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尉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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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黑桃皇后(3)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还穿着舞会上穿的衣服,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回到家里,她急忙打发走了那个睡意惺忪、不想伺候她的女仆,她说她自己来脱衣服,然后便战战兢兢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既希望在那里见到赫尔曼,又但愿别看到他。她一眼就发现他不在,她感谢命运为他们的幽会设置了障碍。她坐下来,没有解衣,开始回想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使她迷得如此之深的所有原因。从她第一次在窗边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刻算起,还不到三个星期,可是她已经在和他通信了,而他竟已经从她这里获得夜间幽会的机会了!她知道他的名字,仅仅因为那名字写在他的几封信上;在这个晚上之前,她还没和他说过话,没听过他的声音,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一件奇怪的事啊!这天晚上,在舞会上,托姆斯基在与波琳娜·××公爵小姐斗气,因为那小姐一反常态,不与他调情,想用冷漠来报复他,于是,他便叫来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和她没完没了地跳马祖卡舞。在整个跳舞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取笑她对军事工程师军官们的好感,并说他知道的事情比她所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好几个玩笑都击中了要害,弄得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好几次都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您是听谁说的?”她笑着问道。

“从您所熟悉的一个朋友那里听说的,”托姆斯基回答,“那可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哪!”

“这个出色的人是谁呀?”

“他叫赫尔曼。”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的手脚却变得冰凉……

“这个赫尔曼,”托姆斯基继续说道,“真是一个浪漫的人物啊:他有一副拿破仑式的侧面像,却有一颗靡非斯特式的灵魂。我认为,他的良心上至少有着三桩罪恶。您的脸怎么这样白啊!”

“我头疼……赫尔曼对您说了什么?您是怎么看他的?……”

“赫尔曼对他那位朋友很不满意:他说,他若处在他朋友的境地上,他会完全以另一种方式行事的……我甚至认为,赫尔曼自己对您有意思,至少,在听到他朋友的爱慕之词时,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是在哪儿看见过我的?”

“在教堂里,也许,是在散步的时候!……鬼知道他!也许,是在我们家的房间里,在您睡觉的时候,他就……”

三位女士走过来,问他“oubi ou regret”,她们打断了那使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非常感兴趣的谈话。

被托姆斯基选中的女士,正是××伯爵小姐。她与他又跳了一轮舞,在自己的座位前再次旋转了几下,于是,便与他和好了。托姆斯基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已经忘了赫尔曼,也不再记得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了。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始终想恢复那被打断的谈话;但是,马祖卡舞已经结束,此后,老伯爵夫人很快就要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话不过是舞会上的闲言乱语,可是它却在年轻的女幻想家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托姆斯基所描绘出的那幅肖像,与她本人所想象的不谋而合,加之这些最新传闻的作用,这个卑鄙人物使她感到可怕,也引起了她的幻想。她坐着,赤裸的手臂交叉放在膝上,还插着花朵的脑袋垂向敞着的胸口……突然,门打开了,赫尔曼走了进来。她浑身颤抖了起来……

“您去哪里了?”她用胆怯的低语问道。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赫尔曼回答,“我刚从她那里过来。伯爵夫人死了。”

“我的上帝!……您说什么呀?”

“好像是我,”赫尔曼继续道,“导致了她的死亡。”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看了他一眼,托姆斯基的话又在她的心中响起:这个人的良心上至少有着三桩罪恶!赫尔曼在她身边的窗台上坐下来,道出了一切。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恐惧地听着他的话。原来,这些热烈的书信,这些火热的请求,这大胆、不懈的追求,所有这一切并不是爱情!钱,——这才是他内心所渴望的一切!她并不能满足他的愿望,使他幸福!可怜的养女却成了一个盲目的帮凶,她帮助了这个抢劫、杀害其年老养护人的凶手!……她因其深深的、痛苦的忏悔而痛哭起来。赫尔曼默默不语地看着她:他的内心也感到难过,但是,无论是可怜姑娘的眼泪,还是她痛苦时所具有的惊人的美,都不能打动他冷酷的心肠。在想到那个死去的老太婆时,他并没有感觉到良心上的谴责。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可怕:他指望用来发财的那个秘密,无可挽回地丧失了。

“您这个魔鬼!”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最后说道。

“我没想害死她,”赫尔曼说,“我的手枪没装子弹。”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天亮了。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吹灭了将要燃尽的蜡烛,淡淡的晨光照亮了她的房间。她擦干泪眼,抬眼看着赫尔曼:他坐在窗台上,抱着手,威严地皱着眉头。他的这个姿势,和拿破仑的肖像是很相像。这种相像甚至让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也大吃了一惊。

“您怎样走出这幢屋子呢?”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说道,“我本想领您走那个秘密的楼梯出去,但那要经过卧室,我害怕。”

“您把那秘密楼梯的位置告诉我;我自己出去。”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站起来,从箱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把它交给赫尔曼,并对他作了详细的交代。赫尔曼握了握她冰凉的、毫无反应的手,吻了吻她低垂的头,然后走了出去。

