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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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道 佛心性思想的互动(2)

从洪州宗人对“道”的论述来看,他们是用“道”来统一说明佛道、佛境、佛理(真理)、佛性,也就是用“道”来统率禅学的基本理论,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们认为道与禅是具有同样意义、内涵的概念,可以互换互用,或重叠使用(“禅道”)。虽然道家和洪州宗所讲的“道”的内涵有所不同,但是我们可以说,洪州宗人是运用道家的哲学范畴“道”来构筑其禅学思想体系的,也就是吸取道家“道”的抽象意义和思维方式来全面阐明其禅学解脱理论的。

“道”是道家哲学的最高范畴,“道”所具有的万物本体、终极存在的意义,和“道”的无限性、永恒性的特征,被洪州宗禅师吸取、调整、改造成为宇宙真实、佛教真理、最高境界和众生佛性。道家讲“法道”、“学道”、“体道”、“得道”,洪州宗讲“会道”、“达道”、“修道”、“悟道”,也讲“学道”、“体道”、“得道”,在追求人生不同的最高境界方面,显现出运思的鲜明的类似性,表明道家“道”的观念对洪州宗的深刻影响。洪州宗人的“会道”、“达道”,其实质是在主体心灵世界消除灵与肉、心与物、主体与客体、本性与行为、现实与理想的差别、对立,以实现主体性的无限发挥,精神的绝对自由。可以说,这种思想在一定意义上是奠立在庄子的“万物皆一”(《庄子·德充符》)、“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的自然观和本体论哲学基础上的。也就是奠立在“天人合一”思想基础上的。《庄子·天地》说:“夫道,覆载万物者也。”“道”包罗万物。万物从现象看有彼此的不同,“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秋水》),从道的角度看,都是不分彼此、没有差别的,是等同的,这称为“万物皆一”、“道通为一”。庄子还就人类与其他万物的关系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天地万物和我都同于“无”,都同为一体。庄子的“万物皆一”、“道通为一”的命题,是一种宇宙万物的统一观念、整体观念,认为从道上看,万物是平等、统一、无界限差别的,或者说彼此一切界限差别都是虚假不真实的。这也就是从本体论角度揭示了千差万别的事物的同一性。人与万物也是一体的,没有真正的差别对立,这种“物我一体”的境界,就是“道”的境界,就是禅师追求的境界,这也就是道、禅、儒共同追求而具体涵义并不相同的“天人合一”境界。《庄子·人间世》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意思是说只有“道”才能集结在空虚中,因为“道”本身也是虚的。就主体来说,这个虚就是心斋(心中无欲念),虚才能容纳万物,才能得“道”。由此庄子强调一切任其自然,反对人为。十分明显,《庄子》的这些论述正是洪州宗“道即法界”、“大道天真平等”、“道如虚空”命题的思想来源之一。《庄子》“万物皆一”、“道通为一”、“物我一体”的“道”的遍在性、平等性观念也可以逻辑地推导出“平常心是道”、“触类是道”的命题。可以说,洪州宗这些禅学思想与庄子思想具有极为密切、深刻的内在联系,而和印度佛教思想则是大相径庭的。

二、自然与自性

在说明什么是“道”这一问题时与“道”概念紧密相关,道家还创造了“自然”概念。老子的“道法自然”命题,是“道”本“自然”的意思,“自然”即本然,本然状态,“道”是本然的,这是以“自然”来说明“道”的存在和状态、性质和功能。道家的自然论是和儒家的目的论、墨家的意志论相对立的。

道家“自然”概念有两层基本涵义:

(1)内在本性。这是“自然”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涵义。《老子·五十一章》说:“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认为道、德之所以尊贵就在于万物以自然之道为常,即“常自然”。“常自然”就是万物和人的“常性”。如前所述,庄子认为万物本性是得于本根“道”而生的“德”的显现,是天生的本质。这性是天性,自然本性,庄子也称为“真性”、“常性”。道家把“自然”规定为万物的本质、本性,是说万物的本性是不假人为,自然而然,本来如此的。也就是说“自然”是万物内在的真实的存在,是万物和人的本性的存在。魏晋玄学家认为,“自然”就是“道”[注释:张湛《列子·仲尼注》引夏侯玄语云:“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见杨伯峻撰:《列子集释》卷4,121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万物以自然为性”[注释:《老子·二十九章注》,《王弼集校释》上册,77页。]。他们讨论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时,认为“名教”是外在的,是人为的教化,“自然”是内在的,是人的本性。在道家看来,“自然”作为内在本性必须加以珍视、何护和发展。

