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作回目: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这回写的主要有三件事:金桂纵淫心;宝钗患急病;宝玉妄谈禅。关于宝玉谈禅,是高鹗的败笔。把诗灵的黛玉写成江湖说书人的俗人,无味极了。且来讨论前两事:一、金桂纵淫心“金桂纵淫心”紧接上回“宝蟾送果品”,是这两回的重点,曾得到俞平伯先生的称赞,说“第九十、九十一回,宝蟾送酒一节”,“较有精彩,可以仿佛原作的①(见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棠棣出版社1953年第三版,第48页)。”确有精彩之处,但俞平伯先生的称赞也并不很全面。薛蟠犯罪,其堂弟薛蝌为之奔走营救。薛蟠妻夏金桂,风流成性,早已觊觎薛蝌多时。便趁机以送果品谢薛蝌为名,派心腹丫环宝蟾送去,探听薛蝌动静。岂知宝蟾也是一个倾情人物,她也早已钟情于薛蝌,只恨没有机会,便借此良机双管齐下,既以红娘身份为主子探风,更为满足自己的爱欲而挑逗薛蝌。宝蟾可谓情场老手。她面对意中人,半遮半露,欲擒故纵;或以言语戏之,或用媚态引诱。薛蝌不为此所动,但亦颇费疑猜,提防着不测之事发生。宝蟾回复金桂,言薛蝌无所反应。金桂乃与宝蟾合谋,必欲征服薛蝌,事成之后二人共享爱果。宝蟾见有利可图,调动了她的积极性,便献策:由金桂用极大热情接近薛蝌,请他喝酒,主仆二人劝酒使醉,然后用强攻法图之。读这段文字后,浮想联翩:一、古典文学及戏曲中,女主人利用自己的心腹丫环为特使,在爱的追求中充当牵线人,完满地完成求爱任务。而这丫环,都是绝对为主子效力,无半点私心,甘心情愿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样的丫环的风格真高。《西厢记》中的红娘是其典型。这里有个问题:丫环也是青春少女,她在为她人的爱情而奔走之时,自己会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吗? 《红楼梦》的这段文字打破了上述窠臼。宝蟾却不像那些丫环。她与女主人一样,也有自己强烈的爱欲。她要趁此良机,借风使船,来达到自己的求爱目的。她这样做,该受谴责吗?二、“狐假虎威”的故事所含寓意多多,最主要的是赞赏狐狸的智慧。宝蟾很像“狐假虎威”中的狐狸。她假借夏金桂的身份,与薛蝌接触,在意中人面前演出一场有声有色的求爱喜剧,不管此事的最后结局如何,她能获得这一表演,已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三、在现代经营中,老板和经理人之间常存在着利益差距的矛盾。解决的办法是给经理人以股份,这样,经理人的积极性才能被调动起来。夏金桂好像深通此道。她看出宝蟾是情场中的潘金莲兼女诸葛,必须分半个股份给她才能办妥好事。果然,利益驱动着宝蟾的力量,死心为金桂卖力。嘻!情场和商场竟有如此的共性规律!这是红学家们不曾想到的(塞评:由情场联系到商场,有意思)。四、夏金桂亦老手也。她勾搭夏三,被薛姨妈发现后谎称夏三是她的堂弟,从而掩过了薛姨妈的耳目。她追求薛蝌,不像潘金莲追求武松那样采用直接法,而是曲线迂回进攻。先派出心腹侦探,步步设防,步步探察;后分利于宝蟾,重用情场能人,再作出周密决策;又亲自出马,用“一盆火儿的赶着”法去笼络薛蝌。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潘金莲之败,败在不了解武松,败在不善侦察。金桂汲取了这一教训。但她是否成功了呢?且待后文。