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脸色苍白的少年绅士和我面对面地站着,各自思考着,居然在这个巴纳德旅馆中相遇了,两个人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他说道,“没有想到会是你!”我也说道。接着,我们两人再一次相互看着,再一次爆发出一阵笑声。“行了!”那脸色苍白的少年绅士说着,非常开心地伸出他的手,“我希望一切到此结束。上次你被我打得太狠了,但愿你能够原谅我,你就是这样一个豁达又气量大得人。”
一听他说这样的话,我就更加肯定这位赫伯特·鄱凯特先生(这是这位面色苍白的少年绅士的名字)到今天还是迷迷糊糊的,自己明明输掉了还说自己狠。但是,我对他做了很有礼貌的回答,两个人热情的相互握手。
“那个时候你还没有交到红运吧?”赫伯特·鄱凯特说道。
“那时还没有。”我回答。
“是啊,”他同意的说道,“我也听说你最近才走好运的。那时候我也盼望着能走好运呢。”
“真的吗?”
“是的。郝维仙小姐那时叫我们去,看她是不是能栽培我,但是最后她没有相中我,无论怎样她都是看不上我的,我想,出于礼貌,我应该对她说这真的完全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内。”
“识别能力太差!”郝伯特笑着说道,“但是这是事实,她原本要我们去试一下,如果去了以后非常倒霉的被她看重,我觉得我一定是荣华富贵,说不定早就和埃斯苔娜那个了。”
“什么那个了?”我严肃地问。
我们一边交谈着,他一边把水果装进果盘里,所以一时分心,就没有想出该用什么确切的词。他一面忙着装水果,一面解释道:“那个是指下婚聘,也就是订婚、定亲,反正就说法不同,意思是一样的,”
“你是如何忍受这种失望的呢?”我说道。
“嘿!”他说道,“因为她是一直母老虎,所以我并不在乎。”
“郝维仙小姐?”
“她也是,但是我说的是埃斯苔娜。这个姑娘待人刻薄、态度傲慢。变化无常,全部都达到极点了。郝维仙小姐之所以收养她就是想要去报复天下的男人。”
“她和郝维仙小姐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他说道,“仅仅是一个养女。”
“为什么要报复天下的男人?天下的男人怎么招惹她了呢?”
“老天!皮普先生!”他说道,“莫非你真的不知道?”
我说:“我真的不清楚。”
“噢!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动听的故事,吃饭的时候我讲给你听。但是现在,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要先请教你一个问题。那一天你是你是怎么去到那里的?”
我将前后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很专心的听我讲完,接着大笑起来,问我事后有没有感觉身上痛。我并没有问他痛不痛,因为我确信那天被打得很痛,这是毫无疑问的。
“贾格斯先生是你的监护人,这事儿对吗?”他继续说道。
“是这样。”
“他是郝维仙小姐的律师兼代理人,是她唯一信赖的人,你知道吗?”
我感到他的这一个问题把我带进了我的敏感区域,让我难以回答,我便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局促不安,回答说我在郝维仙小姐家中遇到贾格斯先生那天正是我们两个比试的那天,只有那一次,而且肯定在没有见过面,估计他已经想不起来曾经在那里见过我了。
“贾格斯先生十分诚恳地把我的父亲推荐做你的老师,为了这件事他亲自去找过我父亲。他也是从郝维仙小姐那里听说我父亲的。因为我父亲和郝维仙小姐是表亲关系。但是,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因为我父亲不会奉承和巴结她。”
赫伯特·鄱凯特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心胸坦白、平易近人。以前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后来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留给我的印象非常强烈,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证明他不会做出阴险卑鄙的事情来。从他的仪表看来,我觉得他是会有非常大的前途的,但是同时又有一些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他这一生一定不会成大器、发大财。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我们刚刚见面,连饭都没有一起吃,他就已经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和以前一样,面孔依旧苍白着,尽管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昂扬,但那只是有气无力地强撑出来的,所以实质上他的身体并不是很强壮。他的面孔长得不美,但是他和蔼可亲和欣慰欢快的表情却让他比美少男要更胜一筹。他的身段并不相称,和当年我不客气的请他吃拳头时没什么两样,但是他的身段可以给人一种轻巧年轻的感觉。如果他穿上特拉布先生做的衣服,是否会比我穿着更漂亮更合身,这我说不准,但是我觉得,比起我穿的这套新衣服,他身上那件旧衣服更加像样。
他很善于交谈,我觉得要是我沉默寡言,那样既不像个年轻人,同样也是对他的不尊敬,所以我将我的故事告诉他,特别重点指出不可以打听我的恩人是谁。我又告诉他,原来我住在穷乡僻壤,是铁匠铺的学徒,不太懂得礼貌规矩,如果他发现在某些方面我做得不对,就告诉我,这样我会非常感激的。
“我非常乐意,”他说道,“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有什么需要我提醒。我们今后会经常在一起,彼此不要有隔阂表示情意不相通,彼此的思想之间有距离。,最好打破没有必要的顾虑。你应该不会反对从现在开始就直接称呼我的教名郝伯特?”
