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到星期四,就这样稍纵即逝。星期五上午,我到彭波契克先生家,打算穿上新衣服去拜访郝维仙小姐。彭波契克先生让我到他的房间里去换衣服,为了我的事,还特意在房间里放了几条干净的毛巾。然而,这套新衣服却带给我不少失望的心情。可能自打有了衣服,每一件让人渴望期待的新衣服被穿上之后,穿衣服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感觉跟自己的期望相比,总有些不尽如人意。我穿上新衣服后,就站在彭波契克先生那面非常小的穿衣镜跟前来来回回地照,同时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想要看看自己的两条腿,可结果却徒劳无功。像这样足足看了能有半小时,才感觉衣服似乎合适了一点。这天临近的一个镇子刚好赶早集,距离这里大概有十英里,所以彭波契克先生去赶集了。由于我没将自己打算离开的确切时间告诉他,因此离开之前也就不大可能再跟他握手了。我感觉这样反倒更好,于是就穿着一套新衣服离开了。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或许会在店门口遇见那个小伙计,会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怀疑自己跟乔在礼拜天穿上礼服的样子类似,每一处都感觉触手碍脚浑身不舒服。
我从后街的小巷子绕来穿去地来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家。因为我的手套的指头过长,而且非常硬,按门铃的时候就非常不方便。开门的依旧是莎娜·鄱凯特,她一眼就看出我彻底变了个人,惊讶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她那胡桃壳一样的面孔由棕色变成了青黄相间的模样,显得无所适从。
“是你?”她说道,“真的是你?我的天啊!你这是要干吗啊?”
“鄱凯特小姐,我即将前往伦敦,”我说道,“这次是特意来跟郝维仙小姐告别的。”
由于我出现得非常突然,她把门锁上之后就把我留在了院子里,她要到楼上去禀告一声,看看主人是不是同意跟我见面。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在带我上楼的那段路上,她一直圆睁双眼注视着我。
郝维仙小姐正在锻炼身体,拄着一根丁字形的拐棍在那个摆着长桌的屋子里走着。房间还跟以前一样,靠昏暗的烛光照明。听到鄱凯特进来的响动,她就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恰好就在那块发了霉的结婚蛋糕旁边。
“你别走,莎娜。”她说完,又问道,“怎么回事,皮普?”
“郝维仙小姐,明天我即将动身前往伦敦,”说这些的时候我把每一个词都说得清清楚楚,“这次是特意来跟您告别的,我想您不会介意我这样做吧。”
“皮普,你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上去像个人了。”说着,她拿起丁字拐棍在我旁边挥了几下,就好像她是我的仙国教母,施了魔法让我的样子改变了,此刻她正在施最后一项魔法。
“上次来看过您以后,我就交了好运,郝维仙小姐,”我喃喃地说道,“所以我是怀着感激不尽的感情的,郝维仙小姐。”
“哎,哎!”她十分开心地看着那个有点尴尬又有点嫉妒的莎娜,说道,“我已经见过贾格斯先生了,他把一切都跟我说了。你明天就要动身吗?”
“是,郝维仙小姐。”
“你被一户富有的人家收养了吗?”
“不错,郝维仙小姐。”
“他们没向你泄露姓名吗?”
“没泄露,郝维仙小姐。”
“他们把贾格斯先生指定成了你的监护人吗?”
“不错,郝维仙小姐。”
郝维仙小姐对我以上的回答明显十分中意,看见莎娜嫉妒的难看相儿更显得高兴。“真不错!”她接着说道,“现在放在你面前的是一条锦绣大路,你可得好好干——前途会一片光明的——要听取贾格斯先生的教诲。”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莎娜,莎娜的神情让她那凝神的面孔上拂过一抹奸笑。“再见,皮普!你知道的,你得一直用皮普这个名字。”
“是的,我知道,郝维仙小姐。”
“再见,皮普。”
她将手向我伸过来,于是我弯下一条腿,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尽管原本我并没有思考过应该如何跟她作别,但我心血来潮想到了这个吻手告别的方式,于是就照做了。她用诡异吓人的眼神得意洋洋地看着莎娜·鄱凯特。我就是在这种情境下跟我的仙国教母告别的,而她此时正在用两只手拄着丁字拐棍,站在烛光幽暗的屋子中央,旁边是那块发了霉的结婚蛋糕,上面满是蜘蛛结的网。
莎娜·鄱凯特带我到楼下,就像驱逐妖魔鬼怪一样把我送出了门。我这副新行头着实让她难以接受,甚至被搞得稀里糊涂的。在我跟她说“鄱凯特小姐,再见”的时候,她只是圆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还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也没有感觉到我已经跟她说过再见了。一走出这座宅子,我就飞也似的跑回了彭波契克先生家,把新衣服统统脱掉,装在了一个小袋子里,重新穿上旧衣裳,赶紧回家。说句心里话,尽管此刻我的手上多拎了一个小口袋,但是走起路来却明显觉得轻松了许多。
