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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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外篇(下)(10)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安平陆而已矣⑥。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⑦,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⑧,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①踵门:亲至其门,不经人引见。诧:诧异而发问。子扁庆子:鲁之贤人。②谓:说。不修:没有修养,品格不高。③忘肝胆,遗耳目:如《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就是要抛弃形体和知识智慧,与大道融合为一。杆胆、耳目,代表形体和聪明。芒然:茫然,迷恫无知的样子。彷徨:徘徊游移的样子。尘垢:比喻世俗社会生活。④为而不恃,长而下宰,语出《老子》。施助万物而不自恃其功,作万物之长,又不支配和主宰万物,任其自然。⑤饰知:修饰自己的智慈,惊愚:惊醒愚昧之人。⑥平陆:平地,荒野。⑦款启:仅仅开一个孔,言其为一孔之见,所见甚。小款同窾,中空、空处。⑧鼷(xì):鼷鼠,为鼠类中最小的一种。

【译文】

有一个名叫孙休的人,亲自走到先生扁庆子的门前,告诉他说:“我住在乡下,从来不被人家说自己的品行不端正;遇到危难的时候,也没有被人说过自己如何的不勇敢;可是我种地却遇不到好年景,替国君办事却遇不到圣明的君主,得不到重用,又遭到乡里的排斥,被地方官长期放逐,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天呢?我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命运啊?”

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到过得道之人的自然修养吗?他们堕其肢体,黜其聪明,无知无识地自得于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遨游于无为之中,这就叫做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其功,助长万物而不以主宰者自居。现在你有心文饰才智来惊醒愚俗,修养自身来显露别人的污秽,明亮的样子就像高举日月而行于世。你能够保全你的形体,具足你的九窍,没有在人生中途伤残于耳聋、眼盲、跛足上,而列于常人的行列,也就算幸运的了,又怎么会有闲功夫怨恨天呢!你还是走吧!”

孙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里。不多一会儿,扁子仰天长叹,弟子问他:“先生为什么叹息呀?”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关于至人的德行,我担心他受到震惊以至于更加迷惑。”弟子说:“不会的。如果孙先生说的话是对的,先生说的话是错的,那么错的就不能使对的迷惑;如果孙先生说的话是错的,而先生说的话是对的,那么他来的时侯就应该是迷惑的,你又有什么错呢!”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国国君很喜欢它,用祭祀的牛羊猪作为它的膳食,演奏‘九韶’乐来让它快乐,海鸟却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也不敢喝。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如果用养鸟的方法去养鸟,就应该把它放回深林之中,浮游在江湖河泽,吃着蛇肉,就像生活在陆地上一样了。现在的孙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我告诉他至人的品德,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用马车载着小鼠,用钟鼓的乐声使小鸟快乐,他怎么能够不感到惊异呢!”

【品读庄子】

不要主观行事

家雀只适宜于跳跃于枝头,老鼠只适宜于居于洞穴。在人看来,枝头、洞穴是那么简陋、寡淡,而对于家雀和老鼠来说,却犹如高堂、宫室。如果非要将家雀、老鼠请到高堂、宫室中来,待之以美味佳肴,闻之以高雅音乐,在人看来,那可是非常优厚的了,而家雀和老鼠却接受不了,它们会非常难受,以至死亡。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那是因为人的这种行为违背了家雀和老鼠的真性,使它们脱离了最适合它们真性的环境。孙休本是市井粗人,扁子却以至人的道理去开导他,这就像让老鼠乘车,让家雀听乐一样,离开了本人的真性去对待他,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的了。所以扁子为之担忧,为之叹息。

无论对己还是对人,都要顺应其原本真性,不要人为地造作。主观行事,往往会弄巧成拙,啼笑皆非。

山木

浅读本篇,表面看来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但是仔细读过之后,不难发现“与大道结伴,走无为之路”这个暗藏的主题。可以说,本篇的每一章都与世相有关,故事中所揭示的问题和蕴涵的处世哲理发人深思。

清人林云铭在《庄子因·山木》篇末这样总评:“此篇阐发全身远害之理,可以补内篇《人间世》所未备。大意以道德为眼,其所云虚己顺时,乃道德中事也。精议奥旨,可当涉世韦弦。”陆西星在《南华真经副墨·山木》总论中说:“此篇所论全身免患之道,最为详悉,与内篇《人间世》参看。其要只在虚己顺时而去其自贤之心。熟读此者,可以经世务矣。”