对于他的好意我表示感谢,并且回答说我非常赞同。作为交换,我告诉他我的教名是菲利普。
“菲利普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他微笑着说道,“因为菲利普听起来就像拼写书里那个道貌岸然的小孩子,一个懒得掉进池塘里的家伙,胖的两只眼睛无法睁开,又如此贪婪,把糕饼锁在柜子里不舍得吃,结果被老鼠吃了,或者他下定决心去掏鸟窝,结果被住在附近的狗熊吃了。我告诉你我喜欢叫你什么。我们彼此和睦相处,你以前是打铁的,我这样说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介意的,”我答道,“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平常我就用汉德尔这个名字叫你怎么样?汉德尔谱过一首叫《和谐的铁匠》的曲子,非常迷人。”
“我十分喜欢这个名字。”
“那么,亲爱的汉德尔——”就在他说完这几个字后,门被推开了。
他回头一看,说道:“晚饭来了,我请你务必要坐在桌子的首位,因为托你的福我才能享受这顿饭。”
无论怎样我也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所以他只好坐在首位,我在他对面坐着。虽说这顿晚餐规模不大,但是非常可口,在我的角度看来,这就跟市长老爷宴席没什么两样。在这样独立自主的环境下吃饭真的非常自由自在,而且长辈们没有坐在身边,周围又是伦敦城。这顿晚餐还有几分吉卜赛人的风格,让我们提高了不少兴趣。如果要是用彭波契克先生的话来形容这顿晚餐,那应该是“极尽奢华”,是全部由咖啡馆提供的,而我们这个起居室周围就像是荒草地一样,所以只能随机应变,因陋就简。在这样的情况下,送饭来的茶坊也只好适应我们流浪的习惯,把整套的餐具放在地板上(导致他在走路时常常绊倒),把松软的黄油放在圈椅上,把面包放在书架上,把乳酪放在煤篓子里,把炖鸡放在隔壁房间里我的床上——晚上睡觉时我发现被褥上沾了很多荷兰芹和黄油冻。这所有的一切使我们的晚餐吃着十分高兴,尤其是当这位送饭来的侍者不在我们身边看我们吃的时候,我们吃得更加愉快。
我们吃了一会儿,我就提醒郝伯特,他说过要在吃饭的时候把郝维仙小姐的事情讲给我听的。
“是要说的,”他答道,“我现在就说。但是我要先说一件事,汉德尔,从伦敦的习惯来说,是不可以把餐具放进嘴巴里的,避免发生意外。一般来说叉子是用来把食物递到嘴里去的,而且放进的位置要适当,不可以太里面。当然,这都是小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别人都是这样做的,我们也就跟着学罢了。还有,用汤匙时不要举得太高,放低一些。有两点好处,一是更加容易送进最里面,因为吃东西的最终目的就是把东西送到嘴里面;另一个好处是右边的胳膊肘不至于像剥牡蛎那样抬得很高。”
他友好的提出建议,讲述的生动活泼,这让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也没有让我感觉羞愧。
接着他说道:“现在我就来说说郝维仙小姐吧。你要知道,郝维仙小姐自小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母亲在她还是婴儿是就离开人世了,所以她的父亲总是顺着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她的父亲是你们那一带的乡绅是啤酒作坊的老板。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啤酒作坊的老板可以成为一流名人,而烤面包的就不能够成为上流人物,但这却是没有办法争辩的。世道就是这样的,已经习惯了。”
“听说上流人物不可以开酒馆,是吗?”我问道。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郝伯特说道,“但是一家酒馆却可以接待上流人物。正因为这样,郝维仙小姐是非常富有的,又很骄傲。有这样的父亲,也就有这样的女儿。”
“莫非郝维仙小姐是独生女?”我冒冒失失地问道。
“不要着急,这个我会谈到的。郝维仙小姐并不是唯一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父亲背地里又娶了一个老婆,听说你他的女厨师。”
“我以为他真的很傲慢呢。”我说道。
