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唐臣(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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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如此甚好!”王建抬起头,望见壁画上熟悉的场景,他仿佛回到了当初来成都护驾的时候,“是啊,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成都纵然繁华,先帝却日夜以泪洗面。”他走到壁画跟前,抬头端望着僖宗李儇的画像,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与先帝在山林中露宿的那一晚。万般凄凉、万般感慨!那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夜!大唐先帝枕着他的膝盖进入梦想,醒来时,对自己说了一句:“感卿之忠,能为百官表率矣!”他一生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感动得热泪盈眶……

天下都劝自己称帝,大唐已经亡国了,称帝会是对先帝的不忠吗?

走出大殿,王建沉默不语。

冯涓料到王建或许会触景生情,便顺口问道:“大王是回忆起过去了?”

“回想到与先帝在一起的那段时候。”

冯涓又道:“天下都知道朱温降唐以前,乃是黄巢帐下的草军将领;不知大王事唐之前,做何营生?”

一旁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冯涓这老头会猛然发出这般疑问。倒是王建不大在意。他自从军以来,一直忠于唐室,这一点他问心无愧。他捋着胡须,呵呵一笑:“本王少时于武当拜师学艺,后蒙处洪大师指点投军杜审权麾下为将,先伐王仙芝、征徐唐莒,后隶忠武军为校尉,追随杨监军战黄巢。我一生几次护驾天子,南征北战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冯涓不依不饶问道:“我在市井之中,听说大王曾经也有牢狱之灾,不知是刑犯哪条?”

唐道袭怒道:“冯信之,你大胆!”

张格也忍不住道:“冯大人,怎可如此讥讽大王?”

王建被冯涓一问,弄得面红耳赤。他庆幸唐道袭和张格多少袒护着自己,感觉没有颜面尽失。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冯涓:“冯大人深通刑典,可知入狱之人是否要受杖刑之苦?”

“牢狱之人,不得免刑。”冯涓一本正经回答。

王建想到昔日孟彦晖曾经狱中救过自己和晋晖,倚仗身上没有杖痕,心中暗自得意。说着,他脱下长衫,半褪上身,袒露后背让冯涓观看:“冯大人请看,倘我有入牢狱,必遭徒刑,肌肉岂可如此完好?”

冯涓凑过身来,一手抚摸王建的后背,一边啧啧称赞:“奇妙真奇妙啊!”

“如何奇妙?”

“大王当初在何处搞到这般好的膏药,竟然不留一点痕迹!”一句话让王建哭笑不得。他本想对冯涓发作,可一想,自己的确入过牢狱,况且冯涓就是这样一个性格,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忍了这口气不予责难。

此时在蜀王府中,三川四处的公文有如雪片一般飞到王建案前,大多都是奏请蜀王称帝。似乎是民意所趋,王建索性召集文臣将佐,商议大事。

唐道袭手把文书向众臣宣告:“晋晖奏请蜀王称帝。王宗佶奏请蜀王称帝。王宗侃奏请蜀王称帝。王宗弼奏请蜀王称帝。张虔裕奏请蜀王称帝……”唐道袭念道这里稍微有些停顿。

王建催促:“继续念……”

“王宗播上书言,大王恩泽三川,乃国家幸甚。待寻李唐血脉,大王可为国家栋梁……”

“还有呢?”

“回大王,还有许多州县上报祥瑞:邛州报,火井县广出白鹿、大邑县见白雀;蜀州报:巨人见青城山;利州报,黄龙见嘉陵江……”得知四方纷纷上报祥瑞,众人无不窃窃议论。

王宗佶奏道:“大王,普天之下都愿意您登基即位,坐北面南。”

“列位心意我领了,只是,我乃是唐臣……”王建推辞道。

这时,韦庄站了出来:“大王虽然忠于唐,但唐已亡矣,此谓之天与不取者也。”一句话,令王建心中宽悦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冯涓却又唱起了反调:“臣以为,朝兴则未爽称臣,贼在则不同为恶。大王多次对臣下言明,梁王弑君登基乃是国贼!如今大王如果称帝,则与国贼同为恶也!唐虽亡,大王仍可以蜀王称制,沿袭大唐国号、年号,不一定非要称帝呀!”

