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美丽的埃斯苔娜说:“我认真的。”如果一定要说她皱了眉头,但是她的额头十分的光滑平坦,还不如说一团愁云出现在她脸上,“从今天起如果我们能够走到一起,共同生活,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你不要讲了!”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她霸道地制止了,她接着说,“不论对待任何人我都没有认真过,我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来到已经废弃很久的酒坊里,她用手指着一个高高的长廊和我讲,她想起她以前站在那里看见站在下面哭的我。我明白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她走过的那个走廊。我的眼神顺着她白净的手指的方位看过去,大脑里立刻浮现了那隐隐约约的,难以捉摸的想法。我情不自禁地战栗了一下,这战栗竟然让我的肩膀被她用手把住了。突然,那奇怪的想法再一次失去得一干二净了。
我刚才见到的会是什么呢?
“什么情况?”埃斯苔娜又问,“我又把你吓到了?”
“如果我相信刚才你说的内容,我当然是被吓到了。”我转移话题说。
“看来我说的你不相信,那好吧。但是,不论什么我都已经说明白了。郝维仙小姐等着你去上任那个原来的工作呢,尽管我相信这原来的工作和一些老的什么都能够仍在一旁了。那好,我们再去园子里再走上一会,过一会再回去。过来!我今天想要对你更坏,你不能哭;你要做我的奴隶,搀着我。”
她的长裙拖在地上很美丽,她用一只手撩起裙角,另一只轻轻地握住我的肩头,我们这样慢慢地走着。在废弃的花园里我们走了一圈,两圈,三圈……对于我,今天的花园是百花争鸣,虽然青黄野草生长在那老墙缝里,那也成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这已经成变成我人生中最值得珍视和回味的记忆。
在我们俩中间,从年纪上说相差不多,也不能说不相配,尽管她看上去会比我大一点,但我们年龄还是差不多的。我在想一些奇怪的东西,感觉到我们的女恩人是有意把我们配成对的。正赶上想得手舞足蹈的时候,突然感感觉到埃斯苔娜是那种难以接近的绝色佳丽,那种高傲的表情是多么让人难以接受。啊,我这可怜的不幸孩子!
最后回到屋里,我偶然地听见说我的监护人来看望过郝维仙小姐,应该是为了他们的业务,等会儿还要吃饭。在那间屋子里摆着发霉宴席,在我们出去时那盏发出让人打战寒意的吊灯已经被点亮。正坐在椅子中的郝维仙小姐等着我。
椅子被我推开,又好像被推回了已经消失的过去,我们又开始慢慢的兜圈子围着那早成为尘土的婚宴。这房间里阴森森的,一个僵尸般的人在椅子上坐着,眼睛狠狠地看着埃斯苔娜,但是埃斯苔娜却像出水芙蓉一样,比以前往每个时刻都更光彩迷人,也让我心生向往。
时间就是这样流逝的,吃饭的时间马上到了,埃斯苔娜去做她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把长椅停在长桌中间,从椅子中郝维仙小姐伸出一条瘦弱的手臂,把握成拳头的手放在早已发黄的桌布上。美丽的埃斯苔娜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四处打量,郝维仙小姐就伸出手给了她一个飞吻,热情的好像一口吞掉她,真的好可怕。
埃斯苔娜走出以后,只留下我们两人,她突然转过头来和我低声说道:“她漂亮吗?她仪态好吗?她身材吗?你喜欢她吗?”
“亲爱的郝维仙小姐,她是人见人爱的。”
她用胳膊把我的脖子搂住,把我的脑袋放到她的面前,在椅子上坐着说道:“你喜欢她吧,喜欢她吧,喜欢她吧!你忘记她是怎么样对待你的?”
还没有等我回答(尽管我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她说道:“你喜欢她吧,特别爱她吧,十分爱她吧!如果她爱你,你爱她;如果她让你受伤,你还是爱她;如果她让你的心四分五裂,你一定要坚持爱她——随着年龄慢慢地长大,你也许会更加的坚强,心也许会更加的难过——你一定要爱着她,爱着她,爱着她!”
我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她这样满怀情感和热切急迫的样子,也更不没有听见她说过这样的话语。她一边说着,一边情绪激动起来,我觉得她搂住我脖子的那只细细的手臂,上面的肌肉都在全部微微地颤动着。
“皮普先生,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之所以收养她,是因为有人在爱她;我之所以把她抚养成人,使她受到教育,是因为有人在爱她;我之所以把她塑造就成一个完美的女人,就是因为有人在爱她,你是在爱她吧!”