“我的好汉德尔,他真的很傲慢,私下里娶第二个妻子,就是因为他的傲慢。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郝维仙小姐的母亲就去世了。我觉得,在这个女人死后,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女儿,说他还有一个儿子,之后这个儿子就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也住在你熟悉的那座房子里。这个儿子长成青年以后,变成了一个胡作非为、不守本分、挥霍无度的人,活活就是一个坏蛋。最后身为父亲的他剥夺了他的继承权,但是在他快要去世的时候,又想通了,留了一笔财产给儿子,当然这远远不及郝维仙小姐的财产多。来,再喝一杯。很抱歉,又要提醒你一下:在社交场合,干杯不可以过分严肃认真,应该要潇洒一些,可以把酒杯碰到鼻子上来个底儿朝天。”
我十分专心的听他的讲述,以至于太过于专注了,弄出了错误。于是我马上向他表示歉意,而且连声说抱歉。他说了声“没有关系,以后多注意就可以了”,接着又说道:“郝维仙小姐成为继承人之后,有川流不息的人想来高攀,这是一定的。她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也得到了丰厚的财产,但他欠下了许多钱,而且毫不节制的挥霍,最后又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了。于是,姐弟之间又有了不和,不和的程度远远超过当年他和父亲之间的不和。大家猜想他对他姐姐萌生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认为之前父亲之所以生他的气都是因为她的影响。现在我就来讲述一下她最悲惨的故事——很抱歉,汉德尔,我恐怕又要打断你听故事了,切记不可以把餐巾放在大玻璃酒杯里。”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把餐巾弄到大酒杯里面去。把这块偌大的餐巾硬塞进有限的杯口里面花费了我很大的力气,真的非常的莫名其妙。于是,我再次感谢他善意的指出,并且一再表示歉意,他也用和颜悦色的态度对我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接着我们继续讲述下去。
“接着又有新的情况出现了,来了一个男人,可能是在赛马场中遇上的,又或许实在公共舞厅里面认识的,反正也说不清到底在哪里遇到的。这个人对郝维仙小姐大献殷勤。我从没见过这个人,因为这是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汉德尔,当时我们两个人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这个人长得挺好看,是个擅长谈情的人。因为无知和偏见,所以有些人会错认他是个君子,实际上他是个彻底的小人。我父亲十分肯定的认为他是个伪君子。我父亲觉得木头上的纹路不能被清漆掩盖;你涂越多的清漆,木头的纹路也就更加清晰。简单地说,这个男人紧紧地追着郝维仙小姐,不放手,对她甜言蜜语的说忠心耿耿。我觉得那个时候她应该没有对谁动过感情,但是一旦动了心,那么真情将全部爆发出来,不可收拾,导致将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他身上。毫无疑问,她把他看做自己的白马王子。于是他就玩弄她的感情。他不仅从她那里骗得了很多钱,还引诱她花费很高的价钱从她弟弟手中买进啤酒作坊的股份,其实他父亲留给他的股份是非常少的。这个男人还骗她说,他不久将会成为她的丈夫,会经营那间啤酒作坊。那个时候,你的监护人还不是郝维仙小姐的代理人,郝维仙小姐非常的傲慢,又十分忠心于情人,所有人的话她都听不进去。她的一些亲戚都是穷人,而且诡计多端,只有我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穷人,但是不会与大家同流合污,趋炎附势,也不会发了疯一样嫉妒别人,在她的亲戚中算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他告诉郝维仙小姐,她太迁就那个男人了,已经被他控制。当然,这得罪了她,她便找到一个机会,当着这个男人的面,怒气冲冲地把我父亲从这个家中赶走。从那以后,我父亲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我记得郝维仙小姐之前说过:“在我死后将尸体停在那张桌子上时,马休还是要来看我的。”于是我问郝伯特,他的父亲是不是对她非常怨恨,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