王建又一次陷入了犹豫。此时,他需要一个更充分的理由来说服群臣,也是说服他自己能够登上触手可及的皇位。

就在王建踌躇之际,从青城山赶回的周德权奏道:“大王,臣自青城山而归,临行前广成先生多有嘱托。”这句话很有分量。在西川,广成先生杜光庭可是人人景仰的道门领袖。如果杜光庭赞许蜀王称帝,西川的百姓恐怕大多会附和。

“广成先生有何指教?”

“臣弟带回广成先生一篇《自到仙都山醮词》,是先生赠予大王的。”说罢,周德权取出醮词念道:

蜀王扶天茂绩,命世雄姿。八国二江,早列封圻之内;黔城楚硖,皆归陶冶之中,唯此仙山,光于境寓。仰灵踪而稽首,遥展诚祈;望閟境以驰心,虔修醮酌。将以求书禹穴,伫逢八会之篇;探简洞庭,愿值五符之诀。敷宏奥赜,演畅真宗。况属大教凌迟,中原多难,俾其绍习,须俟流通。某躬泛长波,式遵成命,焚香昭告,愿鉴丹诚。所期汜水桥边,不独传于汉相;典阳泉上,岂止授于干君。捧秩西归,中兴圣教。

王建听着这一大篇晦涩的词句,一头雾水。但他从前两句大概明白,杜光庭是在称赞自己的功业,心想,一定要再想方设法拉拢这个道家的尊长。

周德权又道:“大王,近来有谶文云,‘李祐西王逢吉昌,土德兑兴丹莫当’。广成先生解释道:李祐者,唐亡也。西王者,王氏兴于西方也。逢吉昌者,逢字如殿下之名也,土德,坤维也。兑兴,亦西方也。丹莫当者,丹,朱也,言朱梁不敢与殿下抗也。愿稽合天命,仰膺宝籙,使天地有主,人神有依。”

一句话令在场各位都俯首称是,众人跪拜:“恭请蜀王登基即皇帝位,吾皇万岁万万岁。”

王建感激地看了一眼周德权。周德权来不及擦去留在脸上的汗珠,他与王建微笑对视,接着,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只有冯涓依旧立在大殿中央。他知道,自己无力挽回蜀王称帝的结局,只是淡淡道:“大王若执意称帝,冯某人从此隐归墨池,杜门不出!”他昂首与王建对视数秒,继而转过身来,大踏步而去。跪在两旁的官吏无不转过头去目送这一个不合时宜的老人。

王建憋着一口气,愤愤道:“他不是自称杜门不出吗?去!待他关门之后,用木条封上他的门!本王永远也不见他!”

唐道袭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冯涓一走,大殿之上再也没有唱反调的人。众人三呼万岁,再次齐请蜀王称帝。

天依旧阴沉沉的。尽管占星的官员告之,三日之后必是晴空万里,而相工也奏请九月己亥便是即天子位的良辰吉日。

一上午,韦庄都在向王建汇报三日后大典的详细安排。王建安心地听着韦庄周密的规划,一切都如此符合大唐的礼制。而登基大典的戍卫安全,他则自然交给了琅琊郡开国侯王宗侃。王建忽然想起,周庠在离开自己时曾力荐三人——韦庄、王宗侃和冯涓。如今,前两人一文一武,成为辅佐他成九五之尊举足轻重之人,而冯信之却重新隐居在了墨池。回想起冯涓大公无私的为人和直陈时弊的谏言,他忽然感到对这个老人有一丝愧疚。

韦庄、王宗侃退下。王建走出书房,默默地眺望西北的武担山。忽然,他吩咐左右:备马,去墨池。

池水碧绿依旧,四周的菜地却已长满了杂草。冯涓自打入朝为官,虽然也常回到故居,但毕竟鲜有时间如从前一般打理他的菜园。顺着田埂小径,王建踱步来到草屋院落,砖砌的方井旁歪斜地倒着水桶,一丛茂盛的竹叶染得四周绿意浓浓,唯有歪脖的铁梗海棠凑出两朵艳色。往草屋看去,有些破旧的木门被两片木条象征性地钉上了。侍从向蜀王回禀道:三天了,冯涓没有出过草屋。

王建心中一酸,忙让属下将木条取下,随后他快步上前,推开了木门——

屋内散发出的气味让人胸口发闷,这里很久没有新鲜空气了。仅有的一点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入,而冯涓正坐在一根木凳上,借着这微弱的亮光看一本发黄的旧书。

“冯大人……”王建轻声唤道。

冯涓顾自看书,仿佛凝固的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冯大人,我来向您赔罪了。”王建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冯涓这才将书放在膝盖上,抬眼扫了王建下,冷冷回道:“是皇帝陛下啊!冯某人有疾在身,恕不能接驾了!”

