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哉,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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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天使·泪洒双亲墓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江枫是深谙此中之道的。他比钟少春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那颇为清醒的理智。他解愁,并没有一味依赖酗酒。喝醉了米酒的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找梅晓萍,告诉她,自己想哭,就是哭不出来,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晓萍说,按中医的说法,这是内火太旺,是刺激过度,急火攻心造成的。哭不出,不要硬哭,要顺其自然。她建议他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借助情景的转换来调整自己的心情。这使他立刻想起母亲临终时说的话:“有朝一日找到了你亲妹子,……一定要马上……马上告诉俺,让俺在地底下放心。……”是的,他应该马上到母亲和父亲的坟前去,告诉他们,妹妹已经找到了;妹妹这次虽然不能亲自来上坟,但是他可以把她的头发带到父母灵前来。

他向学校请了三天假,同时又向白鸥打了招呼,说有事要出差几天。这天上午,他便乘上北上的火车,直奔他的老家曲阜。

自从他父母去世以后,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乡了。他的家乡在滔滔沂河之滨,那儿的农村,除了种玉米、地瓜、高粱,还像江南一样,种植大片水稻。“一户煮饭,十里飘香”的曲阜香米就出产在这一带。家乡的水田,引来沂河水,黑油油的,肥沃极了;那田畴平展展、绿茵茵,一望无际。栽秧季节,田野里水平似镜,清渠长流,青蛙在田里阁阁阁地鼓噪,布谷鸟在远处一声声地叫唤。一群群长脚鹭鸶飞到水田里来觅食。它们歪着脑袋,瞪着眼睛,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憨态可掬。晚间,它们就在那参天的桧柏上空飞翔盘旋,那矫健的身姿并不亚于冲天凌云的仙鹤。典雅古朴的桧柏是曲阜的“市树”,矫健可爱的鹭鸶则是曲阜的“市鸟”。特别喜欢鹭鸶的妈妈,在妹妹生下来之前,就给她起好了名字——江鹭。

江鹭三四岁时,江枫就将她驮在背上,跟在妈妈身后,到田野里玩耍。在他们的身后,跟着小狗花花,它一路追逐蹦跳,呜呜地叫着,高兴得像疯了似的。五六月间,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麦子刚收割登场,田野里一片空旷,留着麦茬的土地平坦而结实,是孩子们最好的运动场。江枫常带着妹妹到麦茬地上放风筝。妹妹喜欢蝴蝶,他差不多花了两个晚上,用爸爸砍来的竹子扎了个蝴蝶风筝。在同村孩子的几十个风筝中,要数江枫和他妹妹的蝴蝶风筝飞得最高!它在碧蓝的天空中,摇头摆尾,扶摇直上,骄傲地俯视着在它下面的众多风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妹妹跟着江枫跑累了,就抱着花花,坐在田埂上,仰望着蓝天上的风筝。她乌黑的眼睛久久地盯住了她的大蝴蝶,那天真烂漫的眼神里流露出多少甜美,多少自豪!

风筝在天空中稳住了,江枫将风筝的麻线拴在田头的木桩上。他便带着妹妹到旁边的水渠里去捉泥鳅,抓小鱼,掏螃蟹。水渠的水是刚从沂河引来的,在碧绿的青草间活活地流着,清冽得连那些细如银针的亮眼鱼都像浮在空气里一般,能一条条看得清清楚楚!水渠边上,有不少黑乎乎的螃蟹洞,洞口留着颗粒状的蟹粪。江枫笑着对妹妹说:“看哥给你掏个螃蟹,好不好?”说着,便捋起衣袖,光着膀子,伸进蟹洞,不一会,一个螃蟹就被他拖泥带水地从洞里掏了出来,在他手上伸钳展爪,拼命挣扎。

“嘻嘻,哥!”妹妹拍着小手笑得开心极了。

更多的时候,江枫跟妹妹一起在田里摸田螺。田螺多时,半天下来就能摸一大海碗。妈妈将田螺冲洗干净,一个一个都剪掉屁股,放进黄酒、酱油、葱姜,炖在饭锅里。随着一阵阵扑鼻的饭香飘满屋子,田螺也熟了。妈妈将田螺和酱黄豆一起端上饭桌。这在他们家平时可算是最丰盛的美餐了。那田螺,一颗颗都有妹妹的小拳头那么大,用缝衣针挑开螺口上的盖子,放到嘴里,用力一吸,那鲜嫩肥大的螺肉,便随着一股鲜美的汤汁吸进嘴里。啊,世上还有比这更好吃的美味佳肴吗?再加上那鲜美得无法形容的酱黄豆,那白花花、香喷喷,晶亮得像拌了猪油似的香米饭,饭桌上的一家四口全陶醉在庄稼人用勤劳和俭朴换来的幸福之中了。

