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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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續論“泰山治鬼”說與中國冥府的形成與演變(2)

佛教的閻羅系統表面上是用閻羅取代了太山府君,其實只不過是把冥府的主宰換了個名字。這個閻羅系統完全是中國化的冥府,十殿閻王都是華夏的人鬼充任,判官等官屬名目也全隨中土官制的變遷而變化。可以說,除了安排一個地藏菩薩做為精神象徵之外,閻羅殿就是中國官府的倒影。但它的名分卻是佛教的,也就是說,用各種法事賺的錢是要流入和尚的口袋的。

閻羅系統真正對太山府君形成壓倒性的優勢,其實是《十王經》流佈的結果。但很快情況又發生了變化,北宋真宗冊封泰山為東嶽大帝,又給泰山治鬼說提供了一個新的機會,太山府君重新以東嶽大帝的身份出現,要把閻羅王納入口袋了。南朝道教的羅酆系統與太山府君

與佛教徒對民間的太山府君的態度相比較,同時期興盛起來的南朝道教在手段上卻是明顯地差了很多。他們幾乎全然不睬民間的太山府君信仰,而是直接模仿佛經來構造道教的冥府系統,以圖與民間的太山府君劃清界限。這就是他們的羅酆山神鬼體系。

關於道教的羅酆山,需要多說幾句。這個羅酆也是古代“冥府”系統之一種,似介於太山府君系統與閻羅王系統之間。它是晉代道教徒的創造,雖然也從佛教那裏偷來不少東西,但從整個系統上來說,是盡力要華夏化的。

梁·陶弘景《真誥》卷一五《闡幽微》:

羅酆山在北方癸地,周回三萬里,高三千六百里。山下有洞天,其上其下並有鬼神宮室。山上有六宮,洞中有六宮,周回千里,是為六天鬼神之宮。山上為外宮,洞中為內宮,制度等耳。

第一宮為紂絕陰天宮,以次東行,第二宮為泰煞諒事宗天宮,第三宮名為明晨耐犯武城天宮,第四宮名為恬昭罪氣天宮,第五宮名為宗靈七非天宮,第六宮名為敢司連宛屢天宮。凡六天宮,是為鬼神六天之治也。洞中六宮亦同名,相像如一也。

人初死,先詣紂絕陰天宮中受事。或有先詣名山及泰山江河者,不必便徑先詣第一天,要受事之日罪考事凶之日,當來詣此第一天宮耳。

泰煞諒事宗天宮,諸煞鬼是第二天也,卒死暴亡又經於此。

賢人聖人去世,先經明晨第三天宮受事。

禍福吉凶續命罪害,由恬昭第四天宮。

第五第六天宮接納何等魂靈,不應該不說,可能是因為原書殘佚,已經無從查考了。

佛教中的地獄是在一座大山上,所以道教的地府也安排在羅酆山。這山上有六天宮,名目很陰森,為紂絕陰天宮、泰煞諒事宗天宮、明晨耐犯武城天宮、恬昭罪氣天宮、宗靈七非天宮、敢司連宛屢天宮。《真誥》注云:“此即應是北酆鬼王決斷罪人處,其神即應是閻羅王。”注者把閻羅王攙了進去,大非原作者的本意。一般人初死,先到第一宮紂絕陰天宮,而卒死暴亡者則入泰煞諒事宗天宮,賢人聖人去世先經明晨宮,禍福吉凶續命罪害由第四宮即恬昭罪氣天宮處理。大家可以看出來,這大約就是後世十殿閻王分別理事的雛形。