“冯大人哪里不适?我让御医给您瞧瞧病。”

“这里没有冯大人,我已辞官,只有刁民冯涓。”

“信之,何出此言?那天朝堂上我也是气话,现在回过神来了,向你赔罪,想请你重新出山。”

冯涓颤巍巍站起身来,两日滴水未进,让他本就枯瘦的身躯甚加孱弱,手一松,书滑落到了地上。王建忙上前,将冯涓扶到床边坐下。冯涓用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王建,两人此刻似乎不是君臣而仿佛两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在谈心。

“唉……”冯涓叹道,“我老了,这身臭脾气朝中官员多是看不惯的。你袭蜀王称制也好,登基称帝也罢,与我无干了。”

“信之当真不愿助我?”王建的眼中充满了恳切。

冯涓侧过头,从窗棂的缝隙处遥望远处的武担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地、似自言自语般道:“好久没去过武担山了,你我同去走走?”

王建不知冯涓用意,但很乐意同往。他起身要搀扶冯涓,冯涓却固执地摆摆手,独自走出了草屋。

王建与冯涓并肩上了武担山。武担山其实是一座不高的土丘,相传古蜀开明王曾从武都迎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妃子,宠爱有加。谁曾想,没多久这位佳人香销玉殒,留给开明王无限的悲痛。为了纪念爱妃,他命五丁力士从武都担土为坟,以石为镜表其墓,从此这里便被称作“武担山”。蜀汉时期,刘备在武担山登基称帝,使得这座不大的土丘名扬四海。南北朝之后,由于武担山寺的兴建,使得这里成为香火旺盛的居所。

“信之,你带我来此,有何用意?”

“蜀王不是要称帝吗?当年昭烈皇帝便是在此登基即位,来这沾染点帝王之气不好么?”

“若是韦端己这么说,我信。可你冯信之这么说,不合你的脾气啊!”

“是我不合蜀王的脾气啊!”说着,他手指山门上“西蜀武担山寺”的匾额,“几年前,博雅就是在这里明心见性,有所成就……他一走,你舍不得,但三川的老百姓却能免去许多战乱。”

“你的用意我明白了!山南一战,不仅对博雅打击很大,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触目惊心。我兴兵讨逆,本为三川百姓能够富足平安。既然现在百姓日子比以前安定了,我自不愿再动兵戈。”

冯涓点点头,忽地吟了一首诗:

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

冥寞怜香骨,提携近玉颜。

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

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

“诗句何人作?”王建问。

“出自诗圣杜工部之笔。”冯涓引王建来到一块光滑的巨石前,指道,“所写石镜即是此!”

王建探头打量着这块巨大的石头,见它表面光泽无比,能映出人的轮廓,感叹道:“真是块宝物!”

“是块宝物!藏家得宝镜,以为瑰;仙女得宝镜,鉴其容;文人得宝镜,窥檮杌;而明君得宝镜,则正衣冠,明得失……”

一席话,让王建想起唐太宗和魏征的千古佳话:“我岂敢自比太宗皇帝,但你却是我的魏玄成。信之,留下来吧,我不愿失去你这面镜子!”

冯涓平静地摇摇头:“若是心系民心,谏臣自会涌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是明镜!我老了,只盼在墨池以度残生,大王还是成全我吧……若是以后大王还能想起我,便来这武担山寺,看看这面镜子,想想三川的苍生,我便死而无憾。”说着,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王建,眼中已然滚动着泪花。

王建苦留不住,只得任冯涓隐去。或许,王建并非不能纳谏,只可惜无明镜以正衣冠,从此蜀宫便充斥着阿谀。

后梁开平元年,王蜀承唐天复七年,公元907年九月己亥日,蜀王王建在成都即皇帝位,国号大蜀,史称前蜀。从此,中国进入了唐后十国与五代并列的混乱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