(2)精神境界。老子从自然之道开发出社会和个人的理想境界,他以自然无为状态为理想状态,说:“天下多忌讳,而人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盗贼多有。”(《老子·五十七章》)又说:“我无为,人自化;我好静,人自正;我无事,人自富;我无欲,人自朴。”(同上)意思是智巧人为是社会的危害,自然无为是理想社会。他强调“自然”是人法天贵真的本然状态,对人生原本义义作了充分肯定。庄子更以人处于自然状态为理想人格,把处于自然状态的人称为“真人”、“至人”,高扬“自然”意识,强调“自然”意识是人们内在的真正精神。道家“自然”概念的提出,一方面反映了一种超越现实、超越凡俗的精神,体现着一种对崇高精神境界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偏执于原始,偏执于“无”的倾向。

道家的“自然”概念对竺道生和慧能一系禅宗心性论的界定、性质和特点有着重大的影响,实际上成为竺道生和慧能禅宗心性论的核心概念和基本观念。

如前所述,竺道生是最早把道家“自然”概念融入“佛性”内涵的佛教学者。佛教《大般涅盘经》有一种观点,就是从非因非果的恒常不变性来界定佛性,而竺道生却运用道家“自然”观念予以解释,认为不生不灭非因非果是万物的本性。由此并进而说:“夫体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为佛性也。”[注释:《师子孔品》,《大般涅盘经集解》卷54,《大正藏》第37卷,549页上、中。]“法”,指佛法。这是说,体悟佛法就是冥合自然本性,“法”、“自然”和“佛性”三者是同等意义的概念。这里“法”、“自然”是佛性,而“冥合自然”是修行的方法和境界。

慧能《坛经》是禅宗奠基性的经典著作。《坛经》的核心理论是心性论,心性论的基本观点是性净自悟,文说:“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是有。……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注释:敦煌本《坛经》[31]。]由此提倡“令自本性顿悟”[注释:敦煌本《坛经》[31]。]。《坛经》讲的“人性”、“本性”的涵义,如前所述,从根本上说是一致的,是指人自身本来具有的属性,也就是相当于道家所讲的“自然”。《坛经》的“本性”说既渊源于印度佛教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观念,又渊源于中国道家的“自然本性”观念,联系“本性顿悟”的说法,应当说,对慧能《坛经》的思想影响,中国的道家超过了印度佛教。这种看法也可以从慧能门人有关言论中得到佐证。如慧能弟子神会就明确地用“自然”诠释“本性”“佛性”。他不仅说:“僧家自然者,众生本性也。”[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93页。]还说:“佛性与无明俱自然。何以故?一切万法皆依佛性力故,所以一切法皆属自然。”[注释:同上书,106页。]神会认为,“自然”就是众生本性、就是佛性。神会还把“无明”乃至“一切法”都归属于“自然”,即都是自然本有,自然如此。应当说,神会的这些思想是继承中国道家、竺道生和慧能的观念的产物。虽然华严禅著名学者宗密批评了道家“人畜等类皆是虚无大道生成养育”[注释:《原人论》,《大正藏》第45卷,708页上。]的说法,但是上述神会的说法却得到了宗密的肯定。[注释:详见《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下~403页上。]

慧能一系用“自然”界定“本性”,并且和道家、玄学家一样也反对人为造作。史载:

雪峰因入山采得一枝木,其形似蛇,于背上题曰:“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与师(大安禅师)。师曰:“本色住山人,且无刀斧痕。”[注释:《百丈海禅师法嗣·长庆长安大禅师》,《五灯会元》卷4,上册,192页。]

“自然”,就是天然,就是不假雕琢的本然原生状态。人的自然本性就是心性的本然状态,是不受任何意念、欲望、情绪影响而保持本色的原始心境。王弼说:“自然之质,各定其分,短者不为不足,长者不为有余,损益将何加焉?[注释:《周易注·下经·损》,《王弼集校释》下册,421页。]禅宗的自然本性观念和王弼这种万物都自然具足自性,既非不足,亦非有余,无须损益的思想是一致的。

竺道生和禅宗吸取道家的自然观念而形成的自性说,启动了佛教理论的深刻变化和思想的重大转轨。第一,把“自然”归结为众生的自性、本性,这就否定了人的外加性、外在性,肯定了人的内在性;而对人性的内在性的肯定,也就必然要突出人的主体性;对人的主体性的突出,也就会进而高扬人的个性,引发人的个性解放和对自由的追求。第二,道生和禅宗用“自然”来诠释佛性,一方面是把佛性界定为本来自足的心性本然状态,一方面又赋予心性本然状态以超越性,为众生成佛提供了根据。这就在心性理论上把人的个性与超越性、现实性与理想性结合起来,也在一定意义上调和了人的自然本性与社会属性的基本矛盾,从而提供了在日常生活中实现超越的新归宿。第三,对自然本性的肯定和颂扬,导致禅修即极富中国特色的宗教实践的方式方法的形成。这就是对人的自性即自然状态的整体直观、内在体验、自我复归为禅修生活的内容和要求,由此也必然强调在“自然”生活即平常生活中发现自性的神圣意义,并产生顿悟自性的方便法门——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生动活泼的禅法。

