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尉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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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围城

攻占了牧场和高山,他像鹰,

从高处向城镇投去目光。

他命令在营后埋下伏兵,

攻城之战将在今夜打响。

——赫拉斯科夫

走近奥伦堡时,我看到一群头被剃光、脚戴镣铐、脸上有犯罪烙印的犯人。他们在一些残疾的边防军士兵的监督下,正在工事边干活。一些人在运走战壕里的垃圾,另一些人在挥锹挖地;城墙上,一些泥瓦匠在搬运砖块,砌一堵石墙。城门边,卫兵拦住了我们,要检查我们的证件。一个中士听说我是从白山要塞来的,便立即要我直接到将军那里去。

我在花园里见到了将军。他正在查看几株已被秋风吹落叶子的苹果树,在一个老园丁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地在树干上裹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他的神情看上去安详、健康而又温厚。他见到我很高兴,立即向我问起我所目睹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老人认真地听着我的叙述,同时剪着枯树枝。“可怜的米罗诺夫!”在我结束了我的悲伤故事时,他说道,“真可惜,他是个好军官啊。米罗诺夫太太也是个好人,她的蘑菇腌得多好啊!上尉的女儿玛莎怎么样呢?”我回答,她留在要塞里,在神父太太那里。“唉,唉,唉!”将军说,“这不好,很不好。强盗们的纪律无论如何是指望不上的。这可怜的姑娘会出什么样的事呢?”我答道,白山要塞并不远,也许,阁下应立即派兵去解救要塞中不幸的居民。将军带着不信任的表情摇了摇头,“再看看,我们再看看,”他说,“这个问题我们还来得及商议。请你一会儿来我这里喝茶,在我这里要举行一个军事会议。你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下关于无赖普加乔夫和他的部队的真实情报。现在,你先去休息吧。”

我到了那个拨给我的、萨维里奇已经在那里张罗的住处,焦急地等待着开会的时间。读者不难设想,对这样一个于我的命运有如此重大影响的会议,我是不会错过的。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便已到了将军的家。

在将军那儿,我见到一位城里的官吏,记得他好像是海关的关长,这是一个胖胖的、脸色红润的老人,身穿锦缎长袍。他开始向我问起伊万·库兹米奇的遭遇,他称伊万·库兹米奇为他的教亲,他不时地用一些附加的问题和训诫性的意见来打断我的话,他的那些问题和意见,即便不能表明他是一个熟知兵法的人,也至少能体现出他的敏锐和天生的智慧。与此同时,其他被邀请到会的人也都到齐了。在与会者中间,除将军本人外,没有一个军人。待大家坐定,每人面前都摆上了一杯茶,将军便相当明确、细致地叙述了所发生的事。“现在,先生们,”他接着说道,“我们必须决定,该如何去对付叛军:是进攻还是防守?两种方法各有利弊。进攻的方法能更有希望地尽快消灭敌人;防守的方法要更可靠、更安全一些……因此,我们现在就按法定的程序来收集意见,也就是说,由职位最低的人说起。准尉先生!”他转向我,说道,“请给我们谈一谈您的意见。”

我站了起来,先简短地描述了一下普加乔夫和他的部队,然后语气肯定地说,那个自封为帝的人是无法抵挡正规部队的。

官员们对我的意见显然是不以为然的。他们把它视为一个年轻人的轻率和蛮勇。响起一阵议论声,我清楚地听到有人低声吐出的一个词:“毛小子!”将军面对我,带着微笑说道:“准尉先生!军事会议上首先发表的意见通常都是倾向于进攻的;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程序。现在我们还要继续收集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给我们谈谈您的看法!”