他走下螺旋式的楼梯,又走进了伯爵夫人的卧室。死去的老太婆僵硬了;她的脸上带有一种深深的安详。赫尔曼在她面前停下来,久久地看着她,似乎想证实一下这件可怕的事是否真的发生了;最后,他走进书房,摸到了壁布后面的一扇门,沿着一个黑暗的楼梯往下走,心中激荡着许多奇异的感觉。他想到,也许,六十多年前,一个穿着绣花袍、头发梳成al’oiseau royal的年轻的幸运儿,把三角帽紧贴在胸前,就是在这个时刻,沿着这个楼梯,偷偷溜进了这间卧室,如今,那幸运儿早已在坟墓中腐烂了,而他这位衰老的情妇的心脏,也在今天停止了跳动……

在楼梯的尽头,赫尔曼遇到一扇门,他用那把钥匙打开门,走进了一条通向大街的过道。

这夜,已故的封·维××男爵夫人来到我处。她一身白装,对我说道:“您好,顾

问先生!”

——斯维登堡

在那命中注定的夜晚后的第三天,早晨九点,赫尔曼动身去××修道院,人们将在那里安葬已故伯爵夫人的遗体。他虽然没有悔过之意,但是也无法完全窒息良心的声音,那声音在反复地对他说:你就是杀害老太婆的凶手!他没有真正的信仰,却有很多的迷信。他相信,死去的老太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有害的影响,——于是,他决定来参加她的葬礼,以便请求她的宽恕。

教堂里满是人,赫尔曼费了很大的劲才挤过人群。棺木放在华丽的灵台上,其上悬挂着天鹅绒的幔帐。死者躺在棺木中,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戴有花边的帽子,身穿白色的缎裙。她的家人站在四周:仆人们身穿黑袍,肩披绣有族徽的绶带,手里端着蜡烛;儿子辈、孙子辈和重孙辈的亲属们也身披重孝。没有人哭;眼泪似乎是une affectation。伯爵夫人已活得很老了,她的死不会使任何人感到吃惊,她的亲属们也早已将她视为一个活到了头的老人。一位年轻的主教诵读了悼文。他用简单却感人的字句谈到了这位有德之人平静的逝去,说她多年来静静地、苦苦地修行,为着这一基督徒式的善终。“死亡的天使接纳了她,”这位演说家说道,“接纳了这位通宵思想善意、等待耶稣基督的女人。”追悼活动以一个悲伤的仪式作为结束。亲属们首先走上去和遗体告别。然后,无数的客人上前几步,他们都是前来向逝者致意的,她曾长期是他们各种开心活动的参加者。在他们之后,是所有的仆人们。最后,是一位年老的太太,她和死者同龄。两个年轻的使女搀着她。老太太已无力鞠躬到地,——她只能掉几滴眼泪,去吻吻她那位夫人的冰凉的手。在她之后,赫尔曼坚定地走近了棺木。他鞠躬到地,在落满松针的地上匍匐了好几分钟。最后,他抬起身来,脸色苍白得就像死者,他迈上灵台的台阶,俯下身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死者眯着一只眼,嘲笑地望了他一眼。赫尔曼急忙向后退去,他一脚踩空,仰面摔倒在地。有人扶起他。也就在这时,晕过去的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被人扶到院子里去了。这个插曲将庄严、肃穆的仪式搅乱了好几分钟。在参加活动的人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私语,死者的近亲、一位瘦瘦的宫廷侍从官,向站在他身边的一个英国人耳语道,这个年轻军官是死者的私生子,对此,那英国人冷冷地应了一句:“Oh?”

整整一天,赫尔曼都非常地心烦意乱。他在一家僻静的餐馆里吃了午饭,破例喝了很多的酒,想用酒浇灭内心的激动。但是,酒却使他的想象更加活跃了。回到家里,他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他醒来时,已是夜里:月亮照亮了他的房间。他看了一下表:两点三刻。他的睡意消失了;他坐在床上,想着老伯爵夫人的葬礼。

这时,有人自大街上透过窗子向他望了一眼,——立即又消失了。赫尔曼对这个人影一点也没在意。一分钟后,他听到有人打开了前屋的门。赫尔曼认为,这是他的勤务兵照例又喝醉了,刚夜游归来。但是,他听到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那人走着,轻轻地踢踏着便鞋。门开了,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走了进来。赫尔曼将她当成是自己的老奶妈,他正在奇怪,这么晚了,是什么事让她跑到这里来了呢?但是,那白衣女人飘然一晃,就来到了他的面前,——赫尔曼认出了伯爵夫人!

“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来到了你这里,”她声音坚定地说,“但是有人命我来满足你的请求。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能使你连续赢钱,但是,你一昼夜只能打一张牌,在此之后一生都不要再打牌。你害死了我,我原谅你,但有一个条件,你要娶我的养女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