江枫忘不了她的妹妹,虽然是小不点儿一个,但也硬要吃田螺;田螺放进嘴里,她学着大人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吸着,吸着,却怎么也吸不出肉来,口水却流了一桌。大家都拍着手笑她,她也咧开了刚长出几颗牙齿的小嘴,嘻嘻地傻笑。

啊,多么迷人的往事呀,多么美好的天伦之乐!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妹妹的失踪而毁灭了,消失了。父母的早逝,又给江枫带来无法弥补的伤痛。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妹妹总算找到了,可是这桩大喜事却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喜悦,而是给他带来难以言说的痛苦。这痛苦也许会永远伴随着他,直到绵绵无尽的永远。……

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他回到了老家。在江城上车前,他曾给他的叔叔打了个电话,他叔叔一定要他告知火车的班次。想不到他一下火车,他叔叔竟开着小车亲自来接他了。这使他大感意外。他叔叔江耀宗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只比他大七八岁,是他父亲的小弟弟,因为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家种地,后来又被村民推选当了村长。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年他大有出息了。他先是承包了三十亩水田,专种“曲阜香米”,搞小包装,打进超市,发了财;接着又承包了三十亩旱地,栽上苹果和梨,随着前来曲阜朝圣、祭孔和旅游的中外游客越来越多,他的水果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水果大王”,买了一辆运输车和一辆小轿车,盖了一幢三层高的别墅楼。

“小鹭子呢?”叔叔一见到他就问江鹭,他开车到火车站,一大半是为了接刚找回来的侄女儿江鹭。江枫告诉他,江鹭最近太忙,要到电视台去讲演,正在紧张地准备,暂时来不了。叔叔听了,开始非常扫兴,但很快高兴起来了。

“真的吗?咱小鹭要上电视台了?是不是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台’?”叔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始发胖的圆脸上满是笑容,他长得跟他的侄儿江枫很像。

“是江城电视台,跟中央电视台差不多。咱们这儿也能收到。”

“嗬,那太好了!”叔叔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俺叫村上的人都来收看!”

两人上了车,一路上叔叔的问话不断头,一会儿问小鹭子是怎么找回来的,她有没有成家了;一会儿又问小鹭子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吗,这回有没有把她的照片带来;一会儿又问,小鹭子打算在电视讲座里讲些什么。……

“你怕有五六年没回来了吧!”叔叔说,一脸踌躇满志的神气,“这次你回来上坟,俺家祖坟可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啦!你一去就能看到,咱这儿十里八村,没有哪家祖坟能像俺家搞得这么风光!俺早就说过,这坟上的风水硬是马虎不得!这不,俺这么一搞,俺们家里愈来愈发啦。这几年,俺的房子愈盖愈大了,你呢,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教授,丢了二十多年的亲妹妹也找回来了,还能上电视台去作大报告!哎呀呀,俺们家里可算是兴旺发达啦!这喜讯是该赶快告诉你的父母亲、俺那苦命的哥哥嫂嫂。……”

听着叔叔的显摆,江风心里终于有点高兴了。是的,妹妹找回来了,这不是全家人天大的喜事么?要是父母还活着,该有多美啊!汽车在故乡的原野上奔驰,冬日的天气晴得迷人。天空一碧万顷,阳光暖烘烘的,沂河、泗水在田野上静静地奔流,河上出现了一座又一座雄伟的大桥,昔日农村的肃杀和凋敝早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令人振奋的繁荣和兴旺。故乡最高的凤凰山,那苍翠的山峦此刻笼罩在一片玫瑰色的晴岚中,山上的苍松翠柏,历历可见。一片片生机勃勃的桧柏在车窗前闪过,鹭鸶们飘忽的倩影也时不时掠过眼前。他想起了白鸥。白鸥原来就是江鹭,太巧了,她本来是江边的鹭鸶,后来变成了海上的白鸥,都是水鸟啊!要是白鸥并不是她的妹妹,她的妹妹另有其人,这次也被找回来了,他带着白鸥和妹妹一起回到故乡来,这该是何等的美满!万能的造化啊,你为什么总要给人以缺憾,不能赐人以圆满的幸福呢!