爱这个词被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毫不怀疑,这是她发自肺腑的愿望。爱这个词被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爱已经不再是爱了,而转变成了恨,变成了失望,变成了复仇,变成了悲惨的死亡。她口口声声说的爱就变成了,口口声声的诅咒,既使她使用“失望”和“复仇”这一类的词说,也比不上使用“爱”这个词更像诅咒。
“我来问你吧,”她继续对我说道,并且用和刚才一样的匆忙和热情口吻,“什么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就像我这样,盲目去的奉献,绝对的去自卑,完全的去服从,并且无视我自己,无视全世界,把我的整颗的心,和整个灵魂都去交给我所爱的人,任他处置。”
当她说到这里时,她便疯狂地大喊了一声,因此我立刻抱住了她的腰。因为此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且她穿着那件裹尸布式的衣服,向空中胡乱地抓着,马上她就要往墙上撞了,令自己死去。
所有的这一切仅仅在几秒钟就过去了。我刚刚把她扶在椅子上坐好,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我一转回头,就看见了我的监护人已经到了房间里了。
贾格斯先生始终随身带着一块名贵的真丝手帕,手帕大得非常显眼。以前我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对于他的公务来说这块手帕非常有用。曾经我看见过他,在当事人或者在证人的面前,非常隆重地打开他的这块手帕,仿佛他立刻就要用手帕擦鼻子,但是他却停了下来,仿佛他没有时间去擦鼻子,因为他的当事人或者证人马上就要忏悔自己了。当然,他也就时用这种方法吓得他们快速地全部招供了。而此时我看见他在房间里,并且他的双手正在拿着这块意义非凡的手帕,双眼看着我。当我们两人的眼光对视时,他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并且默默无语的样子,这意思简直在说:“皮普真的是你吗?我真没想到啊!”然后他就拿出了手帕做正常的用途用,效果非常惊人。
我看见他的时候,郝维仙小姐同时也看见了他。她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很害怕他。她强迫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并结结巴巴地说,他和以前一样始终都非常准时。
“和以前一样一直都非常准时。”他一边重复着,一边往我们的面前走来,并且说道,“我的皮普,你还好吧?我的郝维仙小姐,我来推你走一圈怎么样?再走一圈可以吗?我的皮普,你原来也在这里啊。”
我和他说我来这里的时间,又和他说郝维仙小姐希望我可以来看一下埃斯苔娜。他听完以后回答说:“哦!真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啊!”接着,郝维仙小姐被他的一只大手推坐在椅子上,他的另一只大手却插在裤袋中,好像裤袋里面深藏着秘密似的。
“哦,我的皮普!以前你和埃斯苔娜见一次要面隔多久呢?”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和我说道。
“见一次面要隔多久呢?”
“噢!你和她见过多少次面?你们见面有一万次吗?”
“哦!当然没有那么多次面了。”
“那你们见面有两次吗?”
“贾格斯先生,”幸好郝维仙小姐插话了,就算帮我解了我的困难,“你不要再去纠缠我的皮普了,你们去一起去吃饭吧。”
听完她的话以后,贾格斯就与我一同走下黑暗的楼梯了。我们依然要像后面铺石板的院子走去,走进那间独立的房子里面去。当我们在路上时,他问我是否经常到郝维仙小姐那里去吃喝,就像和平常一样,他给我的选择差距过大,要么是我们见过一百面,要么是我们仅仅见过一次面。
考虑了一会儿,我说:“我根本就没见过郝维仙小姐。”
“我的皮普,永远你都别想看见她吃喝,”愁眉苦脸地他笑了一下,并嘲讽地说道,“从她开始过现在的这种生活以来,她的吃喝就根本不允许被别人看见。她一直在夜里走过来走过去,发现什么东西就会拿起来吃。”
“贾格斯先生,”我和他说,“我能不能和你提一个问题?”
“你能提,”他说,“但是我也能拒绝回答你的问题。你就提吧。”
“埃斯苔娜小姐她姓什么呢?她是姓郝维仙,还是姓的什么呢?”我就说不出来了。
“还是姓什么呢?”他说道。
“她是姓郝维仙,对吗?”
