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让学生尊老爱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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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舅舅

舅舅是个苦命人。

9岁那年,外公因一场意外身亡。生前嗜赌又酗酒的外公,两眼一闭,扔下了聋哑的外婆和4个孩子以及一屁股烂债。老天无眼,家徒四壁的土屋里,一家老小挨挨挤挤,在那贫瘠的年代和命运的寒风中无声地颤抖。小舅还在外婆的肚子里,一户有钱的人家就来领养,舅舅一通大扫帚把人家轰了出去。9岁的舅舅小腰一挺:“我的弟弟,我自己能养。”

舅舅又当长兄又当爹。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农村,实行生产队大锅饭,家家出劳力挣工分领粮食。外婆家非老即小,没劳力,常常吃食不够。只好偷,舅舅白天睡个饱觉,后半夜便裤腰里别了编织袋子,身形敏捷地摸进生产队的菜园。圆月当空,舅舅耐着性子耗过拎着猎枪的看园人粗枝大叶的三通巡查,开始行动。青苞米,胡萝卜,最顶饿最非偷不可的马铃薯,装了满满两口袋。心惊肉跳地潜回家时往往已是凌晨,土炕上一排孩子睡梦正酣,只有不会说话的外婆。目光灼灼地等着舅舅。舅舅从瘦骨嶙峋的肩上卸下救命粮,在外婆说不清是责备还是疼惜的目光中不发一言。

好歹都把小的糊弄大了,日子渐渐好过些了。妈妈也成为生产队的小工,舅舅身上的担子却并未因此减轻。小舅聪明好学,每天步行12里山路去上学,是学堂里出了名的好学生。舅舅咬着牙维持着小男的学业,偶尔也会不懂装懂地在下了工回来后,把小舅的功课考校一番,然后黝黑的脸颊上现出少有的开心笑容。

小舅念完初三,身负众望地走进考场,不慌不怯,显是受了舅舅坚毅性格的熏陶。成绩公布,是镇上的第三名。他欢天喜地地盼着通知,盼来的却是一场空。村长不学无术的外甥领着名额去了城里的信用社报到,小舅含着眼泪把视如珍宝的两纸箱子书本全部烧掉了。

舅舅面无表情地走上北梁坡,在外公的坟前坐了一个下午。外公生前待他最不好,阴阳两隔,舅舅能跟外公唠些什么?苍天无眼,命运多舛。没有人知道。舅舅是怎样默默吞咽了老天对他又一次冷酷无情的打击和捉弄。

这一年,舅舅19岁。

20岁那年,勤劳漂亮的妈妈被一墙之隔的奶奶相中。媒婆颠着小脚找上门,开口便是:“华啊,我给你道喜来了,老岳家看中了你大妹子香儿……”被老岳家相中是何等的荣光,岳家世代书香,家道殷实,岳先生乃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亲事就此定下。舅舅的婚事也一举两得地得以成全。奶奶当见面礼送过来的两套绸缎被面,转手就成了舅舅求亲张家的彩礼。

张家的姑娘长得丑,听说心眼儿也比正常人差些。按说舅舅是村里人人夸赞的好小伙,可家太穷,没爹不说还带个哑巴娘,相不来更好的人家。云开雾散的1978年,舅舅终于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件也是惟一的一件大事。

一年后,当了十几年兄父的舅舅做了真正的爸爸。没文化的舅舅自己给儿子起名,依次为:永刚、永强、永全。

妈妈在午后的暖暖阳光里或晚饭后给我们讲舅舅的故事已成为一种习惯。许多年来,妈妈把自己的回忆不断补缀修改,舅舅的形象便渐渐眉目清晰,成为某部农村题材电影里的主人公,以及赤脚汗衫走在田埂上时被摄像师捕捉了与命运抗衡的倔强背影和坚强灵魂。

就算是拍电影,导演也该时空切换,让主人公苦尽甘来过一过幸福生活了。

可我说了,舅舅是个苦命人。

头生子永刚4岁夭折,剩下的两个儿子和那个呆呆傻傻的舅妈让舅舅操碎了心。

舅妈平日少言寡语,好人一个,庄稼地里的活计谁家的媳妇也比不过她,后院养着百来只鸭子,舅妈腌的咸鸭蛋,蛋黄金灿灿的冒油儿。可那遗传的说不出名的病说不准什么时候犯,一旦犯了,捧了敌敌畏瓶子就往苞米地里钻。舅舅那时就要唤来乡邻漫山遍野地找,找着了立刻就往医院送,把口吐白沫的傻媳妇一次次救回来。有时是喝耗子药,有时是吞大把的安眠片。

二儿子永强17岁时离家出走,两年后回来,带回个低眉顺眼腆着大肚子的小姑娘,作死作活地要结婚。舅舅在后院的空地上盖起三间新瓦房,大张旗鼓地把这不明来路的准儿媳迎进门,方算了事。

小儿子永全东游西逛,有一天夜里就游进了村东头的小卖店,抓了大把的毛票还没从窗户里钻出来,就被店主堵了个正着,天没亮就被派出所扣上手铐带走了。舅舅东奔西走,最后花了两万元,总算替这不争气的儿子破财免灾。

舅舅一生刚强,可他最亲最近的妻儿都在丢他的脸。

岁月更迭,舅舅终于苍老。苍老的舅舅开始信命:“一定是我前生做了什么孽,老天爷才会报应得这么彻底。”听了这话,我知道,舅舅认了。

最近一次见到舅舅是在春节。舅舅领了4岁的小孙子来家里串门。小孩儿像猴子一样的顽皮耍闹,舅舅却宠爱得不行。几年不见,舅舅历尽沧桑,曾经高而直的脊背,越发佝偻了。

妈妈讲的故事像是远去了几百年。眼前的舅舅却是如此的苍老悲凉。

住了没几天,乡下托人捎来口信,家里出了乱子。永强两口子又吵架了,窗玻璃已砸碎了好几块。院子里囤的苞米堆好像伤热发霉了,只等舅舅回去想办法。小孙子却哭,他还没玩够。

妈妈领我大包小包地送舅舅。车站上同样也是双鬓染雪的妈妈给舅舅围围巾,扣扣子。寒风凛冽,爆竹声声。妈妈侧头,叫一声“哥”,已是哽咽。小孙子却脆脆地喊:“爷爷,爷爷!”半个世纪的坎坷人生在两声呼唤里浓缩。新年冷清的车站上,舅舅终于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