五、这段言情之妙文,与16世纪西方反禁欲主义之伟大先驱——卜迦丘之《十日谈》有异曲同工之妙。《十日谈》是写女人用绝色的智慧达到爱情享乐主义目的之实现的一部巨著;与《红楼梦》一样,是一部伟大的女性文学,是爱情的经典,是爱情智慧的百科全书。红楼此文突出了宝蟾在求爱中的种种绝色智慧,使人惊叹不止。所不同者,《十日谈》写得很直接,很明朗,甚至很露骨;而《红楼梦》此文,明朗中有含蓄,妙趣中有曲折,比《十日谈》更耐人寻味。六、这段妙文在写作艺术上也堪称一流。宝蟾这一人物的声音笑貌,半掩半藏的淫态,跃然纸上。对话表现性格心理,入木三分。以上所论,是把这段文章从全书孤立出来看的。下面联系《红楼梦》全书的整体,联系前面的内容,来谈谈笔者的认识。 一、在专制社会中,在爱情婚姻的领域,爱情的纵情享乐主义和专制禁欲主义这一对相矛盾的孪生子,是同时并存的。皇帝独占三宫六院,享尽爱情和女色乐趣,为保证这种独断享受,竟然残忍地割掉左右男性侍卫的生殖器,禁闭隔离他的所有性爱的对象。皇帝的纵情享乐是以太监和宫女们的禁欲为前提的。贵族男人可以多妻多妾,可以任意纵情泛爱,却又把婚姻禁锢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专制笼子中。在《红楼梦》中,贾琏、贾珍、贾蓉胡作非为的性爱行为,是不受约束的。就连贾母也说,自来就是这样的。而贾宝玉和林黛玉、司棋和潘又安等人的自由爱情,却遭到无情的扼杀。贾迎春、贾探春诸人,成了爱情专制主义的殉葬品。而秦可卿、秦钟,却又是爱情的纵情享乐主义的牺牲者。《红楼梦》中的“宝蟾送酒”这节文字,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爱情婚姻领域中的纵情享乐主义和专制禁欲主义同时并存的畸形现象。在夏金桂和宝蟾的身上,可以看到这种畸形现象的影子。有夫之妇的夏金桂,一方面垄断丈夫的爱,扼杀香菱的情;另一方面又勾引夏三,纵情淫乐,并瞄准薛蝌,色迷心窍,要吃小叔子的天鹅肉,为此而付出了生命。宝蟾身为夏金桂的丫环,是没有爱情自由的。她能成为薛蟠之妾,全是充当夏金桂迫害香菱的工具,是夏金桂纵欲狂情的结果。完成了这一工具的使命之后,“狡兔死,走狗烹”,她的爱情自由就被夏金桂剥夺了。宝蟾同时也是一个爱情浪女,行为放荡,先贪恋薛蟠,后觊觎薛蝌。她在金桂追求薛蝌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既是充当金桂爱情纵情享乐主义的帮凶,又是自身纵情逐欲的一种追求,其中还包含着某种对于爱情专制主义的反抗。二、联系前面的内容,把“宝蟾送酒”这节文字作为夏金桂和宝蟾关系的全过程来看,暴露了《红楼梦》的续作者的若干败笔:
1.和前面的情节相矛盾抵触。前面第八十三回写金桂和宝蟾是仇人情敌。金桂排斥了香菱之后,宝蟾便成了她的唯一的对头,处处找岔子整她。而宝蟾也不是好惹的。两人针尖对锥子,势不两立。此后并不见金桂和宝蟾间有和解妥协之事。怎么忽然间,金桂会把宝蟾当成心腹,将这样绝密的情事交付她去办,而且,两人竟然会同利合伙共同做这样的艳密之事?这就和前文的情节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抵触了。
2.违背常情常理。爱情,是一种最自私的独占行为。何况像金桂、宝蟾调戏小叔子这样的事,更是自私独占之上再加上一层绝对的隐秘。干这种事情时,两个当事人竟然会进行合资分利运作,除了极为个别的至亲至密伙伴有可能这样做外,一般的人,尤其是女人,是不会做此荒唐之事的;而像夏金桂这样极端自尊的女人,像金桂、宝蟾这样的既是主仆,又是情敌,是绝不可能有此事的(塞评:也是有可能的,是写贵族的极端腐败)。