原本以为六天时间会非常难以度过,可是现在却是飞快地消逝了。明天正在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可我却不敢正视明天。六个晚上也逐渐地减少到五个、四个、三个、两个晚上,我愈发地觉得跟乔还有毕蒂相依相伴的时光是多么可贵,多么值得珍视。最后一个晚上,为了让大家开心,我特意穿上了新衣服,顿时光芒四射,跟大家一直坐到睡觉的时间。这期间,我们吃了一餐热气蒸腾的晚饭,烤鸡为晚饭增添了许多色彩,另外还有甜啤酒增加兴致。大家看上去都兴致勃勃,实际上都是虚伪的掩饰,大家的心情都十分难过。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就要拎上那只小巧玲珑的手提旅行皮箱从小村庄启程了。我早已叮嘱过乔,我只想一人独自到驿站去,不需要他送我。我心里惴惴不安——非常惴惴不安——我这样做正是出于这么一种打算,假如乔跟我一块去驿站,那么我们两个中间肯定会有显著的区别。那一刻,我还在自欺欺人,说自己并没有这种险恶的用心。但是当我在最后一顿晚饭后,回到我的楼顶小屋时,突然良心发现,一阵冲动迫使我想回去恳请乔,明天早上送我去驿站。可是最后,我还是没有那样做。
在一整夜时断时续的睡眠中我好像一直在坐马车,它时而把我带到这儿,时而又把我带到那儿,就是不带我驶向伦敦。那些拉车的动物也总是换来换去,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猪,一会儿又变成了人,唯独没有马。怪异荒诞的梦境持续不断,变幻莫测,直到天渐渐地变亮,鸟儿开始唱歌。于是我起床穿衣服,刚穿到一半,就坐在了窗口,最后看一眼窗外的景色,在眺望中悄无声息地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毕蒂很早就起来为我做早饭。虽然我趴在窗口睡着了,实际上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嗅到了厨房里面飘出来的煤烟的味道,着实吓了一跳,以为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听到从厨房里传出的杯盘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准备好了一切,但是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拿不定主意下楼。我依旧在楼上待着,打开皮箱的锁,松开皮箱的带子,接着再把皮箱锁上,把皮箱的带子捆好,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弄了好多次,直到毕蒂上来喊我,说时候不早了,我方才下楼。
这顿早饭吃得非常匆忙,到底是什么味道也无从知道。吃完饭从桌旁站起身,我感觉到浑身轻松,似乎忽然又回忆起一件事,便说道:“唔!我应该跟大家作别!”于是,我就跟我姐姐吻别。她正在那张她经常坐的椅子上坐着,对我笑着,不断地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接着,我跟毕蒂吻别,然后又用两条胳膊搂住乔的脖子。最后,我拎起旅行皮箱出了门。还没走出几步,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阵杂乱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见乔向我扔来一只旧鞋子,之后毕蒂也向我扔过来另外一只旧鞋子。英国民俗,意在为远行者祝福。我停下脚步,挥了挥帽子向他们表示感谢,亲爱的老伙计乔用力地挥舞着他那举过头顶的结实的右臂,用沙哑的声音喊着:“乌拉!”而毕蒂则悄悄地用围裙遮住了脸。这就是我离开家时最后那一刻大家的情形。
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次离家远比我想象得要自由许多;与此同时又想到假如有一只旧鞋子向着马车后边扔过来,那可就有失大雅了,因为大街上很多人都会看见的。我得意洋洋地吹起了口哨,浑身顿觉轻松许多。在这个村子里,我是那么蒙昧,那么卑微,而村子之外的世界又是那样难以估量,那样无边无际。一想到这,一阵兴奋之情让我忽然啜泣起来,眼睛里滚出了眼泪。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村子边上,指路牌正在那里竖着。我用手摸了摸路牌,伤心地说道:“我最最亲爱的老伙计,再见。”
我们不必为了哭泣而感到惭愧,上天应当理解我们的心情。眼泪就好像是天上掉落的雨露,能够让覆盖在我们心头的,让我们昏聩迷乱的尘埃祛除。这次哽咽过后,我的心里不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因为我悟出了羞愧,认清了自己的不知恩义,心情也平静下来。假如早一点流泪,我肯定会恳求乔送我到驿站去的。
我被眼泪彻底征服了,一路上悄无声息地向前走着,眼泪不禁再一次流下来。就这样,我坐上了马车,告别了家乡的村镇,难过的心里在不停地思索,在前方换马的时候,我要不要下车赶回家,在家里再住上一宿,然后郑重其事地告别。到了换马的时候,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只好自我安慰,在下次换马的时候再下车赶到家里也不失为一个合理的打算。一路上,我不停地思索着,打算着,突然又冒出了奇思妙想:那个顺着路匆匆忙忙地迎面走过来的人难道不是乔吗,看上去多像他啊。于是我感到激动万分,好像乔真的已经来了。
马车一路向前,一站又一站地换马,要想赶回家也已经因为马车越走越远而变得没有可能了。我于是任由马车将我带往前方。此刻,淡淡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光明的广大无边的世界。
到此,皮普远大前程的第一阶段全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