社会高速发展,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从各个方面张牙舞爪地袭击着我们。究竟人们该如何自处,才能减轻内心的焦虑不安,才能从从容容地立足于这人世间,平平安安地走过这一生不长不短的几十年?读讲如何处世免患的《山木》篇,或许我们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

【原文】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技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①,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②?”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③。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④,无誉无皆⑤,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⑧。一上一下,以和为量⑦,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⑧,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⑨,廉则挫,尊则议⑩,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注释】

①夫子,指庄子。②何处:如何自处。指在材与不材间选择哪种以立身自处。③未免乎累:不能免于受牵累。因为处材与下材间,即受材累又受不材累。④若夫:至于。乘道德:顺自然。浮游:茫然无心的漫游。⑤皆(zǐ):毁谤非议。⑥一龙一蛇:或如龙之显现,或如蛇之潜藏,随时而变化。专为:不主于一端。⑦和,中和,与外物相和谐。量:度量。⑧物物:按物本性去主宰支配物。下物于物:不被外物所支配役使。⑨人沦之传:人世伦理之传习。成则毁:有成就有毁,成必转为毁。⑩廉:刚正、有棱角。议:非议指责。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很大的树,枝叶长得十分茂盛,伐木的人停留在树旁却不去动手砍伐。便上前问为什么不砍伐,他们说:“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裸树就是因为没有用才能享尽上天赋予它的寿命啊!”庄子从山里出来,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见到庄子非常高兴,叫童仆杀一只鹅款待。童仆问主人:“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就把那只不会叫的杀了吧。”第二天,弟子问庄子:“先生昨日在山中见到的那裸大树,因为不成材而能终享天年,现在主人的鹅,却因为不会叫而被杀掉,请问先生,你将怎样看待自己呢?”

庄子笑道:“我将选择‘有才’和‘无才’之间。处于‘有才能’和‘没有才能’之间,似乎是最妥当的中间位置,其实不然,这样最终还是不能幸免于难。如果能顺其自然地处世,就不是这样了。没有赞誉没有诋毁,时而像龙一样腾飞时而像蛇一样蜇伏,跟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而不愿偏滞于某一方面;时而进取时而退缩,一切以顺和作为度量,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万物的初始状态,役使外物,却不被外物所役使,那么,怎么会受到外物的拘束和劳累呢?这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原则。至于说到万物的情理和人类的变化就不是这样:有聚合也就有分离,有成功也就有毁败;锐利的就会受到挫折,崇高的也会被倾覆,有为就会受到亏损,贤能就会受到谋算,而无能也会受到欺侮,怎么可以偏执一方呢!可悲啊!我的弟子们,你们要记住了,处世若要免于物累,只有归向道德啊!”

【品读庄子】

在“有用”与“无用”间修身得道

本章节先写山中茂盛的大树,因为材质没有用而得以享尽天年,接着又写不会叫的鹅,因为无用被宰杀了。两者都是无用的,却有着完全相反的命运。内篇《人间世》中,庄子提出“散木尽天年,良木被摧折”,以无用为大用为免患之本的处世哲学,在本节中这个观点有了不同的重申。

鹅的例子,说明即使无用,也未必能全生免患。那么到底是“有用”对,还是“无用”对呢?社会中危险重重,很难找到一条万全的路,怎样才能避免祸患呢?难道是在有用和无用之间保持中立的态度吗?庄子给予答案:使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浮游于“万物之祖”和“道德之乡”。

修身得道,自然无为,以不变应万变。

苦难的痕迹

卢浮宫里收藏着一柄拿破仑用过的剑,这是一柄与敌人作战时砍缺了口的剑。一天,保管这剑的人心想,一柄缺了口的剑放在这儿多失光彩,他准备将这把剑拿去把刀刃上的缺口磨了。正要动手的时候,剑说:“先生,住手,你知道你美好的想法只会将历史歪曲。法国多少历史就写在这柄剑的缺口上。”

有时,一把生了锈、带着缺口的剑远比那崭新、光洁的剑所承载的东西厚重得多,那是苦难的恩赐。

《孟子》中有这样一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历经磨难的人正如那把缺口剑,虽看似没有光彩,实则蕴含深厚,因为,只有它才懂得历史的背后有多少沉重、多少辛酸。

【原文】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①;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②,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③,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④,定也⑤。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⑥,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⑦。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⑧,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⑨,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偶,无留居⑩,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涯,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⑾。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之人不怒⑿。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⒀。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注释】