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這個羅酆山其實是一個鬼、神之都,而不僅是鬼都。羅酆山上的主者及職事人等,都是由“人鬼”所成之神充任。其最高的羅酆主者為鬼帝,或稱北太帝君。東晉的葛洪在《枕中書》說,北方鬼帝治羅酆山,鬼帝為張衡、揚雲(即漢代張平子及揚子雲)。到了梁朝的陶弘景,則以為張衡、揚雲名位太低,便在《真誥》中安排成:“炎慶甲即古炎帝,為北太帝君,主天下鬼神,治羅酆山。”炎帝就是神農氏,“以火德王”,按五德終始,應該在南方,為什麽卻成了“北方鬼帝”?為什麽不安排“以水德王”的顓頊擔任北帝呢?猜測其原因,大約一是因為顓頊在道士的傳說中已經成了仙,不是“人鬼”了;二是炎帝無論如何在地位上是僅次於黃帝的大人物,如果黃帝做了天帝,當鬼帝的也就非炎帝莫屬;三則是當時大約民間已經有了張天翁把劉天翁趕到泰山去做鬼王的傳說,劉天翁就是劉漢皇帝,劉漢火德,稱炎漢。這樣一安排,炎帝為北太鬼帝就與劉天翁為泰山主者接了榫。

北帝的輔佐有二位:北帝上相秦始皇、北帝太傅魏武帝即曹操。

據《真誥》和《真靈位業圖》,北帝之下另有四明公,大約是師友級的人物:西明公領北帝師周公(一說為周文王)、東明公領斗君師夏啓、南明公召公奭、北明公吳季札。這四明公手下各有“賓友”一二位,計為晉宣帝、中護軍周顗、孫策、右師晨(如世中書監)許肇、漢高祖、荀彧。這四明公的職責是“領四方鬼”,但又說他們分掌酆都六天宮中之四天宮,而人死之後,先詣第一宮,而卒死暴亡者則尚須至第二宮,賢人聖人則須至第三宮云云,則四明公又非僅分掌四方者。

然後就是“北斗君”和“泰山君”。鬼官北斗君為周武王,兼治一天宮,“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北斗君的職責自是“主死”了。而泰山君就是泰山府君,其職由晉朝的荀顗充任,本來他曾是“地下主者”,冥界的第一把手,此時卻是降格使用了。後來在北宋的《雲笈七籤》卷七九中也提起過“太山君”,說他領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帥也,血祀廟食所宗者也。但那未必是梁朝道士的安排。

總之,晉、梁道士們為羅酆山安排了一百多名古代的帝王將相,按照當時的朝廷規模把冥界的中樞機關配備得比較完備,但他們卻忘記了冥界的地方官吏。在太山府君系統中,太山府君的地位只是相當於地方上的郡守,下面配備了屬吏和“所由”就可以勾拿鬼犯,讓冥界這個國家機器有了統治的物件,冥府纔有個冥府的樣子。而羅酆山卻只是一個小朝廷,是一台樣子好看卻運轉不起來的機器。

其實,這些南朝道士們並不太在乎冥界的國家機器配備得是否合用,他們要搭造的是整個靈界的體系,那個體系的主幹是仙真,而冥府只不過是一個最末梢的分枝。在《真靈位業圖》中,道士們把靈界分為七“位”,也就是七個層次,每一“位”又分中、左、右位。而羅酆山的諸鬼官包括炎帝在內,都委屈在第七位,也就是最末一位,比第六位的地仙等眾還差著一個等級。陶弘景們編排這個圖的用意就是要極大地抬高仙人的地位,即使是聖君賢臣,也遠遠不如一個普通的仙人。南朝的“士族神仙”想裝出那些仙人的不食人間煙火和對權位的藐視,又掩飾不住內心對權勢富貴的企望和諂媚,所以一面把歷代的聖君賢臣踩在腳底下,一面又把自己封成天上的至尊,“山中宰相”陶弘景的虛偽矯飾在他的靈界安排上暴露無遺。

雖然羅酆山容納了全部鬼神,但鬼帝鬼官在道家的神仙體系中地位卻很低。羅酆山有六天宮,或稱“酆都六宮”,所以它不是“地府”,它繼承了中國的魂歸於天的傳統,人死之後,或為鬼,或為神,都要到羅酆報到,在那裏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一個相當龐雜的鬼神世界,而不是佛教意義上的冥府。我們把它夾在冥府的歷史中來敍述,只是因為它試圖在天帝系統之外建立另一個仙真與鬼神的世界,不管怎樣,人死之後的鬼魂有了一個可以得到統轄的具體“機構”。

