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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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内篇(下)(1)

人间世

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臣弑君、子弑父的现象经常发生,社会一片混乱,人心险恶。如何在乱世之中安生立命呢?

处世之道,正是《人间世》的中心。本篇既表述了庄子所主张的处人与自处的人生态度,也揭示出庄子处世的哲学观点。

庄子首先提出要“虚以待物”,之后提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最后提出“正女身”,并“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归结到一点仍旧是“无己”。篇中用树木不成材却终享天年和支离疏形体不全却避除了许多灾祸来比喻说明“无用”之为有用。世事艰难推出了“无用”之用的观点,“无用”之用正是“虚以待物”的体现。“无用”’之用决定了庄子“虚无”的人生态度,但也充满了辩证法,有用和无用是客观的,但也是相对的,而且在特定环境里还会出现转化。

刘凤苞在《南华雪心编·人间世》中这样评论:“首段以‘心斋’二字,揭出至人神化之功,先搜剔其所难,而后示以极则,为颜子立论,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之妙。次段以命、义二层提出子臣忠孝之谊,先撇开其所难,而后怵以世情,为叶公设法,有移花接木,排云出岫之奇。至颜阖一段,全从喻义摹写入微,亲切指点,机趣横生,又行文之化境也。若夫栎社之树,商丘之木,人皆惜其无用,而无用者反得以自全,有用者多至于不免;画地而趋,诚不如支离其德。庄子一腔心血,萦回曲折,写得如许悲凉!其用意用笔,如置身万仞岩斯,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则飞行绝迹,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阶其尽寸。”

【原文】

颜回见仲尼①,请行。

曰:“奚之②?”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③。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④!”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⑤!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⑥!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⑦?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⑧;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⑨,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⑩,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⑾,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⑿,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⒀。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⒁,国为虚厉⒂,身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注释】

①颜回:孔子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仲尼:孔子字仲尼。②之:往。③如:往。无如:没有归往的地方。④庶几:也许可以,含有希望的意味。瘳(chāu):病愈,即指国家恢复元气。⑤殆:恐怕,大概。刑:受刑戳。⑥暴人:施政暴虐的人。⑦荡:毁坏。所为:指什么的原因。⑧轧:倾轧。⑨矼(qiāng):坚实、笃厚。⑩绳墨:喻指规矩、规范。术(術):通“述”,卖弄的意思。⑧营:营救,这里指用言语自我解脱。⑩下:下位,居于臣下之位。伛拊(yǔ fǔ):怜爱抚育。人:人君的省称。⒀修:美好,这里专指很有道德修养。挤:排斤。⒁有扈:古国名。⒂虚:墟所,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墟”。厉:人死而无后代。

【译文】

颜回拜会老师孔子,向他辞行。

孔子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

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

孔子问道:“为什么要到卫国去?”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国君年轻气盛,行为独断专行;国事草率处理,看不到自己的错误;轻率用兵却不爱惜百姓生命,百姓流失失所。老师您曾经说过:‘离开社会安定的国家,去拯治紊乱的国家。就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想按照您的教诲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去拯救卫国!”

孔子说:“哎呀,如果你去卫国会受到刑罚的。推行大道不宜喧杂,否则多生事端,心生扰乱并且产生忧患,使得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拯救国家。古时候道德高深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况且你懂得道德毁败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吗?道德的毁败在于追求名声,智慧的表露在于争辩是非。名声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慧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将它推行于世。”

“一个人虽然德高望重,但别人不了解他,即使不和别人争名夺利,人们也并不知道。如果你故意在暴君面前推行仁义和规范来炫耀自己,就如同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是害人。害人的人反过来也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恐怕就要被人害了!”

“再说,如果卫君喜欢贤人而厌恶奸佞之徒,你去又有何用?一旦你去了,卫君定会瞧准机会向你展开辩论,所以你最好不要说话。否则会眼花缭乱,假装面色平和,说话四面受敌,态度恭顺,内心就不会反对他的做法了。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刚开始就顺从他,以后就会一直顺从他的旨意;如果你在还没有取得他信任的情况下进言,就一定会死在这位残暴的国君眼前。”

“以前,夏桀砍了关龙逢头颅,比干的心脏被纣王挖出,都因他们注重修身怜爱君王的百姓,违背了君主的意志,所以国君要杀害他们。这就是想出名的下场。当年尧征战丛枝和胥敖,禹攻打有扈,所到之处变成废墟,生灵涂炭,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戳,原因就是三国崇尚武力,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都是追求名利的结果,你应该听说过啊。名利,就是圣人都无法摆脱,更何况是你呢?虽然这样,你必定有自己的想法,试着讲给我听吧!”

