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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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儒 佛心性思想的互动(3)

这又是以水为喻,水无动性,水因风而动,风止则水不动,而水的湿性不变。意思是以水喻心,说众生的自性清净心也是不动的,心动是因无明(无知)而起,由此而有无量的妄染烦恼,而心性不动,智性不坏,则有无量的清净功德。这都是以心的动静论心的染净,心性动则染,心性静则净。中国佛教以性静释性净,除受道家主静思想影响外,还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上述梁武帝引《礼记·乐记》的话,强调“人生而静”即以静为人的本性就是证明。此外《周易·坤》载:“《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坤是地,所以称至静。认为极静而坤德是方正的。《论语·雍也》说:“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智者是有智慧者,仁者是有德行者。水动(流)山静,有智慧的人活跃,有德行的人沉静。这些思想对于熟稔儒家典籍的中国佛教学者显然发生了作用。

关于性觉,“觉”,梵语、巴利语音译为菩提,旧译为道,后译为觉,是指证悟涅盘妙理的特殊智慧。又印度大乘佛教认为,声闻、缘觉只具有自觉,菩萨能自觉,也能觉他,只有佛才是自觉、觉他,且又觉行圆满者。至于凡人则是不觉的、未觉的、无觉性。中国佛教重视以觉与不觉相对性论心性,提出以心性远离妄念而照用朗然为觉,以无明为不觉,从而用心性本觉说取代心性本净说。印度佛教的心性学说强调性净与性染相对,着重从排除烦恼、贪欲方面立论。中国佛教的心性学说强调性觉与无明相对,着重从排除无知、妄念方面立论。二者立论的角度、内涵的侧重点是有所不同的。如前所述,《大乘起信论》就用“觉”与“不觉”来表述出世间与世间的差别,强调众生本性是本来觉悟、众生本有清净的觉体(本觉)的。沈绩在《大梁皇帝〈立神明成佛义记〉序》中语:“莫能精求,互起偏执,乃使天然觉性自没浮谈。”[注释:《弘明集》卷9。]众生具有天然觉性,是成佛的根据。沈约在《众和佛不相异义》(《佛知不异众生知义》)中说:“佛者觉也,觉者知也。……凡夫得正路之知,与佛之知不异也。……此众生之为佛性,实在其知性常传也。”[注释:《广弘明集》卷22。]觉是知的意思,佛知与众生知不异。唐代宗密更在《原人论》中宣布“一切有情皆有本觉真心”[注释:《原人论·直显真源第三》,《大正藏》第45卷,710页上。],强调一切众生都有本来觉悟的真实心。中国佛教学者提出“本觉”、“觉性”、“本觉真心”的观念绝不是偶然的,是深受儒家等中国传统哲学影响的结果。儒家重视伦理道德修养,为此也重视开发人的认知智慧。孔子就说:“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论语·宪问》)“亿”,同“肊”。这里的觉是察知、发觉的意思。孔子认为,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也不无根据地猜测别人的不诚实,却又能及时发觉,这样是贤人吧!孟子也说:“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认为人具有天赋的区分是非的智慧萌芽。他还明确地提“先知先觉”与“后知后觉”的区别,强调“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孟子·万章上》)。“知”,认知;“觉”,觉悟。先知先觉,指对事理的认识、觉悟比一般人早的人。意思是天生百姓要使先知先觉的人去唤醒、觉悟后知后觉的人。我们认为,孟子把先知先觉与后知后觉相对立的说法,在思维框架上对《大乘起信论》的作者有着一定的启示,看来是可能的。荀子认为具有认识客观事理的能力是人的本性,说:“凡以知,人之性也。”(《荀子·解蔽》)荀子也重视觉醒说:“不觉悟,不知苦,迷惑失指易上下。”(《荀子·成相》)意思是说,一个君主不觉悟,不知苦,迷惑地作出失当的指示,就会使上下颠倒。《礼记·乐记》说:“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知”同“智”。心知即心智。人本有心智之性,即本来就具有聪明智慧。儒家对人的认识能力、聪明智慧的肯定,无疑对中国佛教学者在探索人的心性内涵方面是有影响的。