“对,她就是姓郝维仙。”
说话时我们到了餐厅,莎娜·鄱凯特和埃斯苔娜正在餐厅里等着我们。贾格斯先生在上位坐着,埃斯苔娜在他的对面坐着,而在我的对面坐着的事那位面色青黄的朋友。我们快快乐乐地吃了一顿饭,由一位女仆服侍我们。我来来回回去过很多次,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我猜想,事实上这么长时期里,她始终在这个神秘的宅子里待着,只是不被人看见过罢了。吃完饭后,有一瓶非常精制的陈年葡萄酒,放在了我的监护人前面,显然他是喝习惯了这种酒。此时两位女士便起身离开了。
在这座老宅里,贾格斯先生始终保持着他的沉默寡言,我从没有看见过他这样在别的地方。他的目光仅仅看着自己,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他差不多都没有正眼看过埃斯苔娜的脸。当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听着,当需要他回答时他就照例回答,但是我却发现他始终都不去看她。而相反的却是,她常常去看着他,并且她是用有趣和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怀疑的神情,但是在他的脸上,就是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神情。在吃饭的过程里他常常与我交谈,一直都在提及我的遗产问题,这令莎娜·鄱凯特的脸表现的越来越黄,并且还越来越青,这使他很高兴。对于这一切他都假装不知道,并且好像由于我这个人的天真幼稚,所以他才说出了许多真话。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什么本领,不过他的确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当餐厅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坐在那里的他的表情,就像和手里掌握了什么秘密消息一样,甚至令我心里开始发慌。当他手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时,他就会端起一杯酒反复的品尝。首先他端起酒杯对着烛光,喝一小口,并在嘴里品尝一下,再喝掉,然后他又仔细看一会儿酒杯,并闻一下酒的香味,品尝一下,再喝掉。一杯喝完以后他就再倒满一杯,并且再端起酒杯重新品尝,这令我头昏脑涨的。他把我的精神弄得很紧张,好像那秘密就藏在酒里,并且他牢牢地掌握了我的把柄。有三四次我觉得一定要和他谈话才行,但是他一看出我想问他什么时,他就会用手端起酒杯,看着我,喝一口酒并在嘴里慢慢品尝,好像要我知道,问他问题也是白问的,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回答我。
我认为鄱凯特小姐看到会认为看见我,就像和看见灾垦一样,会令她处于被逼疯的危险境界,她头上的帽子甚至会被她自己扯掉(因为这顶帽子实在非常难看,就像和一根棉布拖把一样),并且会把她的头发撒满地(我认为她的头发,根本就没有在她的头上生根)。后来当我们回到郝维仙小姐的屋里时,果然她没有在那里。我们四个人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惠斯特就像桥牌的游戏一样。。中间休息时,不知道郝维仙小姐为什么又异想天开起来,她竟然从梳妆台上拿出最美丽的几件珠宝,并且仔细地在埃斯苔娜的头发、胸口和手臂上戴好。而此时我却发现,就连我的那位监护人也从他的浓眉下面,偷偷地看了一下埃斯苔娜。当他看见前面的埃斯苔娜,全身上下都是珍珠翠玉,并且有沉鱼落雁之美时,他也情不自禁地稍抬了一下他的眼皮。
暂时不去说他打牌时那套诡计,首先他把我们手里的王牌吃掉,然后他尽可能地出一些小牌,令我们手里的“国王”和“王后”几乎没法发挥作用。对于当时我的感受那就更不必再说了。在他的眼中,我们三个人仅仅是不值得一猜的谜,仅仅是微不足道的谜,很久以前我们的谜底就被他如指掌了。在那时,对于他那冷冰冰的存在令我非常的痛苦难忍,对于埃斯苔娜的深情缠绵令我也不能相容。我知道我不能忍受与他谈论埃斯苔娜,我也不能忍受听见他对着埃斯苔娜,把他的皮鞋踩得嘎嘎响,我更不能忍受他和埃斯苔娜告别完后便去洗手,但时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对埃斯苔娜的倾慕之情,和他差不多一样,最关键的问题也在于我的绵绵情意,要和他待在一间房里,这种境地真的令我非常痛苦!
我们一直玩牌到九点钟,然后就定好了埃斯苔娜什么时候到伦敦去,一定要事先和我说一声,那么我就会去驿站去接她。然后我就和她分别了,并且握住她的手,便离开了。
我的监护人和我一样,也在蓝野猪饭店住店,并且他就住在我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虽然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但是郝维仙小姐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响起:“你就爱她吧!你就爱她吧!就爱她吧!”这些话被我改成了自己的话,并且我对着枕头反复地重复说:“我很爱她!我很爱她!我很爱她!”然后我的心底里就出现了一阵感激之情,命中注定她竟然要和我,这位曾经是一个小铁匠的人结婚。但是我又害怕了,她是不是和我一样,为了这种命中注定的因缘而欢天喜地呢?什么时候她才可以对我感兴趣呢?什么时候我才该去叫醒,她那颗现在依然深藏着,并且无言而沉睡的心呢?
哦,我的老天爷啊!这些一切的情感我都看得非常崇高,非常伟大。但是我却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躲避乔的行为是那么的卑鄙和渺小,因为我知道埃斯苔娜非常看不起他。仅仅在前一天里,乔对我的手足情谊,还令我感动得潸然泪下,但是泪水竟然这么快地就干了。希望上帝可以饶恕我,原谅我手足之情的泪水,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干了。