抱元守一

庄子借孔子、颜回师徒二人的对话,表述为人处世的观点。

古人遵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卫国国君残暴不仁,颜回想去游说治国。孔子向弟子颜回说的话,便是庄子想要表述的“道”。“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优,优而不救。”推行大道是不宜掺杂的,杂乱了就会多生事端,事绪繁多就会心生扰乱,心生扰乱就会产生优患,优患多了也就自身难保,更何况拯救国家。这是一个大的原则问题。单拿这句话来看,“道不欲杂”,在道家学说里面,有一个抱元守一的宗旨,即学术忌杂。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应该先学会“抓住主要矛盾”。很多人做事就像狗熊掰棒子,今天学一样,明天又做另一样,结果一件事都做不成。

为人做事,不如抱元守一,集中精力全身心地投入。

一辈子只做一碗汤

我家门前有两家卖老豆腐的小店。一家叫“潘记”,另一家叫“张记”。两家店是同时开张的。刚开始,潘记生意十分兴隆,吃老豆腐的人得排队等候,来得晚就吃不上了。潘记的特点是:豆腐做得很结实,口感好,给的量特别大。相比之下,张记老豆腐就不一样了。首先是豆腐做得软,软得像汤汁,不成形状;其次是给的豆腐少,加的汤多,一碗老豆腐多半碗汤。因此,有一段时间,张记的门前冷冷清清。

有一天早上,因为我起床晚了,只好来到张记的豆腐店。吃完了一碗老豆腐,老板走过来,笑着问我豆腐怎么样。我实话实说:“味道还行,就是豆腐有点软。”老板笑了笑,竟然有几分满意的样子。我说:“你怎么不学学潘记呢?”老板看着我说:“我为什么要学他呢?”沉思了一下,老板自我解释说:“我知道了,你是说,来我这边吃豆腐的人少,是吗?”我点点头。老板建议我两个月以后再来,看看是不是会有变化。

大概一个多月以后,张记的门前居然真的也排起了长队。老板脸上仍然挂着憨厚的笑。我笑着问他:“能告诉我这其中的秘诀吗?”老板说:“其实,我和播记的老板是师兄弟。”我有些惊讶:“可你们做的豆腐不一样呀。”老板说:“是不一样。我师兄——潘记做的豆腐确实好,我真比不上,但我的豆腐汤是用肉、骨头,配上调料,经过几个小时熬制而成,师兄在这方面就不如我了。”

见我还有些不解,老板继续解释:“这是我师傅特意传授给我们的。师傅说,生意要想长远,就要有自己的特长。师傅还告诉我们,‘吃’的生意最难做,因为众口难调,人的口味是不断变化的,即使是山珍海味,经常吃也会烦,因此师傅传给我们不同的手艺。这样,人们吃腻了我师兄的豆腐,就会到我这里来喝汤。时间长了,人们还会回到我师兄那里。再过一段时间,人们又会来我这里。这样我们师兄弟的生意就能比较长远地做下去,并且互不影响。”

我试探地问:“你难道就不想跟师兄学做豆腐么?”老板却说:“师傅告诉我们,能做精一件事就不容易了。有时候,你想样样精,结果样样差。”

张记老板的这番话,我认为除了和老豆腐有关外,和一个人的择业、一个人一辈子的坚守似乎都有些关联……

【原文】

颜回曰:“端而虚①,勉而一②。则可乎?”曰:“恶③,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④,采色不定⑤,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⑥,以求容与其心⑦,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⑧,其庸讵可乎⑨!”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⑩。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⑾,薪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⑿,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⒀。”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⒁,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⒂。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⒃,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⒄,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⒅。瞻彼阕者,虚室生白⒆,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注释】

