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哉,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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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天使·法庭上的较量

不出白鸥所料,聚会的当晚,钟少春便接到了高明珠的电话,说她最近画了一幅比较满意的油画,要请他指点指点。钟少春知道她是在“投石问路”,连忙说,明天一早就要同几个朋友一起去黄山写生,只好等回来再欣赏了。

翌日一早,他与童丽娜果真直奔黄山,住进了黄山脚下的宾馆。这一天,高明珠没有动静。第二天,他们上山写生直到傍晚才下来,也没有接到高明珠的任何信息。眼看下一天上午就要开庭,如不连夜赶回,后果就不堪设想。两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不是高明珠打了那个电话以后,已经深信不疑,彻底放心了?不管怎样,必须连夜赶回!而现在赶回江城,火车已脱班,只能依靠打的了。两人刚走出宾馆,想不到钟少春的手机响了,正是高明珠发信息来了,问黄山的天气好不好,晚间凉不凉,因为她这两天也要陪一个朋友上黄山写生。钟少春回复了信息,高明珠却又打来了呼叫电话,嗲声嗲气地说:“你现在真是在黄山吗?”钟少春和童丽娜都吃了一惊,两个人面面相觑。钟少春忙笑道:“你是不是要我用这儿的座机跟你直接通话?”高明珠顺水推舟,笑道:“好啊。”钟少春到宾馆服务台给高明珠挂电话,高明珠竟然嬉笑着说:“刚才是逗你玩的。”说罢就挂断了电话。两人“连叫“好险”,童丽娜则对高明珠的工于心计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一会,童丽娜又接到了白鸥的电话,询问他们能否连夜赶回,白鸥又特别关照他们明天开庭前不要贸然进入法院,以免同高明珠碰上;可以先在附近等待,何时进入法庭,听候她的召唤。童丽娜将高明珠直到刚才跟他们通话的情况告诉了白鸥。白鸥大笑起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斗法呢!他们是魔高一尺,咱们可是道高一丈啊!”

翌日上午九时,高明珠告《都市快报》诽谤一案在江城中级法院正式开庭。高明珠一边,律师、辩护人、油画鉴定专家等,来了一大帮,阵容壮观,气势不凡,咄咄逼人;《都市快报》这一边,既没有请律师,也没有辩护人,只有被告伊露陪着总编辑郝平到场。郝平虽然名声很大,平时在公开场合却极少露面,今天亲自到场,立时产生了轰动效应。江枫尽管也是被告,但显然是个陪衬,无足轻重。

因为胜券在握,高明珠想借此机会大大地炒作一番,她几乎把江城市大大小小的媒体都请来了。而发行量超过百万份的《都市快报》的广大读者,一听说他们敬仰的郝平总编和名记者伊露都成了被告,无不气愤难抑,都想来看个究竟,伺机抱打不平。作为竞争的对手,别的媒体见平日里风光无限的《都市快报》今日终于撞到了枪口上,落了个接受审判的下场,顿觉痛快淋漓,也要来好好赏鉴一番,以至于一个可以容纳一千多人的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

原告指控报纸失实乃至造成对其的伤害,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案,然而一经炒作,却变成了一个牵动万千民心的大案。当原告高明珠挺身起来陈述《都市快报》对其造谣中伤的事实时,人们仿佛看到了一位当红影视明星降临市井,那非同寻常的高贵气质,那别具一格的精心打扮,还有那目空一切的傲岸派头,都足以叫人仰视,令人艳羡。今日之下,要想平地飞升,一夜成名,其渠道之广,门路之多,花样之新,犹如节日的烟火,简直叫人眼花缭乱。而高明珠处心积虑在画展上无法造就的轰动效应,现在终于要在这法庭上奇迹般地实现了。炒作,这一门当今世上最时髦的学问,正在被愈来愈多的人苦心钻研和经营,从而发挥出神话般的奇效,高明珠又怎能不充分利用呢!

“《都市快报》是一张在读者中很有影响的报纸,我一直是它最忠实的读者。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由于它的个别记者的不负责任的报道,竟会对我这样一个无辜的读者产生如此大的杀伤力!这几天,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高明珠笔挺地站在原告席上,美丽的脸盘高高地昂起,两缕金黄色的秀发优雅地搭在悬挂着钻石项链的酥胸前。一说到“噩梦”,巨大的委屈和愤怒从她眼睛里喷射出来,转瞬间,她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因突然拔高而变得嘶哑了,那两缕秀发也被她从胸前甩到了背后。“因为这篇报道,我和我的父亲联合举办的书画展从火爆一下子跌到了冰点,参观者从每天三千多人,变成了几十个人。而在网上,对我的各种非议、指责甚至谩骂、污蔑,像潮水般扑来。我无法忍受,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和我的父亲,出于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热爱,举办了这个书画展,可是这篇报道却把我整个儿拖进了污秽的泥坑,它毁了我的现在,也毁了我的将来!……”

