伙一起会诊,又是针灸,又是找中草药,硬是把你爸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从那时起,俺和你爸都特别相信中医。”

“中医中药,不愧是咱们的国宝啊!”白鸥爸翘起了大拇指,感叹说。

“那俺腿上的伤呢?”白鸥眨巴着大眼,逗她妈。

“鸥丫头,你就记挂着你的腿!你那伤,流了不少血,在秀水镇卫生院缝了十五针呢,结了疤,变成一朵梅花啦!”

“嘻嘻。”白鸥水汪汪眼睛瞅着江枫,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红着脸笑了

“妈,俺从小就听你念叨:人活在世上,最起码要讲良心,野兽、畜生还讲良心呢!”白鸥说,“你这想法就是从找狼崽这件事情上来的吧!”

“嗯,狼崽没抱回来,却让俺明白了这个道理,教出你这个有良心的好女儿,妈觉得值啊!”

“太值了,太值了!”满屋子的人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