三、真妄净染与心性二元

在北宋以前,绝大多数的儒家学者认为人心是一,人性是一,心和性是统一不可分的。而宋代的张载、二程和朱熹及其门徒则主张人性有两种,有的还认为人心也可以分为两种。如张载从其气本论的宇宙观出发,创建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性二元论体系,认为“天地之性”是人有形体前本来具有的、湛然存一的、不偏不倚的善性,“气质之性”则是在人有了形体之后才有的、互相攻取的、偏驳的性,是有善有恶的性。张载此说与以往的性善、性恶论不同,较能自圆其说地阐明以往一直难以说明的善恶产生的根源问题,由此也受到朱熹等人的高度赞扬。二程和张载所持的观点基本相同,也把人性分为“天命之谓性”和“生之谓性”两种,同时强调两种不同的性是分别由理或气派生的。

朱熹综合了张载、二程的思想,对“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作了系统的论述,尤其是对“气质之性”的论述更为详尽。此外,朱熹还从心有体有用的思想出发,把心分为“道心”与“人心”两种,所谓道心是本体的心,是天理的体现;所谓人心是发用的心,有善与不善之分,不善是由于受物欲的引诱或牵累而发用的结果。我们认为宋代这些理学大家,从儒家心和性的一元论转轨到心和性的二元论(或近于二元论)是有其儒家心性思想演变发展的内在逻辑原因的。同时也不能不说是受了佛教心性论思想启发的结果。佛教心性论的一个著名论点就是心分别为真与妄,性分为染与净两种。《大乘起信论》就以一心二门为纲,把心分为真如心与生灭心两种,相应地,性也有觉与不觉两种。此论作为中国大乘佛教的基本著作和入门书,不仅对中国佛教宗派发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也对唐以来儒家心性论的重建发生了影响,应当说,这样说是比较符合历史实际的。

四、忘心无境与无心无著

一般说来,宋代以前,儒家多遵循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的理路,主张尽量发挥人心对主体和客体的认识作用。但是,自宋以来,尤其中是南宋有的心学家们转而提倡人心空灵,无思无著,作为人生修养的境界。这是儒家深受佛教心性思想影响的又一突出表现。

北宋中叶的程颢在《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中有一段重要论断:“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注释:《河南程氏文集》卷2,《二程集》第2册,461页。]唐代黄檗希运禅师说:“若欲无境,当忘其心。心忘即境空,境空即心灭。若不忘心,而但除境,境不可除,只益纷扰。”[注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大正藏》第48卷,381页中。]两者何等相似!可以说不仅思路一致,语言也颇为近似。

曾对陆九渊的思想形成发生过重要影响的程颐高弟王蘋(字信伯),在回答弟子问及“孔颜乐处”时说:“心上一毫不留。若有所乐,则有所倚。功名富贵固无足乐,道德性命亦无可乐。”[注释:《震泽学案》,《宋元学案》卷29,第2册,1049页。]“孔颜乐处”是北宋理学家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程颐认为,孔颜之乐是与道合一的精神喜悦,不是“乐道”,不是以道为乐的对象。[注释:《朱熹集》卷70《杂著·记疑》载:“问:‘伊川先生答鲜于之问曰:“若颜子而乐道,则不足为颜子”如何?’曰:‘心上一毫不留。若有心乐道,即有著矣。’”见《朱熹集》第6册,3681页。]王信伯也以这种观念来阐发程颐思想,强调“心上一毫不留”,反对心有执著,认为不能对外界、对追求的对象有任何执著。这显然是受佛教无我、无心、无著思想影响的结果。陆九渊也同样接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他说:

内无所累,外无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彻骨彻髓,见得超然,于一身自然轻清,自然灵。[注释:《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468页。]

“意”,指意念。这是说,一个人“有意”便心头沉重,应当无意,即要内外无累,自然自在,轻清灵明,如此才是达到了超然境界。后来杨慈湖又发展了陆九渊的思想,进一步主张以“心不起意”为宗旨,认为人性本善,性恶的根源在于“意之起”,他说:“但不起意,自然静定,是非贤否自明”[注释:《慈湖学案》,《宋元学案》卷74,第3册,246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一个人只要不起意念,无思无为,心境自然保持静定,是非贤否也就历历分明,从而也就会达到去恶存善,由动归静的理想境界。这也是扬慈湖吸取佛教的保守本心、不起妄念思想的鲜明例证。

心性修养方式方法的吸取容摄

在心性修养方式方法上,儒、佛两家的互相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在儒家重要修养方式方法——“极高明而道中庸”和“尽心知性”的传统思想影响下,禅师提出“平常心是道”和“明心见性”的心性修养命题;而佛教的一套性净情染理论和灭除情欲呈现本性的修持方法,也为有的儒家学者所吸取,转而成为儒家的道德修养方法。

一、“极高明而道中庸”与“平常心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