汽车在一幢漂亮的别墅楼前停了下来,楼前早已站满了村人,他们都是来看望失踪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回来的江鹭的,等了半天,却只见两个大男人从车上下来,都扫兴极了,不一会,都讪讪地回去了。令江枫奇怪的是,那么多村人和邻居,竟没有一个跨进他叔叔家别墅楼的大门,人们似乎都用疏远的眼光看他们。这使他想起银杏村,同样是农村,邻里间气氛是那么亲切,那么融洽,委实是太难得了!

天色暗下来了,别墅楼里灯火齐明。屋里全套红木家具,包括餐桌、座椅,全在明晃晃的灯下闪着枣红色的光彩。身体健壮的婶婶与两个女帮工一起,摆上了丰盛的家宴。还有两个专管苹果园的男帮工,也一起上桌。男女四个帮工,全是他们家的亲戚。叔叔的儿子,在城里的重点中学念书,明年就要考大学,此刻也赶回来了。

晚上,睡在婶婶为他在阳光下晒得温暖透松喷香的被窝里,他上半夜几乎一直未能合眼,老听到院子里沉雄的狗叫,原来叔叔家养了两条大狼狗。幸亏家乡的孔府宴酒发挥了功效,到下半夜总算朦胧睡去了。

翌日,叔叔和婶婶一早起来就忙着办上坟的事。他们把此事看得很重,按叔叔的说法,祖坟的风水,关系到全家的“可持续发展”,马虎不得!晌午,他专门开了一辆运输车,将江枫带到坟上,接着将准备好的各种祭祀菜肴和水果点心,从车上搬下来,摆满了供桌。

江枫家的祖坟,就在他叔叔承包的苹果园里,当初又矮又小,只是几个即将湮没的土堆,长满了茅草,看去既荒颓,又凄凉。可是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祖坟,却让他大吃一惊,不仅占地比原来大了好多倍,坟上的建筑也阔气得吓人。列祖列宗的坟包,高高耸起,浇上了混凝土,活像个碉堡!他父亲母亲的坟包,比祖宗的略小,坟后的碑刻和坟前的供桌,全是大理石的。坟后三棵桧柏、两棵松树,都有合抱粗细,亭亭如盖,苍翠欲滴,显然都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最使江枫惊奇的是,围着坟地筑起的围墙,腰间镶嵌的一圈花岗岩石壁上,竟按电视剧《水浒》里的人物肖像,刻上了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

“怎么样?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吧!”叔叔眯起眼睛,望着江枫,不胜自负地笑道,“这些年,咱这些有知识有头脑有眼光的新型农民,靠党中央改革开放的好政策,真正翻过身来啦!要说光宗耀祖,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呢!”他边说便掏出打火机,将他哥嫂坟前供桌上的香烛点着了。江枫便从贴肉的内衣里掏出那绣荷包,取出白鸥的青丝,连同那个红艳艳的蝴蝶结,一起放到桌上。

“嗬,这就是小鹭子的头发?”叔叔捡起那缕秀发,捧在掌心里,一个劲地闻着,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花,“这可是俺江家的亲骨肉啊,丢了二十多年,靠祖宗保佑,现在总算回来了!”接着,他便端起一杯酒,洒在坟前,喃喃说道,“哥哥、嫂嫂,你闺女眼下有公务在身,要上电视台作大报告,暂时没法来看你们,等她大功告成,俺们一定陪她前来看你们。你们在地下可要好好保佑她呀,让她的大报告圆满成功,为俺江家争光添彩!”

此刻,江枫跪在父母坟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嘴里默默念道:“爸,妈:你们走得太早了,要不然你们看到这么好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一定会说不出的高兴!为儿不孝,丢了妹妹,铸成大错;如今差一点又错上加错。孩儿实在愧对父母!从今以后,孩儿一定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头一步就是要坚强起来,清理思想,调整感情,走出阴影,全心全意保护好妹妹,让她得到真正的幸福!……”默默地说了这么些心里话,一股激昂慷慨、悲壮凄怆之情顿时充斥肺腑,那泪水就如水库开了闸门一般,哗哗地直往下淌。他索性放开喉咙,大放悲声,汹涌的泪水将他的委屈、无奈、悲伤、痛悔,乃至怨艾,一股脑儿全倾泻出来;只有一个“想不通”(想不通白鸥怎么会变成亲妹妹江鹭)仍然郁结在心里,挥之不去。他叔叔见他如此动情,大为感动,也在坟前陪他洒了不少眼泪。

说也奇怪,上完了坟,流了那么多泪水,江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心理负担卸了一大半,他跟出门时已判若两人了。回到叔叔家里,他提出要到青岛去看一位好朋友,吃过中饭,他便辞别叔叔和婶婶,动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