①端:外表端庄。虚:内心虚豁。②勉:勤恳努力。一:这里是始终如一,忠贞不二的意思。③恶(wū):叹词,驳斥之声;与下句疑问代词用法的“恶”不同。④阳:指刚猛之盛气。充:满,充斥于心。孔:很。扬:露于外表。⑤采色:这里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指喜怒无常。⑥案:压抑,压制。⑦容与:放纵。⑧外合:表面赞同。訾(zǐ):非议。不訾即不愿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⑨庸讵:怎么。⑩天:自然。⑾薪:祈求,希望得到。善之:以之为善。⑿擎:举,这里指手里拿着朝笏(hù)。跽:长跪。曲拳:躬身屈体。⒀敢:表示谦敬之词,“斗胆地”、“冒昧地”的意思。方:办法。⒁暤(hào):通“昊”,广大的意思。暤天:广大的天。宜:当,合适。⒂尽:详尽,指颜回的上述言论对于“心斋”的理解,说得十分深透。⒃樊:篱笆,喻指卫君统治的范围,追名逐利的场所。感其名:为名利地位所累。⒄一:心思高度集中。宅:这里用指心灵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灵安于凝聚专一,全无杂念。⒅有知知者:前者读zhì,智慧、才能之意;后者读zhī,意即认识、了解。⒆虚室:空灵的精神世界。白:洁净,指什么也不存在的虚无的心理状态。

【译文】

颜回说:“我态度端正,内心平静,勤奋努力坚持不懈,这样还不可以吗?”

孔子说:“唉,不可以!卫君脾气暴躁盛气凌人,而且喜怒无常,没人敢违抗他,压制别人的感受与想法,以求达到释放自己的欲望。既然你天天用道德感化他都无济于事,大德又有何用啊?他顽固不化,表面听取意见背后却是另一套,你的方法又有何用呢?”

颜回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内心正直表面委曲求全,真诚地同先贤们做比较。内心正直是与大自然结为友。与大自然结为友,知道人君和我,都是天生的。宣传自己的思想是为了人们的赞同,还是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这样的话,人们就会称之为天真无邪,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外表俯首屈就,是跟世人为同类。臣子的礼节是手拿朝笏躬身下拜,别人都这样去做,我当然也要如此。做普通人做的事情,人们无可厚非,这就叫跟世人为同类。拿古代贤人为榜样,是跟古人为同类。古人对世事真情实意的批评,是因为他们的言论有道理。这种情况自古就有,我并不是首例。像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便可以了吗?”

孔子说:“唉,不可以。正确的做法也有不当之处,需要改进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固执不是什么错。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坚持自己的看法了。”

颜回说:“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希望老师能够指点一二。”

孔子说:“只要你能达到心无杂念,我便告诉你!心怀杂念去做善事,难道就那么容易吗?如果你觉得容易,就是与自然不相适宜啊。”

颜回说:“我家境贫穷,几个月没喝酒吃肉了,像这样,算是心无杂念吗?”

孔子说:“这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

颜回说:“怎么样才是真正的‘心斋’呢?”

孔子说:“你必须心态专一,不可道听途说,而是用心去领悟,不仅仅是用心去体会还要运用气息去感受!耳朵只能听,心只能去领悟。只有虚幻的心境才能对应宇宙万物,只有道才能汇集于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

颜回说:“在领悟‘心斋’之前我是一个真实的颜回;领悟之后顿时便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

孔子说:“‘心斋’的概念你已经很明白了。还要告诉你,如果你能在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所打动,卫君能听进去的话,就说;听不进去的话,就不说。不主动进入仕途,也不向世人宣布自己想要得到的,全无杂念地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一个人除非不走路,走路的话就会留下痕迹。受人指使容易造假,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只听说有翅膀能飞,没听说没有翅膀也可以飞的,听说过有智慧能了解事物,没听说不思考就能认清事物本质。观照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便会生出光明。如果不能让心境宁静,那就是形坐神驰。使耳目感觉向内通达而排除心灵的理性,鬼神也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顺应万物变化,是禹和舜做事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始终遵循的规律,何况普通的人呢!”

【品读庄子】

“心斋”说

庄子提出“心斋”:将心志凝聚为一,不用耳朵去听,而用心灵去感应;甚至不用心灵去感应,而用气去感应。虚以待物,便无所谓物我;澄清杂念,摒弃妄见,便能以吐纳宇宙的气势来面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