3.与人物的性格相悖。夏金桂在第七十九回出现时,是一个歹毒的唯我独尊的女王。她陷害、排斥香菱,出于她的唯我独尊,出于她在爱情方面的嫉妒,出于她要垄断丈夫爱情之目的。在第八十回的曹氏原著中,金桂舍出宝蟾,是为了有机会折磨香菱,从而借薛蟠之手除掉香菱。所用手段歹毒而狡诈。虽然由于宝钗的庇护,香菱暂时未被她整死,但排斥掉香菱的目的却达到了。而金桂的这种“妒”疾,与她的唯我独尊性格联系在一起,是绝对不能改变的;这在第八十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的情节中,已有暗示了。然而,在这节文章中,金桂的女王性格却完全变了;她成了一个毫无自尊的、下流不堪的、庸俗无能的、听凭宝蟾牵着鼻子走的淫妇。
凭夏金桂的唯我独尊、歹毒狡黠和极端妒忌的性格,她想征服薛蝌,完全并且只能是单独出马,独自决策,独自行动,绝不可能与宝蟾合作。她排斥了香菱之后,宝蟾只能在她的脚下,对她唯唯诺诺,否则就会被她整死。金桂绝不可能让宝蟾成为自己的心腹,更不会让她同自己合作干此下流艳事。在调戏薛蝌的过程中,宝蟾成了主角。她在薛蝌和金桂面前的种种言谈举止,闪烁着狡黠的、情场能手的光芒;她成了这一事件中的“红娘”,金桂由她来摆布,听命于她,由她来决策,由她来行动;甚至使金桂不得不让利于她。在第八十回中,“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行事的宝蟾,一变而成为出于金桂之上的情场诸葛,这在艺术的逻辑上是荒唐的。总之,情节方面的相矛盾抵触,内容的违背常情常理,人物性格的前后相悖,使这段文章成了败笔,成了后四十回是续作而不是曹氏原著的铁证。二、宝钗患急病这回写薛宝钗因薛蟠犯罪事着急忙碌而发高烧,“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看她的病情,临床是很常见的。用中医的观点来看,宝钗得这种病,是因为劳心过度而导致心气虚,又加上冬天外感,属于“冬温”病的一种。其治法,当用麻黄、石膏、银花、连翘、藿香诸药,予以祛热、散邪、宣窍,而决不能如书中所说用“冷香丸”来治。关于“冷香丸”,见本书第七回,薛宝钗第一次亮相时向女佣周瑞家的说自己有胎毒病,是用“冷香丸”治好的;说了这“冷香丸”的药料和制作方法。笔者在《“冷香丸”和薛宝钗性格》一文中②(见《红楼探艺》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从中医的药理、病理,详细论述了这“冷香丸”的药性药理,断定它基本上没有什么治疗的价值,更不能用来治疗宝钗的“胎毒”症。这“冷香丸”是曹雪芹用来描写宝钗的又冷又香的性格的。从这回宝钗的病情来看,这“冷香丸”根本对不上症。因为“冷香丸”的以十二种花蕊为主的各种药料,历经春夏秋冬,药性药味过杂,冷、寒、热、温并存,甘、辛、酸、苦均有,又兼异气异香,用之祛热,则嫌寒性不足,用于宣窍,又嫌芳味太浓,用以发散,此丸并无发散功效(塞:老师懂得中药知识,在此才有发言权)。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人物性格,用的是多方面的立体手段。这“冷香丸”,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写宝钗的“胎毒”病,也别具用意。高鹗不能领略曹氏的一番苦心,又不甚精通中医,竟把这种作为人物性格象征的“冷香丸”,当作真正的治病药方,用来医治薛宝钗的“冬温”病,致使文章成了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