三、无为而无不为与无修而修

与“道法自然”命题相应,老子还提出“无为而无不为”的重要命题。《老子·三十七章》云:“道常无为无不为”,认为作为宇宙的本体,道是自然而然地生成天地万物的,就道的自然言是“无为”,就道的生成天地万物言是“无不为”。无为和无不为是道的一体两面,也是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的自然与作为的两面。庄子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庄子》书云:“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庄子·至乐》)。又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庄子·至乐》)这是把无为而无不为视为天地万物的生成方式、存在方式。《庄子·知北游》又云:“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这是说,于人的无为是根据天地万物的本性,即来自宇宙的自然根源。人作为万物之一,人的本性和天地万物的本性是一样的,据此,人的无为也来自人的本性根源。庄子认为,只有无为才能符合天地万物的本性,也才能保护人自身的本性。“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性之伪谓之失。”(《庄子·庚桑楚》)人性是人的素质、本质,其本然状态是静的。性的动谓之行为,行为是增加了人为的作用,人为作用与人的天性相违背,就是失,就是丧失天性。为了保持人的本性,《庄子·庚桑楚》提出:“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四六者”指四个方面的六项,即贵、富、显、严(威严)、名、利,容、动、色、理(真理)、气、意,恶、欲、喜、怒、哀、乐,去、就(依从)、取、与、知、能。意思是知、情、意的任何一种心理活动和与其相应的行为都是失性的,只有正静明虚,无心于功名得失,无有意作为才是无为而无不为,才能保持人的本性。魏晋玄学家推崇并发展了老庄的自然无为思想,如郭象等人就竭力调和道家“自然”与儒家“名教”矛盾,他说:“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疑为冥字)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万淡然自若。”[注释:《庄子·大宗师注》,《诸子集成》(三),《庄子集释》,121页。]郭象讲的“至极之理”,是包含一切,超越对立的,他用“理”把有无、内外统一起来,强调通过“无心以顺有”的途径,达到“游外冥内”,即所谓“圣人虽在常届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注释:《庄子·逍遥游注》,《诸子集成》(三),《庄子集释》,14页。]的精神境界。老庄和郭象的这种思想对于慧能禅宗一系的禅修方式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据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载,慧能曾说:

七宝布施,等恒河沙;亿劫修行,尽大地墨,不如无为之运,无碍之慈,宏济四生,大庇三有。[注释:《全唐文》卷327,33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七宝”,金、银等七种珍宝。“四和”,指有情众生生成的四种类别,即卵生、胎生、湿生、化生。“三有”,指众生居住的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这是说,供养布施和持久修行,不如无为无碍,济度众生。“无”是顺其自然,无所用心,不作人为的意志努力。“无碍”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作人为的约束规范。刘禹锡在《曹溪六祖在鉴禅师第二碑》文中也是这样评论慧能禅法的:

无修而修,无得而得。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见斗极。得之自然,竟不可传。[注释:《全唐文》卷610,33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无修”是不作有意识的修行。“无修而修”是“无修”的修行。“无修而修”必然是“无得而得”,不是为了得而有所得。这种得是“得之自然”,是顺众生自然本性的结果。于此可见,慧能有异有其他佛教宗派修持的禅法,并不是印度佛教的传统思想,而是渊源于道家的自然主义的思想,是直接运用“无为无不为”的思想模式的鲜明表现。

宗密把禅分为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直显心性宗三宗。他还将直显心性宗分为两派,第一派是洪州宗,主张“即今能语言动作,贪瞋慈忍,造善恶受苦乐等,即汝佛性;即此本来是佛,除此无别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方名解脱”[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下。]。第二派是荷泽宗,主张“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但得无念如见,则爱恶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业自然断除,功行自然增进,即了诸相非相,自然无修之修,烦恼尽时,生死即绝”[注释:同上书,402页下~403页上。]。在宗密看来,这两派对心性的界说有所不同,前者以众生的一切言行为佛性,后者以空寂之智为佛性,但两者都认为“真性无相无为,体非一切,谓非凡非圣,非因非果,非善非恶”[注释:同上书,402页下。],都主张“即体之用”[注释:同上书,402页下。],“会相归性”[注释:同上书,403页上。],又同属直显心性宗。从宗密的分析可以看出,慧能以后的洪州和荷泽两宗与道家珍视、保持、发展自然本性即追求人生理想价值的理路是一致的。两宗的运思结构和方式与道家的自然本性观念有着直接的内在思想联系,这两宗和道家一样,都是以直接显示天真自然的本性为基本要求,由此在禅修上或主张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或主张无念无修,应用无穷。这种“不断不修”是基于众生的自然本性而确立的修行方式,是实现理想人格,成就佛果的基本途径。洪州宗和荷泽宗的禅修之路正是在“无为而无不为”的人生行为方式启发下形成的。洪州宗人宣扬“平常心是道”,强调一切日常行为都是佛性的体现,这和玄学家郭象的“游外冥内”学说也是有思想上的关联的。

四、静观、得意忘言与禅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