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其实我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许冉的眼神开始暗淡，说出这些记忆对于这样的女人来说，可能一辈子都很难。我不忍看她的眼睛，那么孤傲，那么倔强，其实是那么的脆弱不堪。
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做导游，因为我英语不错，其实我很聪明，想学什么基本上都能学得不错。我在平时还自学过日语，虽然没有考什么证书，因为我没钱参加那些价格不菲的资格证考试。但是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水平。那时候我做的是那种带外国游客的导游，日本和欧洲的游客。做导游很辛苦，非人的辛苦。但赚得多，接触的人也多。我发现在工作的时候，我很老练，也很能和人交流。我毕业后半年，没有人相信我刚毕业，他们说你看上去至少已经在社会上混过四五年的样子。这不稀奇，我整个大学其实都在社会上工作，要养自己，就必须在身上沾上点尘埃。但我没有想到，进入社会，有时候你不仅要沾点小尘埃，甚至会留下抹不去的污点。
导游这工作有时候挺不固定的，经常会有一些临时性的活，哪怕你正在家里休息，收到任务也得马上赶到。有一次半夜十点多，我收到我部门经理的电话，让我立马赶到北京友谊宾馆，不容我多问，让我立马赶到。我当时有点恼火，从我住的地方赶到宾馆，打车都要四十多分钟。但我还是一咬牙，跳上最后一班地铁，赶了过去。这已经是一种惯性，真的是不容多想。我甚至没有想到，谁会在大半夜的带旅游团呢！现在想想我都觉得自己愚蠢。
那天还下着雨，我赶到友谊宾馆，站在华丽的大厅里东张西望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我连忙接电话，是我经理，他用冰冷的口气说：“进宾馆2306号房，直接推门进去，进去后什么都别说，直接把衣服都脱掉，然后等在那儿！”霎时间我的眼前一片惨白，头脑像被人当头一棒似的发懵。我迅速挂断电话，也不知道经理后面说了些什么。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口，只想迅速离开这个地方。
我拿着雨伞，狼狈地逃出宾馆，任凭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响，多待一秒终我都有一种要被谋杀的失控感。我用我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打了车，回到家后就钻进被窝，关了手机，瑟瑟发抖。
第二天，我去公司辞职。我的经理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说：“许冉，你知道那是一个多大的日本客户吗？你只要脱光衣服站在那里，他不会进入你的，只要听他摆布，就一晚上，之后你想要房子、车子……什么都给你备好！你以为你是什么啊？装什么清高！”我强忍住眼泪，将辞职信摆在他面前。不能哭！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掉一滴眼泪。
辞了这份工作之后的一个礼拜，我生病了。这个病也给了我自己一个机会，好好想清楚一些问题。我发现我并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连心都没有，又何必在乎一个躯壳呢？如果这个躯壳可以换来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这对我来说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清高？是呀！我清高，可是清高和我期待的生活是没有关系的。对我来说，最现实的生活应该是金钱，是赚钱，是让自己成为和贫穷无关的人，是让自己永远逃离家乡那种环境。对了，那个时候我出来工作半年，没有往家里寄过一分钱。我爸妈也从不会问我要。我没有钱，我的微薄的工资都被我用来装扮自己，为了让自己的穿着打扮跟得上我的自尊。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舒适一些。我没有可能过憋屈的日子。
在家歇了一个礼拜，我顺利地找到了第二份工作，也是我现在在做的，房地产销售。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中国的销售就是一个大染缸，你一旦想要在里面混出点名堂来，就不可能一身清白地走出来。而这一次，我也没有选择逃避。我说过，我是个没有心的人，那么身体又有何妨呢？
开始的两个月，我几乎毫无业绩。我像个傻瓜一样看着别人每天忙得团团转，而我却连基本的事情都找不到可做的。销售的工作其实就是和客户见面，吃饭。但是我哪里来的客户呢？在一段日子里，我真的是绞尽脑汁，一无所获。正在我灰心的时候，说实话，那时候是我很极端的时候，从小都那么争强好胜的自己，决不允许自己这样的惨败。所以，那个时候，如果谁给我一个什么机会或者希望，我就算死都会把握住的！
我的部门经理有一天跟我说：“许冉，你来了那么久也没什么业绩。这样吧！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这里有一个房地产客户，如果你能搞定他，那以后你就继续上班，搞不定，你就主动辞职吧！”说着他给了我那个客户的联系方式，让我今晚约他吃饭。
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暗暗发誓，就算是拼上命，也要搞定这个客户。结果那天我顺利约到客户吃饭。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典型的商人模样，啤酒肚，谢顶，肥脸，恶俗的金戒指……哪样特征都不缺。他约我在金钱豹吃饭。约见的就我一个人，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我心里有点发憷，但我跟自己说“坚持！表现得自然老练一点，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你是个菜鸟。”
结果，我表现得太自然了，来酒不拒。晚饭后，我被他带到酒店，连我自己都快意识模糊了。其实我没有醉，但确实是很晕，完全没有抵抗力和思维力，只是头脑还很清醒。所以对于那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他把我带到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扶我到床边，然后我像具尸体一样沉重地躺在那里，努力睁开双眼想要抵抗。他将我的合同单放在电视旁的桌上，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看清楚了，今晚过后，我就在这上面签字！你想清楚！”说着他那肮脏的手开始爬向我的肩膀……