高明珠的话激起了不少旁听者的深切同情。像她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正当追求美好未来的锦绣年华,却被一篇报道葬送了一生,如此惨重的打击,不管是谁,都是无法忍受的。大厅里起了一阵骚动,一片嘘唏和叹息蔓延开来。

“尊敬的法官,尊敬的旁听群众,请允许我作必要的解释。”轮到被告申述理由时,《都市快报》总编辑郝平站起身来。他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一张白净端方的脸上戴一副近视眼镜,一种儒雅谦逊的风度,与他所办报纸的凌厉严峻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们《都市快报》历来把说真话、办实事、树正气作为报纸始终不渝的宗旨,在这宗旨指引下培养了一批优秀的记者。伊露就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她的最大特点是敢于说真话——”

“请注意,法庭不是自我标榜、自我宣传的地方!”原告的辩护人,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突然站起来,打断了郝平的讲话。

“他讲的都是事实,让他讲完嘛!”旁听席上爆出一片叫声。

审判长摇铃,制止叫喊,示意郝平继续陈述。

“对伊露写的那篇关于高明珠父女俩举办书画展的报道,我们的编辑直至值班的副总编都十分重视,其中涉及油画风格不统一,技巧存在明显差异的词句,都严格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推敲,其中‘有人甚至怀疑这些作品并非出于一人之手’一句话,记者采纳了当天上午在现场参观的多数观众的意见;编辑部为慎重起见,又在当天下午派人再次到现场核实,找参观者谈看法,从而得到了完全一致的结论。……”

郝平的陈述尚未完毕,原告的律师冷笑着站起来。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身材高挑,短发齐耳,一双精明的眼睛闪闪有神。她直视着郝平说道:“我想提几个问题,请郝总编回答:第一,新闻报道要凭事实讲话,您刚才讲的所谓‘实际情况’是否就是客观事实?第二,参观者的意见和看法,能不能等同于客观事实?第三,新闻报道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还是以参观者的看法为依据?第四,单纯以参观者的看法为依据,会不会造成‘客里空’?”

这位女律师显然是懂新闻的,她的问题提得很狡黠,也很尖刻,叫人一时间很难回答。但郝平微笑着,轻松地说道:“参观者的意见,也是报道应该关注、应该反映的客观事实。有时,记者出于某种原因不便直接表态,反映一下群众的呼声和看法也未尝不可。”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在报道中那句别有用心的话——‘有人甚至怀疑这些作品并非出于一人之手’,产生了多么恶劣的影响,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原告辩护人声色俱厉地说,“它误导了广大读者,使人认为原告是在弄虚作假,请人代笔,欺世盗名。这是对原告人格的恶毒污蔑,也就是对其名誉权的肆意践踏!说穿了,你们所谓的反映群众的呼声和看法,不过是掩耳盗铃、强奸民意的恶劣行径!”

“原告辩护人的话,至少是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说的,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一直默默站着的伊露,轻蔑地一甩满头乌黑的短发,挺了挺胸脯,终于说话了,“我在这里要坦诚地说一说写这篇新闻稿时的想法:高明珠的画展所反映出来的情况,确实给了我们十分强烈的印象,那就是作者显然在弄虚作假,找人代笔,欺世盗名。我认为,这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学术腐败案例,必须予以揭露!但是,作为这个画展的首次报道,我们作了慎重的考虑,就是要为以后进一步的报道留有余地,或者说留下伏笔。我们先反映参观者的意见,可以看做是留有余地的一种手段。至于进一步的报道是什么,我们暂时还不能完全披露,也许就是今天的庭审纪要。……”

伊露的话尚未说完,法庭上下仿佛卷起了一股旋风,各种议论如开了锅的沸水般地喧腾起来,人们都在猜测、揣摩她的讲话的弦外之音,以至于伊露一时间无法往下说。

法官摇铃,口喊“肃静”,庭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现在,作为这篇报道的作者,我要在这里郑重地声明。”伊露伸手撩开挡在眼前的短发,昂起头来,用挑战般的语调继续说道,“画展的举办者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说明她在同一个时期,既能运用幼稚、生硬的绘画技巧,又能运用成熟、老练的绘画技巧,既能画出质量低劣的油画,又能画出质量很高的油画,而且这个说明能叫人心悦诚服,那么,谢天谢地,我将以无比诚恳的态度在报上作出公开检讨,无条件地赔偿原告的精神损失。”

“哈哈哈……”大厅里爆出一片哄笑。

“审判长,在庄严的法庭上,被告用这样的态度,采用这样的口气讲话,我觉得是极不严肃的!”女律师霍地站起来,一脸严峻,她用闪闪有神的眼睛瞪着伊露说。“现在,我认为有必要请专家站起来说话了。”

“好吧。在开庭之前,原告请专家对她的画作做了鉴定。”审判长说,“现在就请江城大学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教授路泰和副教授邓清出示他们的鉴定意见。”