穿锦缎长袍的老头匆忙喝干了第三杯茶,那茶里掺了不少的罗姆酒,然后,他回答将军道:“阁下,我认为,我们应该既不进攻,也不防守。”

“怎能这样呢,六等文官先生?”迷惑不解的将军说,“要么是进攻,要么是防守,并没有其他的战术方法……”

“阁下,请采用收买的方法。”

“唉—嘿—嘿!您的意见非常高明。在战术上,采用收买的方法是允许的,我们就采纳您的建议。可以出钱悬赏,取那个无赖的脑袋……出七十卢布……或者是一百……从秘密经费里出……”

“到时候,”海关关长抢过话头,“如果那些贼不把他们的头领五花大绑送到我们这里来的话,我就不是什么六等文官,而是一头吉尔吉斯公羊。”

“对于这个方法,我们还要再想一想,议一议。”将军答道,“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采取军事措施的。先生们,请按法定的程序发表你们的意见。”

所有的意见都是与我的意见相悖的。每个官员都谈到,军队是不可靠的,取胜是没有把握的,要小心行事,等等。他们全都认为,躲在大炮的掩护下,据守在坚固的石头城墙后面,这比起在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上、在枪林弹雨中碰运气,要理智得多。最后,听完了所有的意见,将军磕掉烟斗里的烟灰,发表了这样的讲话:

“我的先生们!我必须对你们说,从我这一方面来说,我完全赞同准尉先生的意见,因为它是以正确的战术原则为基础的,从战斗上讲,进攻总是优于防守的。”

讲到这里,他停住了,开始往烟斗里装烟丝。我的自尊心得到了张扬。我高傲地看着那些官员们,他们带着不满和不安的神情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但是,我的先生们,”将军继续说道,他将一声深深的叹息和一阵浓浓的烟雾一同吐了出来,“我不敢让自己贸然担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此事关系到至仁至圣的女皇陛下托付于我的好几个省的安全。因此,我同意大多数人的意见,也就是说,最明智、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守在城中以待围攻,然后再以炮兵的力量,如有可能,再辅以偷袭,以打退敌人的进攻。”

这下,轮到官员们来嘲笑地看着我了。会散了。我不能不因这个可敬的军人的软弱而感到遗憾,他竟然放弃了自己的见解,去附和一些外行的、毫无经验的人的意见。

在那次重要的会议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们得知,普加乔夫兑现了自己的话,已逼近奥伦堡。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已经能看见叛军的部队。我觉得,自我上次目睹的那次进攻以来,叛军的人数已经增加了十倍。他们还有了炮兵,那是普加乔夫从被他攻占的小要塞中缴获来的。回想起那次会议上的决定,我预见到,我将长时间地被关在奥伦堡的城墙里,由于懊丧,我几乎哭了出来。

我将不去描写奥伦堡围困战,那场围困战属于历史,而不属于家庭记事。我只简短地说一说,由于地方当局的考虑不周,这场围困战对于居民来说是灾难性的,他们忍受了饥饿和各种各样的苦难。不难想象,奥伦堡城里的生活是非常难熬的。所有的人都在沮丧地听天由命;所有的人都在抱怨涨价,那价也的确涨得吓人。对于不时飞进自家院子里来的炮弹,居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就连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再能引起普遍的关注了。我愁闷得要死。时光在流逝。我没有接到来自白山要塞的信。所有的道路都被切断了。与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离别开始使我感到难以忍受了。不知她是生是死,这使我很痛苦。我唯一的消遣就是骑马出城打游击。多亏普加乔夫的好意,我有了一匹好马,我和那匹马分享着可怜的食物,每天,我都骑着它出城,去和普加乔夫的骑兵互相射击。在这类对射中,占上风的通常是吃得饱、喝得足、骑术又好的叛匪。城里那马瘦人弱的骑兵们,不可能压倒他们。有时,我们饥饿的步兵也会出城打到原野上;但是,深深的积雪妨碍了他们顺利地攻击敌方分散的骑兵。大炮在高高的城墙上不住地轰鸣,但在平地上却常常陷进泥里,由于马匹乏力,也拉不动它们。这便是我们的军事行动方式!这也就是奥伦堡的官员们所称的谨慎和明智!

一次,我们居然打散了一支人数很多的敌军,我们接着追击敌人,我追上一个掉了队的哥萨克;我正要举起我的那把土耳其军刀向他砍去,他突然摘下帽子,喊了起来:

“您好,彼得·安德列伊奇!您过得怎么样啊?”

我看了他一眼,认出他就是我们那位军士。见到他,我真有难言的高兴。

“你好,马克西梅奇,”我对他说,“你离开白山要塞很久了吗?”