由於無視,甚至是故意貶斥民間的北斗和太山府君信仰,所以南朝道士的羅酆山與《真靈位業圖》中的整個神靈世界系統的命運一樣,都沒有在世上站住腳。北宋的皇帝崇奉道教,大臣們也跟著起哄,所以不僅那時的皇帝們是什麽赤腳大仙之類的降世,就是大臣們不是前世是什麽星官,就是後世成什麽神仙。而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員往往委屈到酆都府中。如北宋·文瑩《玉壺清話》卷五記“一道士通刺為謁,破冠敝褐,自稱酆都觀主”,南宋·洪邁《夷堅丙志》卷九記姑蘇人林乂,剛正尚誼,死後為“酆都宮使”(南宋·方勺《泊宅編》卷中記此,名為林毅)酆都觀主、酆都宮使之類的鬼官自然是酆都屬下,這大約可以看作是道士們的酆都系統的最後掙扎。但這些故事對民間毫無影響,此後也就沒有聲息了。

構建羅酆獄的失敗並沒有使道士們絕望,同樣的嘗試後代也曾出現,比如在南宋時還有一個叫林靈真的道士,編了一本《靈寶領教濟度金書》,把羅酆系統重新抬出,略加改造,把地獄分為北都羅酆、九幽、泉曲府及十二河源、五嶽、四瀆、裏域六類(南宋人李昌齡為《太上感應篇》做傳注,也談到北都羅酆山)。這種隨心硬造的鬼域架構缺乏大眾鬼文化心理的支持,只能是閉門造車。特別是在唐朝末年開始偽造的《十王經》此時已經深入人心,十殿閻王系統綜合了儒、道、釋以及民間巫術,這種雜交的體系自然有更強的生命力。而純道教的冥府系統,只是留下從“羅酆”變化而來的“酆都”這一個名目,加入到其他冥府系統中(羅酆獄,或稱酆都獄),算是略存鱗爪。至於四川豐都的“鬼城”,也全是閻羅系統,一點兒羅酆山的痕蹟都沒有。泰山府君與東嶽大帝

道教徒雖然為利益所驅,一直與佛教爭奪冥府的主持權,但真正搶到一塊地盤則是在北宋之後了,但那也是借助於太山治鬼的民間信仰的結果。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封禪于泰山,畢,詔加號泰山為仁聖天齊王。至五年,又加天齊仁聖帝。泰山升格為東嶽大帝,其地位已經遠遠超出了冥府的閻羅王。但在朝廷眼中,東嶽可不是作為冥府主者出現的。宋代的泰山岱廟列入國家祀典,主持廟事的既不是道士,更不是僧侶,而是地方官員兼領。岱廟天貺殿現存的壁畫,據說是繪于宋代,而為後代不斷補修的,壁畫中繪寫了東嶽大帝從起蹕到回鑾的全過程,而東嶽大帝及其屬員卻沒有一個陰官。值得注意的是迎駕圖中一群官員中有一面貌獰惡的老者,旁有鬼卒掌傘,與壁畫中的其他人物迥然有別,頗疑即是閻羅王。如果確是閻羅,則東嶽大帝已經是閻羅的上司,而不同于當年的作為閻羅下屬的太山府君了。但除了壁畫的這一細節之外,在岱廟中是沒有冥界大神的任何痕蹟的。泰山司冥的功能不能在朝廷掌管的岱廟中出現,而泰山腳下另有一規模無法與岱廟相比的小廟,即蒿里山神祠,那裏才能看到泰山司冥的功能。