①须臾,片到。②丰孤:皮毛丰厚之孤。文豹:皮毛有关丽花纹之豹子。③隐约:困穷。④肯硫:与越趄义近,且前且却,犹豫不进的样子。⑤定:知止审慎。⑥罔罗,捕野兽之网。罔:同网。机辟:捕野兽之机关。⑦皮为之灾:它们的皮很珍贵,人们为了得皮,就设法捕杀。故而是皮给他们带来突祸。⑧洒心:把心洗涤干净。⑨去:舍去。捐俗:抛弃世俗观念之约束。⑩形:势,指鲁君所处之地位。倔(jū),傲慢。居留:留处原来的地位。⑧有人:把人民国家视为己有,必成牵累。见有于人:指敬鬼尊贤,厉精图治,以治理好国家为己任,则是为国家人民所役使。⑿惼(biǎn):心地狭窄。⒀张歙(xì),撑开或靠拢。

【译文】

市南宜僚去看望鲁侯,鲁侯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市南宜僚说:“大王为何脸色如此忧虑啊?”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继承先王遗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身体力行,没有休息片刻,然而还是不能免除祸患,因此我感到非常忧虑。”

市南宜僚说:“你消除忧患的方法太浅陋了!大狐和身上长有花纹的豹子,栖息山林中,隐伏于山洞里,这是宁静;夜晚外出捕食,白天躲在里面休息,这是警戒;虽然饥渴难耐,但还是要到人烟稀少的非常远的江河去觅食,这又是稳妥,但还是不能逃脱罗网和机关的灾祸。这两种动物有什么过错吗?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的灾祸。如今的鲁国不就是给你鲁君带来灾祸的皮毛吗?我希望你现在就能抛弃权力的皮毛,荡涤心智,除去欲望,然后遨游在无人的旷野之中。南越有个城邑,名字叫做建德之国。那里的百姓纯厚而质朴,很少有私心杂念;只知道辛勤耕作而不知道私藏谷物,给予别人什么从不渴望报答;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合乎义,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合乎礼;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行于大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怡然自得,死去时安然而葬。我希望国君你也能舍去国政捐弃世俗,与大道同游。”

鲁侯说:“去南越建德之国,路途遥远且险阻重重,又有山河阻隔,我没有船和车,让我怎么去啊?”市南宜僚说:“你不要自傲自大,不要留恋王位,便可以作为你的车子。”鲁侯说:“那里道路幽暗遥远而又无人居住,谁跟我相邻相伴啊?我没有粮食,也没有食物,怎么能够到达那里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费用,减少你的欲望,即使没有粮食也可以满足你渡过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越往前走就越不知道它的尽头。送行的人都从河岸边回去,你也就从此离得越来越远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劳累,受制于别人的人必定会忧心。而唐尧从不役使他人,也从不受制于人。我希望能减除你的劳累,除去你的忧患,而独自跟大道一块儿遨游于太虚的王国。两条船并在一起渡河,突然有条空船碰撞过来,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并船渡河的人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喊第一次没有回应,喊第二次也没有回应,于是喊第三次的时候,必定会骂声不绝。刚开始不生气而现在又生气,是因为刚才船是空的而现在船上有人。如果人能像空船那样虚己游于世上,那么还有谁能够伤害到他呢?”

【品读庄子】

远离灾祸的策略

本章节中的寓言承接上一节谈“有用”、“无用”的用意,市南子教鲁侯排解忧患、远离灾祸的方法,须舍弃人们所追逐的“有用”,即国君之位,而选择人们所遗忘的“无用”,即遥远蒙昧的太虚之境,与大道为伴,过清心寡欲的生活。

同时,这则寓言也告诉我们:贪图权位必然会被蒙蔽引起争端,也必然带来祸患,惟有“虚己”才能除患避祸。让心灵保持空虚的状态,看待任何事就能有“明白心”,才不会受私念的左右。

人心容易受蒙蔽就如文中的人,假如被一艘空船碰到,再焦急的人也不至于生气,但假如对方船上有人,那就可能引起冲突了。将“船”比作“人”,将船上的人比作人心中主观固执的私念。内心充满私念的人,处在人挤人的社会中,到处都可能会与人冲突以致招祸。以道为心,使心灵纯白空虚,正所谓“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如此伤害怎么会不减少呢!

乐极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