“不很久,彼得·安德列伊奇老爷;我昨天才从那里回来。我这里有一封给您的信。”

“信在哪儿?”我精神一振,喊了出来。

“在我这里,”马克西梅奇答道,把手伸向怀里,“我答应了帕拉莎,说无论怎样也要把信交给您。”他把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给了我,又立即策马走开了。我展开信,心跳着读到了下面的文字:

上帝使我突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我既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保护人。我只得来求您,因为我知道,您一直对我好,您也乐于帮助任何人。我祈求上帝,让这封信无论如何也要到达您的手中!马克西梅奇答应把信送给您。帕拉莎也是听马克西梅奇说的,他说他常常老远地看到您出城打仗,说您一点也不爱护自己,也不替那些为您而流着泪祈祷上帝的人着想。我病了很久:我病好了之后,那个取代我死去的父亲在我们这里当指挥官的阿列克赛·伊万诺维奇,便逼盖拉西姆神父把我嫁给他,还拿普加乔夫来吓唬人。我被人看着,住在我们家的房子里。阿列克赛·伊万诺维奇要我嫁给他。他说,是他救了我的命,因为,在阿库尼娜·帕姆费罗夫娜对强盗们说我是她的侄女时,他没有揭穿她的骗局。但如果要我做一个像阿列克赛·伊万诺维奇这样的人的妻子,那我宁愿去死。他对我很凶,还威胁道,如果我再不回心转意,答应嫁给他,他就要把我送到那个恶棍那里去,说我就会和丽莎贝塔·哈尔洛娃是同样的下场。我求阿列克赛·伊万诺维奇再让我想一想。他答应再等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嫁给他,他就毫不留情了。彼得·安德列伊奇老爷!您是我唯一的保护人;您快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您去求求将军和所有的长官,让他们赶快派援兵到我们这里来,如果可能的话,请您也亲自来。

属于您的恭顺、可怜的孤女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读完这封信,我几乎疯了。我毫不留情地鞭打着我那匹可怜的马,向城里跑去。在路上,我在设想着各种解救那可怜姑娘的方法,但是连一个方法也没想成熟。回到城里,我直接去找将军,慌慌忙忙地跑进了他的住所。

将军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抽着他的海泡石烟斗。看到我,他停下了脚步。似乎,我的表情很叫他吃惊:他关切地问起我匆匆而至的原因。

“阁下,”我对他说,“我来求您,把您当成了我的父亲;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别拒绝我的请求,因为此事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

“是什么事,老弟?”惊讶的老人问,“我能为你做什么?请说。”

“阁下,请给我一个连的士兵、五十个哥萨克,让我去肃清白山要塞。”

将军仔细地看着我,好像认为我是疯了(他的这个看法几乎是正确的)。

“怎么回事?肃清白山要塞?”最后,他说道。

“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成功,”我激动地回答,“只要您让我前去。”

“不,年轻人,”他摇着头说,“这么远的距离,敌人很容易切断你们和主要战略据点之间的联系,彻底地打败你们。被切断的联系……”

见他又要陷到军事理论中去了,我害怕了,便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米罗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对他说,“给我来了一封信,她请求援救;施瓦勃林强迫她嫁给他。”

“真的吗?唉,这个施瓦勃林是个真正的Schelm,如果他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命令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审判他,我们要在要塞的城墙边把他给毙了。但是现在,还要再忍耐一下……”

“再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喊了起来,“可他就要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啦!……”

“哎!”将军反驳道,“这并不是坏事啊:她最好是先做施瓦勃林的妻子,这样,他目前就能够保护她了;等我们把他毙了之后,上帝保佑,她再找个新郎。年轻的寡妇是不会坐冷板凳的;我的意思是说,寡妇比姑娘更容易找到丈夫。”

“如果把她让给施瓦勃林,”我疯狂地说道,“我宁愿去死!”

“嗬,嗬,嗬!”老人说,“现在我明白了:看来,你是爱上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唉,这就另当别论啦!可怜的年轻人!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给你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个哥萨克。这种远征是不明智的;我不能承担这个责任。”

我垂下了头;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此为何念头,正如古代小说家所言,读者诸君,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