那一晚，我的眼泪浸湿了整个眼眶，我狠狠闭着眼睛，不想去看眼前肮脏的人。我的身体在巨大的一团肉之下，像一条干死的鱼，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是女人最屈辱的时刻，但是我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咬咬牙！儿时的那股狠劲又上来了，我感觉自己只有在对自己残忍的时候，才会获得无穷的力量。残忍，这是生活的本质吗？
完事之后，洁白的床单上留下鲜红一片。那个肥猪看了眼那片鲜红，咧了下嘴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是个处女，值了！”他穿上裤子，慢悠悠地晃到桌边拿笔在那合同上签字。然后甩门走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一纸合同。我一个人坐在床上，连哭都没有眼泪。只是像木头人一样呆滞着。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有那么一种时刻，你会觉得生命的血液都在倒流，而时间这种东西仿佛无止尽地在逼迫你的耐心。后来我知道，那是绝望。我的人生似乎总在滴血般尝试着绝望，麻木，再绝望的循环。
许冉叙述这些时，眼神里是平静的空洞。我几乎已经看不到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狠狠的劲儿。
这之后，我就过着这种生活，和客户酒肉相交，糜烂生活在这个城市最霓虹闪亮的夜晚。我无数次地用自己的身体去换来一笔昂贵的合同。凭着我不错的长相，我华丽的交际姿态，对了，我还发现一点，那就是我的冷漠是对男人最大的诱惑。渐渐地，我身边围绕着一群有钱的男人，他们给我买昂贵的礼物，用名贵的跑车接我上下班。他们甚至希望我成为他们的女人。总会遇到这样的傻男人，天真的对我说：“许冉，做我的女人吧！”我总是冷笑，他们究竟了解我多少？他们甚至不知道，转身离开了他的宝马，我会坐上另一个人的悍马。这是我的生活，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的了解和深入。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走进来。
这些男人，在床上征服了我的身体，却永远不可能征服我的心。是的，因为我没有心。躯壳而已。只有傻瓜才会留恋那具尸体一样的身躯。
两年后，我在北京买了房，有了车。我还给我爸妈在离北京不远的郊区买了套别墅，把他们安顿在那里。我把弟弟送去英国读书。我没有再回过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我离开了的是永远！没有人真的了解我。包括我父母。他们以为我是靠自己努力辛苦挣来了那么多钱。实际上我也确实是的。只是我会对一些愚蠢男人的大献殷勤来者不拒。我一如既往的冷淡，是他们最大的诱惑。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哪个男人。从来没有！
也许有的人会说我这样的生活跟妓女有什么区别呢？妓女能在两年内从一名普通销售做到公司销售经理吗？是的，我是利用了我的身体，但是我没有犯法没有逃避。我跟自己说，我不在乎，那么我就是可以放下！当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和尊严等挂钩的时候，你也能放得下！对我来说，没有钱交房租的日子更没有尊严，伸手问父母要钱的日子更可耻！我的尊严是我能拥有所有我想拥有的一切物质繁华。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许冉的叙述开始变得激烈。这是一种自我逃避的辩诉，她极力在说服的人其实是她自己，而不是这个故事的听众。此时的许冉，内心已经不再平静，也许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淡然，那些她以为他并不在乎的东西，实际上，她是在意的。我并没有说穿，我只是浅浅地问了句：“你觉得你现在幸福吗？”
“幸福？……”许冉像是吃了一惊，仿佛这个单词在她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一般。“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幸福是什么东西。幸福……这词太虚无了。”
“那么可以告诉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我再一次假装平淡地问道。面对这样一个敏感强势的女人，你的每一句问题都有尖锐的嫌疑，而我也真的不想让这场谈话面临尴尬。我想问的都是基本的问题，我想聪明的许冉应该能够明白。
果不出所料，许冉沉思了很久很久。当她再次抬头面对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惊讶，瞬间这眼里已经没有了先前激动叙述的慌张。许冉果然是一个情绪自控力相当厉害的女人。
“我想，现在的生活应该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资格抱怨什么。不管这是不是我要的生活，但这确实是我选择后走上的生活。”许冉的口气平稳但坚定。
“有没有想过，你完全有能力去换一种生活方式。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过一种平凡简单但真实幸福的生活？”
许冉笑了，“你觉得我这样的女人会有‘好’男人要吗？你觉得我还能过上所谓正常平凡的生活吗？那我这么多年来的生活就全部输了。我都不知道我到底为了什么了。”
说完，许冉放下手中的水杯。站起来，友好地对我伸出手，“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那么多。真的非常感谢。我要走了。以后我们应该不会见面了。对了，如果我的故事被你写进书里的话，你也不用给我看了。我不想看到自己的样子。谢谢你了！”
我慌忙伸手握住，“哪里，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许冉，我希望你能找到平静的幸福。”
许冉最后看了我一眼，眼里有笑，很小的笑。
看着许冉离开的背影，我久久地躺在沙发上不能动弹。这算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吗？这只是一个女人自己选择的人生，旁人真的不能去评判什么。也许对那些男人来说，许冉是个妖艳的女人，对一些女人来说，许冉是标准的“坏女人”，而对一些陌生的听故事的人来说，许冉不过是一个，用尽力量，在这个繁华的北京城里寻找着自己华丽体面生活的，普通的女人。
许冉一直说自己没有心，可是谁又是真的没有心的人呢？许冉的心，不过是被自己层层包围，严严实实。有时候生活在繁华之中，高傲和自尊往往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北京的城市，每一天都有人带着希望来，每一天都有人带着失落走开。而单身的人，始终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至少，他们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