但實際上,自宋代朝廷把泰山神變成東嶽大帝之時起,民間就不理睬朝廷的正統態度,延續著以往的俗信,把泰山東嶽廟以及各地的東嶽行宮視為司掌冥事的最高官府。北宋·張師正《括異志》卷八“明參政”條中記明鎬遣人祭泰山嶽神,使者所見東嶽之職責仍同於太山府君,掌人生死罪福。南宋·洪邁《夷堅志補》卷五“西江渡子”條中,東嶽大帝依舊掌握著人間的生死簿籍。當然一切冥界鬼魂也由東嶽管轄,如有鬼魂到人間作祟,可由法師押赴東嶽治罪。(《夷堅三辛》卷九“焦氏見胡一姊”條)不僅如此,生人的祿命科名也由東嶽掌管,這就比傳統的太山府君權力要大多了。(《夷堅丙志》卷一一“趙哲得解”條)。

在正統道教中作為泰山神的東嶽大帝,他的屬下主要是溫瓊等十大元帥,可是在民間作為冥界主宰的東嶽大帝,手下最主要的卻是十殿閻君。朝廷祀典把東嶽的地位做了最大幅度的提升,而地方道士就利用這一點,把民間信仰的太山治鬼說發展成東嶽大帝為冥界主宰,於是便輕而易舉地把十殿閻羅納進東嶽的屬下。南宋吳自牧的《夢粱錄》卷二有云:

三月二十八日,乃東嶽天齊仁聖帝聖誕之日。其神掌天下人民之生死,諸郡邑皆有行宮奉香火。

這裏的東嶽行宮與泰山岱廟好像完全是兩套神仙班子了。岱廟的東嶽大帝不管冥事,而東嶽在各地的行宮則是完整的冥府,由此可以看出民間信仰力量的強大和不容忽視。最重要的是,此時民間俗信中湧動著建立地方冥府的意向,那遍佈各地的東嶽行宮,已經顯示了冥府的地方化。

南宋時期各州郡所興建的東嶽行宮,自然與當時宋金南北對峙造成的疆域變化有很重要的關係。東嶽大帝的岱廟此時已經入了金國的領土,南宋朝廷自然無法去那裏舉行祀典,就是都城臨安的東嶽廟也只能是大帝的行宮了。這時民間的東嶽治鬼說也同時遇到了難題,人死之後的靈魂究竟歸往何處?是到金國領域的泰山,還是到臨安的東嶽行宮去報到?如果臨安的東嶽行宮能收容亡魂,那麽各州郡的行宮為什麽就不可以?

順便說一下,在中國的鬼故事中,為了宣講冥府和地獄的存在,常常要構造一些情節,讓入冥的魂靈在冥間遇到親人、故知和鄉鄰。如果這樣的冥府是全國性的(先不要說是全世界的),那麽遇到親故的機率實在是太低了,而這樣編出的故事總讓人覺得難以信服。比如《夷堅三壬》卷九“楊廿一入冥”一條,記饒州和眾坊板橋下居民楊廿一,入冥之後,先見“同巷新橋上徐志道秀才者,與其妹皆帶枷跪伏庭中”,“須臾,又見德化橋上開磁器鋪張小五”,短時間內連見三個鄉里之人,這世界也太小了。所以冥府的地方化傾向在南宋時已經露出端倪,《夷堅支戊》卷五有“劉元八郎”一則,劉八郎入冥後看地獄,“皆本郡城內及屬縣人。有荷枷絣縛者,有訊決刑杖者。望我來,各各悲泣。更相道姓氏居止,屬我還世日,為報本家。或云欠誰家錢,或云欠誰家租,或云借誰家物,或云妄賴人田產。皆令妻兒骨肉,方便償還,以減冥罪。”這一段很是重要,因為它不能不讓人想到,這個冥府只是本地的冥府,而地獄也只是本地的地獄。宋無名氏《鬼董》卷三言吳江民某死後所見亦皆故舊,遂云:“蘇文忠公言儋耳處子死,所見皆儋耳鬼。今此民亦徒見吳江近里死者,豈一方各有治鬼事者耶?”人們早已懷疑全國亡魂都要到泰山集中的說法了,一方之鬼歸一方冥府掌管,這種觀念已經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