两位专家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个人年龄都在五十开外,路教授秃顶,偏胖,神态怡然,颇像“八仙过海”里的汉钟离;邓副教授身材修长,留着长发,衣着随便,落拓不羁,一派艺术家风度。两个人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由“汉钟离”用慢条斯理的闽南普通话,一字一板地宣读鉴定意见:“我们是江城大学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教师,受相关律师的委托,于2009年9月25日一同对高明珠举办的‘国庆60周年’的画展的油画进行了艺术鉴定。兹将鉴定意见宣布如下:高明珠,女,二十五岁,系2007年江城大学艺术学院油画专业毕业生。该学生在校期间通过虚心学习,刻苦钻研,掌握了比较熟练的绘画技巧,以优良的成绩获得学士学位。毕业后,她继续专攻油画艺术,以风景画为主导,潜心自修,艰苦探索,涉猎多种流派,先后师法古典主义风景画大师克劳德.洛兰、‘印象派之父’莫奈和后印象派大师梵高,取得了可喜得成就。其风景油画既有克劳德的细腻精致,又有莫奈和梵高的粗犷质朴;风格的多样化和绘画技巧的多元化,构成了她的不拘一格的艺术特色。她的画展正是这种艺术特色的真实反映。经过鉴定,可以确认,画展中的30幅油画,均系高明珠一人所画。”

专家的鉴定犹如千钧重锤,每一句话都震人耳膜,扣人心弦,其权威性不容置疑。旁听席上一大批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顿时爆发出爆竹般热烈的掌声。

女律师和原告辩护人都把脸转向高明珠,频频颔首,微笑致意。高明珠离座而起,满脸笑容,挥着白嫩的小手,向两名专家深表谢意。由于过分的激动,她的在金边眼镜后面神采飞扬的大眼睛珠泪盈盈,泪光闪闪。几十名记者的闪光灯争先恐后,密集闪亮,闪电似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花。

频频闪亮的光芒,照见那群欢呼的年轻人身后一张得意洋洋的脸,那是省委副秘书长赵璧辉。

“肃静!”法官再次摇铃,面色庄重地说,“现在出示录像。”

大厅左方的一个电视屏幕突然亮了。屏幕上出现了高明珠在野外写生的镜头。一条清澈的河道静静地流着,河边的两排法国梧桐苍翠蓊郁,互相拥抱,在树下形成一条幽深的林荫长廊。阳光穿过浓荫,照在路面上,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高明珠坐在河岸上,面前支起画架,正在作画,可以看到一幅与这自然景观十分逼真的油画已经完成。在她的身旁,安详地躺着一条可爱的小狗,那就是她的“花花”。

“这就是高明珠的代表作——油画《河岸》诞生的情景。这幅画,她前后画了半个月!”原告辩护人满含感情色彩的介绍,把刚才那群欢呼的年轻人的激情推向了高潮,只见两个小伙子呼地一声,迅疾地拉开了一条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九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向《都市快报》讨还公道!”

法官摇铃,满场肃静。人们的眼光犹如万千支利箭,一齐射向坐在被告席上的郝平、伊露和江枫。郝平眼睛平视前方,镇定自若,对身边的喧嚣一概无动于衷,犹如入定的老僧。伊露依然高高地昂起了头,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几十个用镜头对准她的记者,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江枫面对旁听席上那些分明显得失望和沮丧的眼睛,含笑点头。

此刻,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从前排的座位上挺身而起,接着便扭过头去,对后面一个隐蔽的墙角回眸一笑。

“我要讲话!”突然,一个惊心动魄的叫声在旁听席上响起。紧接着,一个年轻人双手高高举起一幅画稿,冲出人群,大声说道,“我才是油画《河岸》的真正的作者!”

大厅上下,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人们惊讶地发现,那年轻人手里举着的油画与刚才录像上的那幅油画十分相似,但还留着不少空白,显然是一幅草图。

“审判长,这,这个人肯定是个,是个疯、疯子!”原告高明珠一下子跳了起来,直着嗓子大喊。情况的变化实在太意外,太突兀了。此时的她,做梦也想不到会突然见到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克星,就像蜈蚣见到了公鸡、耗子碰上了猫咪,又像逃犯撞上了警察、偷汉的婆娘遇到了前来捉奸的丈夫,那高度的恐惧和紧张,说是“魂飞魄散”,一点也不过分!她身体神经质地颤栗起来,以至于期期艾艾,说不成话。

“小高,真对不起!我的良心受不了了,请你原谅我……”钟少春突然跑到高明珠面前,求助似地说。

“好啊,你竟敢……!你你你……”高明珠的脸顷刻间变得像垂死的人一样苍白。她浑身发抖,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法官,把他轰出去!快把他轰出去啊!他是个疯子!”她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是江城大学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研究生。”钟少春依然举着那画稿,一字一句,沉静地说,“我是来忏悔自己的罪过的。”

“你的罪过,跟高明珠有什么关系?请你说清楚。”记者们一起围了上来。

高明珠终于明白了,局面已无可挽回,她咬咬牙,一甩头发,一扭头,向大厅外冲去。她的那副漂亮的金边眼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去捡。

审判长、女律师、原告辩护人,包括哪些呐喊助威的年轻人,全惊呆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位鉴定油画的教授也同时失去了影踪。阴影的消失,总是在阳光照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